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他總有個隱隱的直覺縈繞在心頭,那便是黎傢滅門事遠沒結束。這事遲早要找上他和五裡。果不其然,孤山在敘雲城被黎上、閻晴殺瞭。他聽到這個信時,詫異但又不甚意外。
將信又從頭看瞭一遍,餘二深吸長吐。戚贇,到底是負瞭他和五裡。他與五裡也癡,竟親手給戚傢鑄瞭把殺人不沾血的屠刀。
罪過啊!眼裡痛色濃烈,他放任心頭怒意洶湧。細細把信和紙片收回信封,再拆好友來信。
五裡的信言簡意賅,幾句話將方闊寫話本,再照話本以戚寧恕之名向黎傢借金六十萬兩的事說瞭。讓餘二排查身邊,他猜測武當也有一個“戚麟”。
餘二看著信,思緒清明。五裡的猜測不是無的放矢,他的身邊一定有戚贇的人。戚贇要的是整個絕煞樓。
鳳玉安頓好差一和小道又回到雲柱山頭,見師父還在,輕步上前。
餘二眼神微動,緩緩將手中信折疊收好,轉身看向走近的弟子。烈赫元年小年,雪下得很大,他在回武當的途中遇著一抱著菜刀往東的童子。童子衣著單薄,被凍得臉都發紫瞭,還搬動著僵硬的腿前行,沒有一絲要返回的意思。
他們同行三裡路,小童終扛不住嚴寒倒下瞭。
“鳳玉…”
“弟子在。”鳳玉抬手行禮。師父情緒不佳已顯於臉上,不知是因何事?
幽州庾傢,賒刀人。餘二凝目,庾祈年賒刀指引,令鳳玉得拜他門下。之後鳳玉出息,庾傢也因此名盛頗多。他沒與庾祈年打過交道,不清楚庾傢內裡實不實在,但卻曉烈赫元年他與五裡的行蹤,戚贇是瞭如指掌。
他不願去猜疑自己手把手教出的弟子,但事態又不容他大意。餘二平復著心境:“晃眼你拜入武當已四十八年。”
“能得遇師父,是鳳玉此生大幸。”烈赫元年的冬尤其寒,鳳玉都不願去回憶。
希望你珍惜。餘二目光變得悠遠:“為師要出山一趟,歸期不定。”
鳳玉抬首:“師父要去哪,師伯可曉?”
“臨時起意,為師會去與你師伯說一聲。”餘二背在後的手,摩著信封。
他師父已年老,鳳玉不放心:“弟子隨您一道。”
“不用。”餘二冷然:“我要去瞭段孽債。”
沉寂幾息,鳳玉清楚師父什麼脾性,也不敢再多話,隻問:“您幾時動身,弟子送您。”
“現在。”找戚贇清賬之前,餘二想先去看看那十一傢如今是何景況,再弄清坦州黎傢的那些產業都落誰手裡瞭。他要的是戚贇無可辯駁。
崇州東城花木街大嶺巷子達魯花赤府邸,談思瑜經瞭一日的修整,雖還未完全恢復,但樣子與昨日已是天壤之別。脫去瞭漢人服飾,作蒙人打扮的她,沒瞭楚楚,仰首挺胸,清泠之外多瞭兩分傲然。
在主院與瑪嘞夫人用瞭晚膳後,她領著女婢回去客院,經過梅花園時聽聞小話,一把拉住欲出聲喝止的婢女。
“方來咱們崇州兩日就又是置宅又是盤鋪子,想是要在此定居瞭。”
“置宅盤鋪子算啥,我聽說他們還想買盛冉山那塊地。”
“那片得有好幾十頃吧?一畝就是一兩銀子,也需好幾千兩!”
“我都羨慕死瞭,早聞百草堂的東傢不但醫術好長得還頂頂俊,你說那閻晴上輩子到底做瞭什麼好事兒?”
談思瑜面色難看,兩片唇緊抿,下落的眼睫慢慢抬起,轉身往主院方向去。
崇州城達魯花赤呼和得·瑪嘞,個子不高,但肚子比他懷胎七月的夫人還大。在前院,他讓府衛首領陪著吃瞭幾杯酒,盡興瞭帶著一臉酡紅邁著八字步回後院。這才穿過垂花門,邊上就冒出兩人,嚇瞭他一大跳。
“你是…”
“小女思瑜問大人安。”談思瑜姿態端莊,眉目低垂。
瑪嘞看著她,想給自己順順氣,但手摸到心口又覺不好,做樣理瞭理衣襟,然後將手背到後:“天色都這麼晚瞭,思瑜小姐怎在此?”冷瞥跟著的婢女,“可是下人伺候得不妥?”
“沒有。”談思瑜微笑:“小女在此,是為瞭等大人。”
瑪嘞一激靈,下意識地察看四周,腳往後退,離那姑娘遠點。他心裡清醒得很,嶽父選他做女婿看中的就是他安分老實,讓他坐上崇州城達魯花赤,也是因為他成親後的十餘年對待夫人一心一意。
他好容易過上這好日子,可不敢糟蹋,擺正臉色問:“你有事兒?”
談思瑜頷首,沉凝兩息,放柔瞭聲問:“小女聽說黎上閻晴要買盛冉山那片地?”
“是嗎?”瑪嘞裝糊塗,盛冉山那片荒地不賣放著做什麼?去年冬裡都有狼群下山跑到官道那瞭。知府整日發愁,月初還來煩他說想召集獵手去將盛冉山走一遍。現在有人買,崇州官衙從上到下一片歡騰。
談思瑜也不管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微笑著說:“盛冉山往東就是密宗,小女以為那片不宜賣給漢人。”
“密宗不是在魔惠林嗎?”瑪嘞真糊塗瞭:“魔惠林距離盛冉山足百裡,你怎麼能說盛冉山往東就是魔惠林?”這不是平白把他大蒙的地輿挖瞭百裡?
“是足百裡,但從盛冉山跑馬到魔惠林也就眨眼的工夫。那塊地若是叫黎上閻晴買去,對密宗威脅頗大。”談思瑜凝眉行禮:“小女還請大人慎重。”
瑪嘞心裡竟生瞭一絲痛快,從來都是人怕密宗,今天倒是稀奇,調過來瞭。原密宗也有畏懼的主。隻不賣給黎上閻晴賣給誰?尋常富戶,哪個又敢買盛冉山那片?
“這事我尚未聽說,明天上值瞭我問問。”
這瑪嘞就沒拿她當回事。談思瑜不愉:“大人,此事關乎密宗存亡,實重大。小女想誠南王若是知曉也定不會同意崇州賣盛冉山那塊地,您可一定要三思。”
拿誠南王嚇唬他?瑪嘞沒瞭耐心,看向女婢:“時候不早瞭,送談姑娘回客院歇息。”府上出於客氣,叫她幾聲思瑜小姐,她還真把自己當排面上人瞭。看不起漢人,她大概是把她娘談香樂的出身忘得一幹二凈瞭。
一個賤婢給達泰偷生的種,竟也好意思在城門口嚷嚷她是寒靈姝嫡嫡親的侄女?寒靈姝嫡嫡親的徒弟,就坐邊上驢車裡頭,人傢到處嚷嚷瞭嗎?
談思瑜抬眼,望向那張油膩的臉,心裡怒極。若現站在這裡的是她父,瑪嘞哪裡敢擺此般嘴臉?
瑪嘞輕笑:“我也勸你兩句,紇佈爾氏的臉面,是紇佈爾部落無數勇士用血和命掙得的。你能不能冠上這姓氏,我暫且不知。但我以為你身上既流有紇佈爾氏的血,就該珍重每一個敬重紇佈爾氏的人,而不是在此對我指手畫腳,折損紇佈爾氏的威望。
最後我再警告你一句,官傢的事,不是現在的你能過問的。”說完,他便挺挺肚子,大跨步離開。
談思瑜大睜著眼,瑩瑩淚水填滿眶。
主院,高挑的大肚婦人站在簷下,見瑪嘞回來,淺笑著幽幽問道:“怎麼晚歸瞭半刻?”
瑪嘞疾步上前攙扶:“府裡盡是你耳目,你能不曉為夫是被誰絆住腳瞭嗎?”
婦人剔剔指甲,漫不經心道:“跟她娘一般,野心勃勃。”
翌日寅時,辛珊思一行就拾掇好行李。用完早飯後,他們退瞭房趕車往北城門去,到荀傢屯還不及辰時。在路上耍玩的小娃子見著他們,撒腿就往屯裡跑。
因為要修屋頂,所以昨日他們離開時就沒鎖門。現在院子的門鎖著,想是屋頂已經修好。陸耀祖騎馬上前,用刀把鎖別開。
院子裡幹凈許多,地裡的菜也澆過水瞭。辛珊思一手抱著黎久久一手提著藤籃,去往正房。屋裡被清掃過,掛墻角的蜘蛛網都不見瞭。石磚地上的泥也被鏟得幹幹凈凈,炕榻上更是一點灰塵不落。
今天日頭好,薛冰寕將久久的窩籃放在院裡曬曬,把自個的行李拿回西廂北屋。北屋也分堂屋和裡間,一人住是寬寬敞敞。
車馬從後門進,停到牛棚邊。風笑背著他的藥箱,先去查屋子。尺劍、陸爻卸傢什。
等屋子、井都查完,薛冰寕拎水上來,利索地再將各屋擦一遍。辛珊思哄睡瞭黎久久,上屋頂查看,幾處漏雨的地方都蓋上瞭新瓦,另兩處壞瓦也被換瞭。
下瞭房頂,她擼起袖子,與冰寜一塊打掃廚房。廚房大水缸裡還有小半缸水,剛好用來刷缸。
褥子鋪上炕,將柴米油鹽歸置歸置,再把幾身衣裳洗洗晾曬。全忙完,幾人正想著趕驢車去大石集逛逛時,屯長和荀三林他爹帶著四個與他們差不多歲數的老人來瞭。
“黎大夫、閻夫人…”
“噯,”辛珊思看向大敞著的院門。黎上手裡拿著件小馬甲,打算給他姑娘穿上。黎久久眼裡還帶迷蒙,好奇地張望著新傢。
尺劍迎瞭幾個老人入內,薛冰寕搬瞭板凳出來。
“不坐不坐,就站會。”屯長瞧瞭眼廚房:“都捯飭好瞭?”
“這還得感謝咱屯子人手腳勤快,把咱屋裡屋外都打掃得清清爽爽。”風笑拿瞭昨下午準備的幾小包茶葉出來:“才安頓好,傢裡沒燒茶,招呼不周,還請各位叔伯見諒。這茶葉,咱喝著還好,也不知你們好不好這口,都帶點回去嘗嘗,要是喜歡我這管夠。”
幾個老人,包括屯長均犯起局促:“這不好這不好…”
“拿著。”風笑拽過他們的手,硬是給每人塞上一包,問:“咱屯裡多少戶傢人?”
隔著紙包,屯長都能嗅著茶香,心裡直道這禮真的大發瞭。荀三林他爹小心地握著手裡的茶,起音帶著點顫:“連上你們傢,一共是兩百零九戶。”
“那是大屯子瞭。”風笑再讓他們坐。
“不坐瞭。”幾人推卻。屯長遲疑瞭稍,看向站一塊給娃子穿衣的小夫妻:“是這樣,昨兒你們走後,咱們屯裡就通知瞭大石集的攤主,把事詳細給大夥說瞭。大夥歡喜,都講今天會等你們去收攤子費。”
辛珊思給尺劍使瞭個眼色。尺劍立馬應:“成,我們正要去大石集看看。”
幾老不約而同肩頭一松,屯長欣喜:“那咱們一塊。這個時候大石集沒早上擠,牛車都能進。”
黎上抱過閨女,給她戴上帽子。辛珊思回屋拎瞭藤籃,挽上黎大夫,隨風笑和幾老後出瞭院子,往大石集走。
不多會,尺劍趕牛車拖著陸爻爺倆和薛冰寕就跟上來瞭。
大石集的攤主一個都沒走,一些攤子都賣空瞭,人還在等著。見他們來,集上都安靜瞭。屯長大著聲:“咱就像昨天說好的,一個攤子交一文錢,以後大傢夥就安安心心地忙活生計。”
沒人反對,尺劍和薛冰寕就一人拿一個盤分兩頭收銅錢瞭。辛珊思和黎上從第一條過道往裡逛起來。市集裡味道混雜,不甚好聞。黎久久小眉頭都擰著,但沒哭,兩黑溜溜的眼珠子不停轉,看看這攤又望望那攤。
這大集上竟還有磨面脫殼的,辛珊思贊賞。到瞭賣傢禽的地方,辛珊思見有雞,立馬問價:“多少錢一斤?”
攤主是位個子小小的老太,望瞭眼那邊跟過來的屯長,道:“十一文一斤,這四隻是夏初抓的,您要是想買雞下蛋,它們正好。若是為養身子,那就那三隻六年的老母雞。”
“都稱一稱。”辛珊思指著角落的公雞:“那一隻也要。”
“噯…”小老太高興瞭,拎著秤將雞簍子過下秤,讓買傢看清楚:“我傢雞都是養在樹林子裡,肉吃起來嫩又香,下的蛋都比旁傢要大一圈。”
“傢裡雞多嗎?”辛珊思幫著她將雞往簍子裡放:“我這八隻不夠,還要再抓個十幾二十隻。”
“有有。”屯長幫著應瞭:“西邊那小丘就是他們傢的,林子裡養的全是雞跟鵝。”
對,還可以養幾隻大鵝。辛珊思都饞鐵鍋燉大鵝瞭。買完雞,他們又往賣魚的地界。
見到一大盆雜魚,辛珊思都走不動路,腦裡是一鍋熱騰騰的雜魚貼餅。聽到咽口水聲,黎上不禁彎唇,嘴杵到她耳邊:“想什麼好吃的?”黎久久的饞,可算是找著根源瞭。
“中午做給你吃。”辛珊思蹲下身,拿瞭放在盆邊的樹枝撥瞭撥,確定死魚很少,才問價。
逛完大集,天都中瞭。毫無意外,牛車上裝滿摞高。一市集的人目送他們回傢。等人走遠瞭,屯長兩手往後一背:“單看這手面,就知人傢底子多厚實。”
“咱大集上也來過不少大戶人傢的采買,但俺還是頭回見這般大方的。”豬肉攤主笑哈哈:“一點下水,俺剛在想賣不完就帶回傢鹵瞭下酒,沒料全被他們買瞭。買完還跟俺訂瞭一隻豬頭和兩掛大油、十個豬腳、半扇豬肉,都不還價。”
荀三林他爹說話瞭:“買你這麼多,你怎麼也得送兩隻豬腰子給人傢汆口湯。”
“這還用您教,俺是那不懂事的人嗎?”
賣石榴的大娘松瞭口氣:“我今晚上能睡個安穩覺瞭。”
“是啊,大集在,咱們的日子就不愁過。要是能把老厲叔再找回來,那大夥今年就圓滿瞭。”
“說的是。”
回到傢,辛珊思就搬瞭小板凳到田邊殺魚。雜魚好吃,但收拾起來也是真費事。
黎上將黎久久給風笑帶,拿瞭把小刀,讓珊思刮魚鱗他來剖肚。忙瞭近一個時辰,他們才把午飯忙到嘴。一大陶盆的紅燒雜魚,兩大盤的貼鍋餅,炕得金黃的鍋巴,韭菜炒肉絲…入住新傢的第一頓,幾人吃得噴香。
距崇州六百餘裡的一劍山莊剛剛收到一隻小小的包裹,顧銘亦打開,見是一本封面詭異的書,心不由一動,立馬拿起翻看。就站著,將書大概瀏覽瞭遍。閱到最後,見留言。
米掌櫃已找到,有二,方闊與孤山,我等已問罪少林。
既敢問罪少林,那定是掌握瞭足夠的證據。顧銘亦佩服,將話本合上,看封面上的骷髏珠子,冷嗤一聲。方闊也真敢編,竟將顧傢化名成孤傢,寫成那般面目?最後一劍山莊還落進瞭主角魏昉的手中,他真當一劍山莊的門人是好馴服的?
起步往輕風堂去,他自上趟出門回來就沒下過昌山,是不是也該挑個好日子,外出轉轉瞭?一界樓的人可是說瞭,那位女婢八月初就離瞭敘雲城北上。算算日子,人應早已抵達昌山。
輕風堂,顧塵在看完話本後,冷笑連連,望向兒子:“你聯系一界樓,我要買東明生的日常。”
秦向寧從裡屋出來,繞到丈夫身後,抽走話本,坐到炕榻上翻閱。顧銘亦明白父親意思:“您要親自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