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上坐上轅座,趕車往官道方向走。辛珊思湊鼻聞瞭聞他身上的味兒,澀中帶著點腥臊。
“我們給墳場的雜草撒瞭點肥。”黎上抬臂,聞聞自己身上的味兒,有些嫌棄:“一會停車歇息,我去風笑車裡換衣。”
八月十九天才亮堂,方闊匆匆至璜梅縣渡口邊。渡船上載著的幾十號人,看老和尚下水,又起嘈雜。
“這江底到底有什麼,一波一波人下去?”
“誰曉得?”
“俺在這放句話,最近肯定有人要淹死在這塊。”
“都知道咱這塊水深,還不要命地下去,那淹死也不值得可憐。”
方闊沉到江底,見沉船裡空空頓時心緊,立馬遊近查看。發現痕跡很新,差點沒閉住氣,繞船遊瞭兩圈,不甘心地蹬水向上。上岸後,也無心打聽,正要離開,聞渡船上人叫喊。
“大師,江底有啥呀?”
他頓足,沉凝兩息,沒做回應走瞭。
經過幾日發酵,閻晴當街殺少林和尚的事已經被傳開,隨之而來的便是各種沸沸揚揚的議論。莫山新街一傢食鋪裡,大堂滿座。
“俺們敬她一聲閻夫人,她還真拿自己當回事瞭,竟敢挑釁少林。”
“少林怎麼瞭?一個和尚打扮成老財,在敘雲城還有宅子,你說他清不清白?”
“清不清白老子不知道,老子隻聽說被殺的那位叫孤山。孤山是誰?少林首座瞭怨大師的首徒。少林這回算是把裡子面子全給丟幹凈瞭。”
“裡頭水深著呢。花癡追在差一身後進的敘雲城玉林街,沒多大會兩人灰溜溜地回燕尾街角那鋪子裡把屍身收拾瞭。差一大和尚什麼脾氣?他怒起來跟雷公似的,要占理還不得把燕舞巷子給轟瞭。”
“我咋聽說孤山跟二十年前西北豪富黎冉升一傢的死有關?”
“黎上,黎冉升?”
坐在角落的中年,大口吃著面,明明眉眼含笑,可眶裡卻盈滿瞭淚。吃完一碗,又招手讓小二再來一碗。聽著周圍的說話,碗裡的面分外美味。兩碗下肚,撐得都往嗓子眼漫。
坐瞭一會,站起到櫃臺結完賬,轉身向外,見一姑子迎面上,沒多在意,兩人錯身過。隻方走出兩步,雙方又不約而同地站住腳回首。姑子臉上雖已見歲月,但眉秀目清還是從前模樣,隻通身不見瞭明麗。
是他…世寧沒想到她找瞭二十年的人竟藏在莫山舊市。見周福恒目光沒有躲閃,她心裡有數瞭。這位沒有對不住他的大俠。
二人移步,一前一後,來到瞭舊市的一處僻靜地。周福恒轉身拱禮:“小的見過世寧師太。”
抬手讓他別多禮,世寧看著眼前人,沉寂幾息,問:“閻大哥最後在查的…”多年過去,再說起故人,她心仍似刀割,“是不是坦州黎傢滅門之事?”
“是。”周福恒知道世寧傾慕他傢大俠。他懂她的悲和疼,曾經自己也以為可以伴隨大俠左右,仗義行俠一生。世上最痛的,不是有緣無分,而是生死相隔。
世寧不去壓抑心裡的難受:“方闊、孤山?”
聽著這兩個名,周福恒眼都冷瞭,遲遲才道:“小禿驢、小矮子都已經死瞭。”
真的是他們。世寧伸手:“把閻大哥查到的東西給我,你報不瞭仇。”
周福恒笑瞭:“已經給別人瞭。”
世寧凝眉,隻想到什麼瞬息又舒展開:“黎冉升之子黎上?”
“對。”周福恒以為這世上沒有比黎上更有資格問罪少林瞭。少林坐神壇太久太久,久到尋常勢力無法撼動,但…西佛隆寺可以。
給黎上,世寧放心,收回手又問他:“可有成傢?”
“不禍害無辜。”
“我要再去趟坦州方林巷子,你一起嗎?”
周福恒沒猶豫:“我正想去。”
世人如何議論,辛珊思和黎上並不多在意,他們下晌進瞭勐州城就沿著主街走。經過包子鋪,陸耀祖馭馬過去,買瞭幾個剛出籠的大肉包子,順便打聽瞭下,知道城裡最好的客棧叫豐喜,在城東南水街上。
補足覺的薛冰寕替瞭風笑,趕車緊隨尺劍後。陸爻連連打哈欠,眼都紅瞭,好在他傢這頭牛已經習慣瞭跟著前頭的驢車走,不用他費什麼神。
噠噠行瞭一個多時辰,他們才拐入城東南水街。辛珊思都想好瞭,到客棧吃完飯就洗洗睡,挑起車窗簾一角,富麗入目。盯著愈來愈遠的門匾看瞭許久,才順過來,那是沁風樓。
“黎大夫?”
黎上輕嗯一聲:“怎麼瞭?”
辛珊思眼還望著沁風樓那向:“沁風樓一共多少傢?”
“三十六傢。”
她壓低聲音:“一傢算一萬金,三十六傢就是三十六萬金。”
“還是讓蒙曜去打劫吧。”黎上已經看到豐喜客棧瞭:“我們可以把手裡積攢的幾樣物件賣貴些。”
“我就怕蒙曜拿不出那麼多。”
“可以打欠條,他不會賴賬。”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賴?”
“因為他志在天下,而且跟我們做的也不是賠本買賣。”
第79章
豐喜客棧就離沁風樓沒多遠,他們來得晚,客棧的天字號房隻剩四間。天字一號、二號是別想瞭,風笑與掌櫃商議,看能不能調出相鄰的四間房。
“主傢有個方滿百日的小姐兒,時有哭鬧,我們這也是怕影響到別個。”
掌櫃是個爽利的大姐,早瞧見孩子瞭,絲帕一甩:“這好辦。您幾位稍等片刻,奴傢去去就來。”
風笑拱禮:“那就有勞瞭。”
不多會,樓上傳來吵聲。
“老子倒要瞧瞧是哪個這麼大臉面,能叫你嶽紅靈跑來低聲下氣地相求調房?”
“瞧您把話說的,奴傢什麼時候低聲下氣瞭,這不是在跟您商議嗎?”掌櫃拖著壯碩的挎刀大漢到樓梯口,指著坐在大堂裡抱著孩子的黎上:“您自個瞅瞅,小姐兒才多大,她要哭起來可不管是白日裡還是三更半夜。”
黎上抬首看去。
瞧清那張仙兒似的臉,大漢的氣焰立時就蔫瞭,忙拱手:“原是黎大夫,失敬失敬。”又向閻晴抱瞭抱拳,轉頭就責怪起掌櫃,“黎大夫、閻夫人,你不認識?”早說是這對煞神,他屁都不會放一個。
“怪我怪我。”掌櫃給大漢順順氣:“那就趕緊,小姐兒都打哈欠瞭。”
房間調出來,客棧收拾瞭一番。黎上和辛珊思沒急著上去,尺劍、風笑先去查瞭屋子又熏瞭驅蟲的藥,陸爻和薛冰寕才往樓上搬行李。
躺在親爹臂彎的黎久久,又打瞭個哈欠。可愛的小模樣,黎上一眼都舍不得錯過。辛珊思在櫃臺點瞭菜,就吩咐廚房送水。
“奴傢這就讓廚房麻利些。”掌櫃將人送到樓梯口,看著他們上瞭樓,面上的笑不減分毫,隻眼底情緒復雜,有高興有期待還隱含著一股憂色。沉凝幾息,深吸一氣,她轉身往廚房去。
辛珊思進瞭房就道:“沒想到豐喜客棧的掌櫃竟是個女子。”
“在這世道,確實不易。”黎上將懷裡的小人兒放到窩籃,拉過小人兒她娘,擁進懷:“跟我受累瞭。”
“你倒說說我受著什麼累瞭?”辛珊思仰首看男人,她又沒下水又沒餓著冷著,就是少睡瞭點覺。
“讓你們娘倆睡瞭幾天野外,吃得也不好。”
“我吃的好不好另說,就黎久久,她哪頓吃得不好瞭?”辛珊思掰過黎大夫的臉,看向窩籃裡那肉乎乎的一團。
黎久久都快睡著瞭。黎上彎唇,眼裡流溢著柔光。
這晚幾人沒聚在一塊用飯,各人梳洗後就在房裡吃瞭口便歇息瞭。入夜後,掌櫃照常上樓查看,輕手輕腳地走過一圈,最後站定在拐角口,目光落定在透著點點光亮的天字六號房,喉間咽動瞭兩下,眸裡漸漸多瞭水氣。
一百五十丈外的沁風樓,這會正熱鬧。掌事媽媽菲華頂著厚重的妝容恰好的笑,迎來送往,直至子夜後才回頂層自己的屋。坐到妝奩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兩眼熬得泛紅,精致的妝容脫瞭些,已蓋不住疲憊。纖細的指顫顫地點上幹燥的唇,她卸下瞭笑,眸裡黯然。
咔咔,屋外有人敲門。
指離開唇,菲華問:“誰呀?”
“是我。”一個渾厚的聲傳入。菲華起身去開門,門外男子方臉刀眉垂在肩上的兩根辮子裡已夾雜著絲絲白。
放人進來,菲華又坐到妝奩前,興趣缺缺:“今晚,我不是很想。”
男子手背在後,看著她拆發髻,遲遲才道:“黎上現就在你長姐的客棧裡住著。”
菲華手一頓,沉默數息,放下瞭珠釵,大睜著眼不讓淚溢出眶:“十年前,我還是這樓裡的花魁時…”喉間幹澀,端來水喝瞭一口,“溫芳和薑程跑瞭,你沒把她追回來,帶著一身傷受瞭兩百鞭,差點丟瞭命。這回我要是再跑瞭,你還能活嗎?”
“能。”男子是看守勐州城沁風樓的暗刀首領,察罕。
菲華卻笑瞭:“我跑瞭,你受的可不止是兩百鞭。”瞥瞭他一眼,“還當自己是十年前的身子骨。”
“我沒騙你。你…”
“好瞭。”菲華不欲再聽:“你也別把心思都耗在我身上,三十有八瞭,抓緊找個良傢生個孩子。我沒幾年日子瞭。”
察罕不喜聽這些:“我就想要一個像你這般標致的閨女。”她以為他為什麼會留在勐州沁風樓十三年?
“不要生閨女,生兒子。”菲華哽聲:“女子活得累,閨中受教,長成嫁人。若所嫁非人,那比死還難受,臨齊蘇傢大閨女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再就是嫁瞭個好人如何?不也還要想著生兒育女。”
先不說這些,察罕上前幾步,站到她背後,粗糙的大掌落在她柔弱的肩頭,望著鏡中的他們:“你先走,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我會去尋你。”
“你有這份心,於我就夠瞭。”菲華背倚著他:“我不能拿你的命換我的。”
她這般,叫他如何舍得?察罕握緊她的肩:“一個時辰前,我剛接到的信,使人求醫,試探黎上。”
菲華眼睫一顫,扭頭仰望:“為何?”
察罕搖首:“不是很清楚。但這於你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會請黎上把你‘治死’。”這樣,他再給她弄一本戶籍冊,她就能徹底脫離沁風樓和玉凌宮瞭。
心快跳,菲華抓住他的手:“宮裡肯定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從勐州城到陰南山,足七百裡路,多的是意外。”察罕壓聲:“我也會死。”
真能逃走嗎?菲華吞咽:“黎上不會為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砸瞭自己的招牌。”
“給銀子。”對黎上那人,察罕心裡也沒什麼底:“我們就留一點傍身的銀子,其餘都給他。”
兩人對視著,菲華淚目,她不敢抱多大希望。玉凌宮的根系多深,連察罕都不清楚,她不以為他們真能逃脫,但…但不試一試,她又不甘心死都難瞑目。
“一切交給我。”察罕手撫去她墜在眼尾的淚:“等你解瞭毒養好身子,咱們生個孩子,不論男女。等孩子長大些,我帶你們去大漠看日落去草原騎馬。”
雞鳴時,豐喜客棧的廚房就已是熱氣騰騰。掌櫃嶽紅靈起身洗漱後,到廚房用瞭碗粥,便坐到櫃臺後瞭。這時天還早,沒什麼客來,她靠在椅背上發著呆。沒多大會,聽到腳步聲,她下意識地抬起頭,見到那人立馬站起,察覺自己失態,忙牽唇:“您今個來得忒早瞭,還是老三樣嗎?”
察罕點首,自己去大堂裡坐。
收斂瞭心緒,嶽紅靈往廚房:“五谷粥,千層餅夾煎蛋,一碟小咸魚。”
等飯的時候,察罕兩眼沒亂瞟一眼。
嶽紅靈心裡頭跟犁翻地一般,爹娘早死,留下五歲的她和未滿兩歲的妹妹,大伯沒經伯娘同意就領瞭她們歸傢。伯娘裝瞭幾天,趁著大伯不在,把妹妹賣瞭。無論她怎麼哭求,大伯娘都沒軟下心。她跟著人牙子的牛車跑,跑瞭十來裡路,人牙子牙一咬,把她也拎上車瞭。
她的身契是自摁的手印,原以為能和妹妹賣到一塊,沒想一日睡著醒來,身邊的妹妹就不見瞭。牙婆子的柳條打人是真疼,她小腿肚上到現在還留著條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