陸爻都沒眼看那兩人,催著他叔爺上車。陸耀祖真想捶這死小子一頓:“老陸傢要真的斷子絕孫瞭,我看你拿什麼臉下去見列祖列宗?”
“鬼臉。”
等瞭好一會,辛珊思終於看清往這慢走來的馬瞭,馬背上確實馱著個人。那人低垂著腦袋,右手垂著,左手緊抓著韁繩,胸口…插著支箭。
隻看垂著的右手,黎上就知馬背上的男子已經死瞭。
“他竟沒被顛下來?”辛珊思盯著那支箭矢穿插的位置,心口偏左。
“他的身子僵瞭,保持著死時的緊繃。”黎上手順著珊思的臂膀向下,握住她的手:“我們過去看看。”
“好。”辛珊思蓮步,拉著他快速西去,隻七八息就到瞭馬邊上。那馬也似累瞭,看到他們便停下瞭蹄。
黎上松開珊思,走近查檢屍身。男子年紀不大,三十左右,眼沒閉上,眼仁外突。皮肉冰涼,已經僵硬,兩腿死死夾著馬腹,右手五指彎曲緊繃,應該有握馬鞭。一箭穿心,胸口被血浸透的衣已幹。將人移下馬,卸瞭斜挎著的刀和背著的包袱,從頭向腳搜。
辛珊思翻起馬鞍上的袋子,找到戶籍冊、幾兩碎銀、幾塊用過的方巾,還有一雙千層底佈鞋,沒別的瞭。打開戶籍冊,一眼既知這人身份。
“湖山廊亭,莫青。”
湖山廊亭?黎上雙目一斂,手停在屍身左上臂,仰首看向珊思:“顧銘亦會遇上白衣女子,是要送信去湖山廊亭。”指成爪,用力一撕。臂膀上的衣被撕開,露出瞭綁在臂上的信筒。
辛珊思蹲下身。
黎上取下信筒,搖瞭搖,信筒裡的信還在。他小心地打開信筒,將信倒出展開。信封上沒有字,封口倒是糊上瞭。送信人都死瞭,信封上又沒說給誰,那他隻當是給他的,撕開封口掏出信出來,展開見字,雙目不由一緊。
“戚寧恕沒死,石耀山山長。”辛珊思留意到黎大夫的不對:“怎麼瞭?”石耀山?她好像聽黎大夫提過。
黎上眨眼,轉過臉:“我娘在嫁給我爹前,退過一次親。”
“戚寧恕?”見黎大夫點頭,辛珊思決定晚上回去就請座神,買幾炷香拜一拜:“管運道的是什麼神?”
黎上沒瞭解過:“不知道,一會可以問問風笑。”
“你娘是被退親還是主動退的親?”
“是我娘提出退親的。”
“因為你爹?”
黎上搖首:“不是,是戚寧恕隨父去瞭一趟蒙都後,回來竟突然要考武科。”大蒙二十七年前才設武科,蒙人雖嘴上喊公正,但第一屆武科,根本就沒有漢人立足的地。他娘就想過些太平日子。
“因為這個,你娘就退瞭親?”辛珊思問:“戚寧恕同意瞭?”
黎上笑說:“不同意,我娘能嫁給我爹嗎?”
也是,辛珊思問:“後來呢,他考上瞭嗎?”
“泰順元年的武狀元。”黎上捏緊手中信,聲很冷:“可泰順四年十月,他就被傳死在瞭北洛落山。”
“戰死沙場?”
“對。”
武狀元…辛珊思一把抓上黎上的肩頭:“方闊說米掌櫃的東傢是尚瞭公主的武狀元。”
黎上垂目再看信,嘴邊微笑:“之前我一直想不通黎傢幾代營商,當精明得很,傢裡怎麼會輕易相信米掌櫃,並且借瞭那麼大一筆銀子給他?現在想通瞭,如果米掌櫃打著戚寧恕的名號來,說陣前緊急糧草短缺。黎傢一經確認,定會傾囊相助。”
“戚寧恕在石耀山當山長,那什麼地方?”辛珊思抽走黎大夫手裡的信,目光定在戚寧恕三字上,她對一個素未蒙面的人生瞭殺心。
“惡鬼營。對那地,我早就有疑,因為完全沒必要建。”黎上眼裡寒如冰窟:“你說黎傢的銀子…哪去瞭?”
第70章
“理理時間線…”辛珊思查瞭信,發現信上並沒有落款:“四十年前,即烈赫八年,達日忽德·思勤歸隱。烈赫九年,蒙玉靈出生,烈赫二十二年,蒙玉靈一箭傷瞭嫡長兄,跟著她母妃便被賜死…”
“烈赫二十二年初秋,戚寧恕去的蒙都。”黎上道:“直至次年開春才歸,春末我娘退的親,臘月初二嫁到黎傢,烈赫二十四年十一月我出生。泰順元年,戚寧恕爭得武狀元…”
“考武科出息的漢人很多嗎?”辛珊思懷疑戚寧恕這武狀元有人在後出瞭力。
“很少,武科二十七年,漢人裡就戚寧恕最出息。除瞭他,沒有漢人再摘得魁首。”黎上繼續理時間:“泰順二年九月,戚寧恕隨軍出征。泰順三年十一月,米掌櫃向黎傢借銀,次年中秋黎傢被滅門,十月戚寧恕戰死。”
“思勤是二十七年前開始買女嬰的。”這個點距離黎傢被滅門還有七年,辛珊思算計著時間,沁風樓是在泰順八年、九年建起的。泰順十年,嶺州風月山莊被屠戮。
“起初,思勤買女嬰並不頻繁,一兩月才買一個…”黎上接著翻屍身:“二十七年前,就是烈赫二十一、二十二年,那個時候蒙玉靈才十三歲,算是將將長成。她母妃得盛寵多年,蓄積應不少。之後雖被賜死,但積蓄該有留下。省著點,再有思勤、戚寧恕…亦或旁的誰幫扶,夠撐上七年瞭。”
合理,辛珊思再翻看手中信:“這信也沒說是送給誰的…”抬首看向那匹馬,“會是送往湖山廊亭嗎?”
“不一定…”黎上搜完屍身,再查手腳:“最多隻能說送信的人是湖山廊亭人。”
“確實。”她自己個就揣著兩本戶籍冊。這就復雜,辛珊思好笑:“信不知從哪來,也不知送往哪?”
“從哪來不清楚,但送往哪…”黎上在屍身上沒有找到其他有用的,盯上插在死者心口那支箭:“這匹馬我看過瞭,腿腳雖還強勁,但從它剛露出的口齒可斷,它應該已過壯年,年齡在二十三四。”
“老馬識途?”辛珊思收回目光,轉向黎大夫,他怎能這麼聰明?看著人認真的樣兒,她心都跟著怦怦然,好想啥也不顧貼上去抱住他大啃幾口。
“這個箭頭…”黎上瞧不出什麼,但又覺它跟自己見過的箭有點不太一樣。
“哪裡不對?”辛珊思問。
黎上搖頭:“不清楚。”用力一拔:“帶著,等哪天遇上蒙曜,都給他。他在軍中待瞭十年,應該曉得不對在哪。”
辛珊思扯瞭塊佈巾來接:“給我。”
把箭放到佈巾上,黎上順便拽瞭那佈巾一角擦瞭擦手,站起身見尺劍走來,他大聲道:“去拿把鍬把人埋瞭。”到底送瞭封十分有用的信予他們,他不好用幾滴化屍水將人隨意處理瞭。
聞言,尺劍轉身跑起,很快就拎著把小鍬來。陸爻還特地跟著,給尋瞭塊地。將馬鞍也卸下,放到屍身邊。除瞭戶籍冊、信和箭矢,他們什麼也沒留。將人埋葬後,牽著馬離開。
見到馬,陸耀祖不樂在驢車裡待著瞭。時候已不早,一行速往回。隻幾人不知他們才走兩刻,就有兩佈衣追到小樟山岔口,其中斯文書生樣的男子背著把五尺弓。站在岔口上,二人左看右看前望,不知該往哪追。
“你確定射中瞭?”八字眉中年問,他右手裡拿著的斧子刃口上血跡已幹。
斯文書生不悅:“俺說射中瞭就是射中瞭。”
再次望過一圈,哪有個人影?中年惱怒:“娘的,十二錦衣全是廢物,幾個小嘍囉都拿不下,竟還敢趾高氣昂。這次看他們回去怎麼交代?”
“怎麼就是小嘍囉瞭?”斯文書生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小土包上:“那些人可是潛伏瞭十幾二十年,個個手腳不慫。十二錦衣不是他們對手,也在情理之中。”移步過去,右手抬起拔瞭支箭,“過來幫忙。”
當挖著屍,兩人臉色凝重異常。中年拿起空空的信筒,吞咽瞭下:“怎麼辦?”
“俺怎麼知道?”斯文書生回想昨夜:“俺盯得緊緊的,一共九個人,八個豁出命就送出一個。這個才跑瞭十餘丈,俺就追著他放瞭三箭。難道…”看向斧子,“他們不止九人,還有沒暴露的?”
中年也這麼以為:“那怎麼辦?”
“再追?”斯文書生站起就往岔口去。
“往哪追?”他們又不知道這夥人背後的主傢是誰在哪方。
頓住腳,書生緊抓著箭矢,沉默瞭幾息,冷道:“那就兩手空空地回去?”
中年起身:“去看看路上有沒有馬蹄印?”
書生快步上路,細細查著。這裡是要道,道上車軲轆印、蹄印都有,但因著地幹又是風口,也都不是很清晰。
那頭中年將周圍查瞭一遍,發現瞭點痕跡,隻明顯是路過歇腳留下的,有些喪氣:“他們一路往東逃,總不會是去西蜀城,我們分頭往東向北向追一追,兩個時辰後在此匯合。”
沒別的法子瞭,書生點頭:“那就走吧。”
辛珊思一行天快黑瞭才抵西蜀城,到峴山客棧都戌正瞭。黎久久已經睡得呼呼的,但今天在外吹瞭那麼久,澡還是要給她洗。嗚嗚咿咿地鬧瞭幾聲,離瞭小浴盆立時又睡沉瞭。黎上愛憐地親瞭又親:“看把她累的?”
熄燈後,兩口子躺在床上再說那信兒。辛珊思想明天是不是可以問問顧銘亦,幾年前他送信去湖山廊亭哪傢?
“是要問問。”這幾年行動自在,他沒少使銀子打聽黎傢事。關於戚傢跟戚寧恕的一切,也都是他讓百草堂從戚傢遣散的幾個老人那買來的。
黎上是真沒想到一個已經死瞭二十年的人,竟還好好活著:“戚傢在戚寧恕出征不久,就全族遷往蒙都近郊。戚寧恕戰死後,戚傢也消沉瞭,這些年子弟亦不出息,算是在啃著老底子過活。”
辛珊思玩著閨女的小腳丫:“把黎傢的產業再查一遍吧?也清楚清楚都落誰手裡瞭,背後還有沒有其他的主?”
黑暗中黎上看著近在咫尺的嬌顏,想再湊近些,可才挪動身就碰上一隻小胳膊,不由發笑:“珊思,將久久放床裡睡一會吧,我想抱抱你。”
“好。”辛珊思一點不矜持,爬起就給閨女挪到裡面去:“下午在小樟山岔口我就想親你瞭。”
“那你為什麼不親?”黎上抱住靠過來的媳婦。
辛珊思貼緊他:“邊上還有具屍呢,我怎麼親?”仰起首迎他的唇。
黎上今日的親吻很溫柔,輕吮繾綣,細細綿綿。兩人癡纏著,遲遲不舍離…
第二天都不用他們去找顧銘亦,顧銘亦就來瞭,一道的還有鳳喜一。聽說一劍山莊要動身隨蘇傢母子往臨齊,辛珊思笑道:“我們明天也要離開西蜀城瞭。”
“下回見…”鳳喜一端茶杯敬向閻晴、黎上:“不知道是何年何月,我先祝你們一傢子圓圓滿滿。”
“多謝。”黎上喜歡鳳喜一這話,端杯小抿瞭瞭口茶,看向對面。顧銘亦也端瞭茶杯:“我祝我們都禎平吉祺萬事勝意。”
辛珊思舉杯:“好。”把茶當酒幹瞭一杯後,說正事,“顧少主,你還記得五年前你送信去湖山廊亭哪傢嗎?”
“料到你們要問起這個。”顧銘亦近兩天將事從頭捋瞭幾遍,越深入地想越趨向於閻晴、黎上的猜測。昨天下午父子閑話,他順嘴說起那封信,也從父親那得知些事:“湖山廊亭東氏。”
東氏?黎上想到一人:“東明生?”
“對,就是這位。”顧銘亦指來回捻動著空瓷杯:“泰順十九年還沒出正月,東明生就給我爹來瞭封信,信中有一張殘局棋畫圖。我爹對棋不精,倒是我娘和我曾外祖厲害。”
東明生精於佈棋,江湖有名。他跟絕煞樓老掌櫃齊白子不一樣,齊白子隻喜歡通過對弈來察人心。黎上問:“你去湖山廊亭送的是殘局破解圖?”
“對。”這個顧銘亦之前不知,他道:“為破解那殘局,我曾外祖一月都沒出門。另,據我爹說他跟東明生隻是泛泛之交。”
“東明生那人精於佈棋,也精於算計,還清高得很,尋常人根本入不得他的眼。”黎上心裡計較著,老馬、沒有來處沒有去處的信、身無特殊的送信人…照這樣看,還真有幾分東明生的味道,但那本戶籍冊呢?
“就是因為太精,我爹才不敢與他深交。”顧銘亦微笑。
“不深交最好。”鳳喜一喜歡聰明人,但厭極故作高深:“那樣的人算計瞭你,不但毫無愧疚,還會自得地在心裡笑話你蠢。”
清高啊…辛珊思點點桌子:“顧少主,你回到一劍山莊問問你曾外祖是否還記得那殘局?”
“不用問,老人傢有個習慣,集殘局。”顧銘亦拎茶壺給幾人斟茶。
黎上把杯往前推瞭推:“那就好好參悟下那盤殘局,看東明生在那盤殘局裡說瞭什麼?”
眼睫顫動,顧銘亦回:“我會好好請教我曾外祖和我娘。”
“什麼意思?”鳳喜一有點轉過不來彎,她也懂點棋,但怎麼就聽不明白他們講的話?
辛珊思明示:“一個非常清高的人要算計你,他會不會事先給點暗示,如此就不能說是有心算計無心。你自己沒察覺,那是你自己愚。
我和黎大夫在想,吃絕戶這出是不是從那封信開始的?顧少主說信裡有一盤殘局棋,東明生又精於佈棋…那那盤棋裡,他都佈瞭些什麼,會不會將針對顧傢的算計全部藏在殘局裡?當然這些還都隻是我們的猜測,暫時作不得真。”
“不不…”鳳喜一擺擺手:“我師父說過,遇事順著理不通,那就反著推算。把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都代入進去,會得到許多意想不到的結果。我非常認同這話,而且還覺任何時候都不能低估人性。”
顧銘亦給她倒上茶:“說得對。”
“謝謝顧公子!”鳳喜一扮起柔弱:“像不像那個白衣姑娘?”
看過她眼尾的那顆紅痣,顧銘亦搖頭:“不像。”她扮起柔弱,就跟志怪雜談裡描述的狐貍精差不多,魅惑是魅惑,但總感覺下一瞬就要變臉吸人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