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被轉瞭幾手,八歲那年終入瞭一個富貴的老太太眼。老太太把她給瞭大孫子,她忠心耿耿地伺候。待大少爺娶親時,她也十五瞭。新奶奶進門一月,提出要將她收房。她撲通跪到地上將自己身世吐露,求新奶奶放她出去尋妹妹。
新奶奶憐她卻放不瞭她,跟大少爺商量瞭番,將她送進自己的嫁妝鋪子裡幹活。這一幹就是八年,她拿到身契後,也不知道去哪。新奶奶聽說,便差她送信到勐州。
豐喜客棧,是新奶奶娘傢的產業。她到這一月,這條街上就新開瞭傢花樓,客棧的生意一下好起來瞭。沒過多久,花樓的花魁來用早膳。隻一眼,她就認出瞭那花魁是她妹妹。妹妹小時長相就隨娘,大瞭更是與娘一個模子。
當時…當時她活剮瞭大伯娘和牙婆的心都有。她那般漂亮柔軟的妹妹,流落瞭風塵。
嶽紅靈吸鼻,鼻裡面跟針戳似的疼。十三年過去瞭,一開始她以為她們姐妹相認瞭,再一塊努力努力,攢夠銀子,就能幫妹妹恢復自由身。白日做夢啊!沁風樓遠沒表面上看著那麼簡單。最近這一兩年,她能明顯感覺到妹妹身子不行瞭。
察罕手指摩著茶碗,在心裡模擬著整個計劃。十三年,他守瞭菲華十三年,終於等來瞭一個機會,絕不容有失。
小二端瞭早飯出廚房,嶽紅靈接過,親自給那位送去。
五谷粥放到面前,察罕小聲:“黎上一傢什麼時候離開?”
心一緊,嶽紅靈沒外露,動作依舊,聲比察罕還要小上一分:“定瞭兩日房。”
時間雖然緊,但比今天就走強。察罕接過遞來的筷子:“中午,菲華會來用飯,您安排一下。”
嶽紅靈眼睫下落:“不治嗎?”
“治,但不能活著離開。”
“不能活著,那就‘死瞭’走。”
“我會安排好。”察罕夾瞭千層餅咬瞭一口。
“你有什麼不便宜的盡管說,我方便。”嶽紅靈抽瞭帕子出來,把桌邊擦瞭擦:“粥有些燙,您小心些。”
察罕嚼著餅:“解完毒,她身子應會很虛弱,你幫我照看些日子。”
“她是我妹子。”嶽紅靈走瞭。
今個黎上一傢三口,醒得最早的是黎久久。小傢夥夾在爹娘中間,蹬蹬腿伸伸懶腰,一拳打在她爹的膀子上。黎上眼都沒睜,摸摸她的尿墊子,還幹的,才要收回手,熱燙襲來,不禁彎唇。
聞到味的辛珊思拗起身,看瞭眼她沉著臉在使勁的胖閨女,從床尾的藤籃裡拿瞭尿佈出來。黎上輕悄悄地下床洗手,穿上衣把發理瞭理就出瞭房。
嶽紅靈憋著尿等瞭一清早,終於見著黎上,忙上去招呼。
黎上要瞭熱水,又點瞭幾樣早飯,問起湯膳:“有老鱉嗎?”
“就知道您要,我特地留瞭兩隻兩斤左右的。”嶽紅靈有很多事想問這位,但又不能問,壓抑著熱情,盡量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來。
“有雞嗎?”
“有,還有鱔魚,都是剛剛才送來的。”
“雞和鱉燉湯,鱔魚紅燒,其他的你看著做,口味要清淡。”
“成,一會早飯做好我就給您送上去。”
黎久久方便完瞭,光著小腚在佈墊上翻瞭個身,上下倒轉,把自己嚇瞭一大跳,然後又咯咯笑。辛珊思站在恭桶邊,將尿佈上的粑粑沖一沖。黎上回來就見他姑娘像隻小龜一樣趴在佈墊上,想翻身又翻不過來。
吃好早飯,天字五號房的風笑、尺劍帶著隻小佈袋進瞭六號房。薛冰寕和陸爻爺倆隨後到。
幾人圍坐桌邊,風笑將佈袋裡的印章都倒出,撿瞭小銅牌放到一邊,再把昨日看過的四枚印章排到桌中央,隨手拿起面前的一枚印章:“魯慶易,彭合江魯傢上任傢主。彭合江魯傢擅構制機關部署暗道,宋時有出過一位工部尚書。”
陸爻倒水,目光落在放於桌角的那塊銅牌上。
將手中印章放到桌中央,又拿起一枚:“庾康文,賒刀人幽州庾傢。”
這傢,陸耀祖知道:“庾祈年是庾康文的誰?”
風笑答:“叔父。”他知道老爺子為何提及庾祈年,“烈赫元年,庾祈年賒瞭一把刀予一小童,讓那小童吃完小年飯向東行十裡。小童依言,小年飯後冒雪東行十裡,遇上瞭回山的全二真人。”
“小童是鳳玉真人?”辛珊思猜測,見黎大夫點首,望向陸爻:“賒刀人跟你是同行?”
“算也不算。”陸爻拿過桌角的那塊銅牌:“因為一把刀,庾傢跟鳳玉真人的淵源就此結下。”
放下庾康文的印章,風笑繼續:“湖山曾氏,丹青世傢。曾鈺繪人,入骨三分。聽說他還有個神技,便是見小知大,即據一人幼時長相可繪出這人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容貌。”
厲害,辛珊思知道現世公安系統裡就有這樣的畫像師,但那是經過系統學習。這位,應該畫多瞭人物自己領悟出的。
“許學屹,崇州許氏。這傢現在還有人在做劊子手。”風笑將他的印章放到曾鈺旁,接著下一枚:“崔融,嶺州崔氏,嶺州、風舵城、洛河城那一片的紙紮鋪子,七成都是他傢的。
南高劉氏劉懷谷,打鐵匠。他傢隻有四傢鐵器鋪子,但卻遠不是臨齊蘇傢可比的。
最後一個,王永南,汕南王氏的上任族長。與很多劍客不同,王傢人都喜硬劍重劍。”
說到劍,黎上想起一事:“我們在江底沒有發現兵器。”
“這個不奇怪。”陸耀祖道:“兵器都拿在手裡,又是在江上打鬥,很難說會丟在哪裡,但可以著人撈一撈。”
辛珊思註視著陸爻,他來回翻看瞭那銅牌十來遍,眉頭越皺越緊,像是知道什麼。薛冰寕屈指敲瞭敲桌,陸爻將小銅牌放到十一枚印章下方。
“銅牌上刀劍交叉,交叉點直下小半寸有一個水滴形狀的小空心。”
室內靜寂,一息、兩息…六息,尺劍開口:“然後呢?”銅牌長什麼樣,大傢都看得見,用得著他來描述?
陸爻斂目,看向黎上:“這個牌子不完整。”
看著他做什麼,他又沒見過這樣的銅牌。黎上與陸爻對視著,連他懷裡的黎久久都嚴肅地望著陸爻。
太急人瞭,辛珊思笑著催促:“你有什麼就說。”
“我見過完整的銅牌。”陸爻手點銅牌上的空心:“這裡缺一滴血。”
黎上拿過那牌子,看瞭空心處,沒有鑲嵌的卡扣,復望向陸爻:“所以這是誰傢的牌子?”
陸爻搖首:“我不清楚,但遲兮知道。”
“後面那半句你可以不用說。”薛冰寕沒好氣,遲兮都死瞭多少年瞭,他知道,是能告訴他們還是能怎麼的?
辛珊思忍俊不禁。
黎上將銅牌放回桌上:“血滴應是由另外一人拿著。江湖上接頭,有暗號也有信物。這個銅牌,八成是個接頭的信物。”
十幾二十年前的事瞭,陸爻努力回想,印象裡是有見過這個牌子,但在哪見著的…很模糊。不應該呀,他閉起兩眼。
先不管銅牌,風笑指向十一枚印章:“這十一人就是二十年前孤山和戚傢在絕煞樓掛牌要殺的人。”
辛珊思凝目:“如果揣著印章的就是他們本人,那是不是意味著絕煞樓被騙瞭…亦或也參與在其中?”
“絕煞樓的規矩,想要得錢,必須拿掛牌上人的屍或頭顱來換,而且樓裡有專門的驗貨人。”若印章真是由本人揣著的,那黎上傾向於後者,絕煞樓也參與瞭殘害黎傢。
“絕煞樓在風舵城…”陸爻兩眼睜開條縫:“十一歲那年,我在風舵城發瞭水痘子,燒熱瞭幾天,應該就是那幾天裡見過一眼銅牌。”
“你十一歲…”尺劍眼一轉:“那不就是二十年前,幾月?”
這個他很清楚:“九月。”
“這銅牌會不會是絕煞樓的?”辛珊思傾身,點點牌上的刀劍,又點點自刀劍上滴落的一滴血:“殺人不沾血。”
黎上問陸爻:“泰順四年,你跟遲兮去風舵城做什麼?”
“具體不清楚,我隻記得遲兮是接到瞭一封信後才拐道去往風舵城。”陸爻兩手揉臉:“等我水痘好瞭,他就帶著我離開瞭。”
“絕煞樓的東傢是誰?”辛珊思問。
尺劍搖首:“不知道,隻曉得那樓豎起來有四十多年快五十年瞭。”
“這個我知道一點。”陸耀祖出聲:“遲兮帶走陸爻前,我跟遲兮吃瞭頓酒,好奇過絕煞樓。遲兮那人嘴緊得很,他隻透露他和他師父,是絕煞樓建立的見證人。
絕煞樓不止一個東傢,而是三個。需要信物和見證人出面的,隻有一件事,便是變更東傢。遲兮還笑說,絕煞樓的三位東傢是世人絕對想不到的三個人。”
啪…陸爻拍案而起:“我想起來瞭。”推開板凳,急急跑向門口,拉門出去,沒多大會他拿著一隻舊佈袋子來,將袋裡東西全都倒在桌上。銅錢啊針線啊沒什麼光澤的珠子還有…一粒水滴形的小小雞血石。他撿瞭石,對準形狀往銅牌那個洞眼上一放,輕輕一摁。石落洞眼,正正好。
陸耀祖臉色不好,看著桌上那一小堆雜七雜八的東西。
陸爻拾起銅子:“十五年前我給自己算完一卦後,便再沒翻過遲兮的佈袋子。要不是今天看到這銅牌,我都想不起來它。”
實在是袋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那枚雞血石就比黃豆粒大一小圈。二十三枚銅錢,也都是遲兮給人算卦用的。
第80章
“你丟瞭我那麼些銀子,怎就沒把他這就佈袋子丟瞭?”陸耀祖不承認自己是酸瞭。
這不是在說正經事嗎?陸爻笑笑,腳往尺劍邊上移移:“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陸耀祖不想跟他囉嗦,看向拿起銅牌的黎上:“絕煞樓是在蒙元烈登基那年建立的,那時蒙人入主中原還不足十年,世道亂極。不說蒙人屠戮、壓迫咱們漢人,就是漢人內裡也多兇惡。”他快七十瞭,但對少時的一些經歷仍記憶猶新,“米糧貴、鐵器貴什麼都貴,獨獨人命賤。”
“米糧為果腹,果腹為活著。鐵器為防身為種地為…”辛珊思覺諷刺得很但又理解:“所有都是為瞭活下去,可偏偏人命卻成瞭最不值錢的。”亂世苦的就是清貧百姓。
“絕煞絕煞…”黎上嘴裡輕念,感悟著這兩字。
“絕煞樓剛建成的時候,哪有現在的氣派?”陸耀祖回憶著過去:“一間小樓,逼仄得很,七八個人往屋裡一站,轉個身都要拐著兩三個人。”扭頭跟陸爻說,“還沒咱傢堂屋寬敞,也就是有個二層。”回頭看過幾人,“一開始,樓裡根本沒生意,空閑瞭足半年,才有人上門,掛瞭塊牌子,要滅虎牙山王虎寨子。
王虎寨子,虎牙山、嶺州西那一帶的老人都知道,燒殺搶掠,可謂無惡不作。起初,這牌子被掛上的時候,江湖上有人笑話有人在觀望。但半月後的一個夜裡,王虎寨子被人…”手刀在脖上劃瞭劃,“抹瞭。”
“王虎寨子之後是江平東的食人谷,食人谷二十八惡人的屍身是白日裡運抵風舵城外。絕煞樓的第一任大掌櫃談河親自出城查的屍。”這不是什麼隱秘,鳳笑道:“接著是幽州西河幽谷十三皮匠,這十三皮匠做假面講究細膩,隻用從稚童身上剝下來的人皮。”
“王虎寨子被滅,食人谷惡人遭拔舌,河幽谷皮匠被剝皮,這三樁事讓絕煞樓揚瞭名,從此不愁生意。”黎上用銅牌逗著懷裡的小人。黎久久小爪子一下兩下地去抓去夠。
“是不愁生意,但絕煞樓也不是什麼生意都做。”陸耀祖點到:“遲兮跟他師父都是僧人,兩人之所以會願意為絕煞樓的建立做見證,是因絕煞樓的宗旨在於絕煞。”
辛珊思微笑:“開始是懲惡,後來樓建大建高瞭,就漸漸變瞭味。”
“對。”陸耀祖嘆聲,滿含惋惜:“起初,絕煞樓對生意框得很嚴,不沾官傢,不犯尋常百姓,不碰良善,樓裡掛牌上無一不是大奸大惡。曾經我闖蕩江湖的時候,隻要到風舵城,是必去絕煞樓轉轉,看看掛牌。”
“隻是隨著世道慢慢平穩,樓裡的掛牌也一點一點地發生瞭變化。”辛珊思看著陸老爺子:“掛牌上的名字,不再隻是大奸大惡,多瞭一些小奸小惡,再過個幾年,絕煞樓勢力、底氣足瞭,隻要有人出銀子,尋常人都可上掛牌。他們唯一不敢犯的,便是官傢。”
陸耀祖有些落寞,點瞭點首:“二十六年前,陸爻爹娘被賊所害。我得信歸來報仇後從此退隱江湖。那時絕煞樓還沒變。因為敬服,才有泰順元年我借醉問遲兮。當時,遲兮提及絕煞樓還有些自得。”
“所以絕煞樓的轉變是在泰順元年後?”薛冰寕問。
這點,若非今日老爺子提及,風笑都沒意識到。
陸耀祖肯定:“泰順二年初,裕陽一個周姓富戶傢嫡子上瞭掛牌。那嫡子沒什麼大毛病,就是嘴壞瞭點,說話不留情面。他被殺後,周傢的傢業全落庶子手裡瞭。”
“這至多算小惡吧?”尺劍問。
陸耀祖頷首:“陸爻說起發水痘子,也叫我想起一事。泰順四年十月,遲兮有來信告知我陸爻發水痘並已恢復。我沒多擔心,隻那信結尾的一句感慨有些難懂,讓我一直忘不瞭。時移世易,難守初衷,悲哉。”
點點桌子,陸爻道:“我發完水痘後的一段日子,遲兮話少瞭許多,有時一天都不開句口。我以為他是照顧我累著瞭,畢竟他年事已高,八十餘瞭!”
辛珊思凝眉:“以懲大奸除大惡,將絕煞樓的局面打開。得俠義擁護,絕煞樓安穩做大,羽翼豐滿瞭再慢慢轉變。這背後的人,手段真是高明。”
將銅牌放到桌上,黎上抱著小嘴往下癟的閨女進瞭裡間,從藤籃裡拿瞭珠鏈給她玩,走出坐回到位上:“四十八年前,不說遲兮的師父,就遲兮,已經名盛。能請他們做見證,那建絕煞樓的人絕對不是什麼無名之輩。”
辛珊思認同:“建絕煞樓的初衷是為瞭絕煞,那三個東傢裡面至少有一個是真心為世態安平。”
要他是絕煞樓的主子,建瞭半年沒開張…黎上看向陸老爺子:“您知道滅王虎寨子的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