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說說。”薛冰寕轉過臉不想看他收銅錢的小氣樣。
“三文錢就夠買一個字,多瞭不準。”之前在盛冉山,陸爻就發現師侄兩口子跟那方地氣很契合。不是誇張,那塊荒地落師侄兩口子手裡絕對能興旺起來。同樣,地也會反哺師侄兩口子。這便是人旺地地旺人。
身在坦州溪子口驛站的達泰,才得知談思瑜被弄月庵逼得當眾自爆身世的事,左手緊緊扣著袈裟邊口,脖子鼓脹,腮邊瞭肉抽抽瞭兩三下,唾沫都溢出瞭口角。
周遭死一般寂靜。圍繞在達泰身邊的十幾褐衣僧人見他沒有反駁,一個一個閉上眼,轉起轉經筒。
一口氣像根緊繃到極致的弦,秉在喉間。達泰目眥欲裂,他的一生…他在西佛隆寺忍氣吞聲的幾十年,就因…就因那孽種的自爆全成瞭笑話。一滴老淚滾落,低頭看他的黑金袈裟。
誦完一邊經文,十幾僧人停止轉動轉經筒,他們不是密宗的僧人,而是自西望山下來,協助達泰追查玄靈老祖之死的西佛隆寺武僧。
達泰閉目,微揚起頭。
兩武僧上前,想動手為他脫袈裟。達泰抬手止住他們,顫著唇張開嘴,遲遲才道:“本座自己來。”脫瞭這身袈裟,他就不再是西佛隆寺高僧。沒瞭這個身份,他在密宗在蒙都的威望將一落千丈。
紇佈爾氏,人丁興旺。寒靈姝,隻有一個,也是紇佈爾氏永遠的公主。但像他這樣的庶出,無數。談思瑜六歲時,許是受談香樂教,站到他面前,仰著首用著稚嫩的聲音堅定地說,思瑜會成為第二個寒靈姝。
指摸上扣,達泰止不住眼淚,這一刻他無比後悔當年容談香樂留下腹中胎。他全然忘瞭,過去他看著談思瑜時心裡是何等痛快,更是忘瞭他將談思瑜看作是他反抗寒靈姝最好的證據。
袈裟落地,十幾武僧同道:“阿彌陀佛。”
第88章
蒙都處大蒙地輿的心竅上,經瞭幾十年的發展,這裡的繁盛可謂空前。路上的行客多蒙人打扮,一匹快馬穿街道,大傢對此不看不問小心避讓著,已然是司空見慣。
快馬入瞭東城,跑瞭三刻放慢速度,轉進槐雨巷。到離誠南王府十丈地時,騎馬人下馬,牽馬行至大門口。
誠南王府永華堂,上百僧人已退到堂外誦經。堂中,瘦得兩頰都有些凹陷的蒙曜站在棺邊,靜靜地看著棺中穿著王妃正裝的枯骨,他的手裡拿著一支精致又華貴非常的鳳釵。
巴山領著報信人到永華堂外,望著堂中王爺,不敢入內亦不敢出聲打攪。
蒙曜俯身,將鳳釵放到瞭枯骨的頭顱上。再有三天,曜哥哥就要送你去北含山瞭。你不要害怕,曜哥哥已經將姨母的墓遷到瞭北含山上,那裡離父王母妃的陵寢也很近。
指撫過枯骨,他牽唇眼裡多瞭絲暖笑。瑩瑩,終有一天,我們會再見。將手骨握著的樓閣金簪正瞭正,蒙曜又站瞭半刻才轉身往外。
巴山與報信人跟隨主子出瞭永華堂,去瞭主院。
主院書房外,巴德守著,見王爺回來立馬俯首抬右手置於胸前。進瞭書房無需主子問話,巴山就開口稟告:“王爺,談思瑜被弄月庵的幾個尼姑逼得在崇州城門口自揭身世瞭。”
蒙曜面無表露:“弄月庵哪得的信?”
巴山看向報信人,報信人立馬回到:“暗裡有人說弄月庵問瞭一界樓。”
是嗎?蒙曜眼睫下落,沉默著。
巴山小聲道:“一界樓知道不奇怪。談思瑜在得瞭弄月庵善念老尼的功力後,便打著尋母的名頭遊走在中原武林。她和她母親談香樂雖隱沒多年,但因著寒靈姝,知道談香樂的人不少。
再者,談香樂去年被達泰弄回蒙都後,就沒安分過。明明隻是伺候過寒靈姝,她卻張嘴閉嘴說自己是寒靈姝養大的,扯著寒靈姝的名,不但跟玉靈公主府往來密切,還三番兩次去討好紇佈爾氏的主母。私底下,不少人傳她跟達泰關系不尋常,她也從不避諱。
以前達泰掌著密宗,大傢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後來寒靈姝的墓現世瞭,達泰沒瞭留在中原的理由不得不放手密宗。且因著寒靈姝有嫡傳弟子,他在西佛隆寺的地位也要往後退一退。
談香樂仰仗的勢力大減,各傢哪還會對個賤婢有好臉,當然是能踩就踩。奴以為一界樓的人應該來過蒙都瞭。”
蒙都私下隻是傳談香樂跟達泰關系不簡單,可沒有人敢斷言談香樂之女談思瑜就是達泰的。蒙曜輕眨眼,其實他很好奇閻晴是怎麼知道瑩瑩被埋在洛河城南郊小陰山墳場的?
她沒事去小陰山墳場那做什麼?還是說小陰山墳場有她要祭拜的人?
巴山再言:“王爺,不管弄月庵是從哪得來的信,她們能逼得談思瑜自揭身世,於您就是大好。達泰此次離西望山,是帶著西佛隆寺十六武僧…”
“西佛隆寺已經不信達泰瞭,這十六武僧隨達泰入中原,是為查寒靈姝的死,並非為牽制本王。”蒙曜在西佛隆寺待瞭近十年,自是清楚西佛隆寺不屑於虛偽。寺裡說武僧入中原查寒靈姝的死,那定是隻查寒靈姝的死,不會過問旁的。
“奴知道,奴想說有武僧在,達泰那身袈裟想不脫都不行。”
確實,蒙曜也是沒料到自己在蒙都給瑩瑩辦喪,一點心思都沒費,中原武林就先是替他廢瞭穆坤再又拉下達泰。
“穆坤的傷,太醫院那怎麼說?”
“太醫院掌院說要是思勤尚在的話,許穆坤還能站起來。”
膝蓋骨都射穿瞭,還站起來…蒙曜冷嗤:“那本王就先祝本王的好姑母能找著思勤。”
與誠南王府隔瞭幾條街的玉靈公主府,自穆坤重傷後就陷入瞭低沉。在閆陽城達魯花赤脫裡親將穆坤送回後,公主府上更是人人自危。
“滾…”
善勇堂裡再次傳出怒吼和打砸聲,兩個嫩得能掐出水的姑娘衣衫不整,連滾帶爬地逃出瞭屋。
西苑,金燦的日光穿過門,照在跪在佛前誦經的婦人身。婦人膚皙白,眼窩略深,但眼尾無細紋,一頭烏發隻用一根佈帶綁著。一高壯長相顯兇的蒙人婆子疾步入內,回稟善勇堂的事,絲毫不忌諱高坐的佛像。
婦人,即穆坤之母蒙玉靈,一下一下地敲著木魚,嘴念著經。
稟瞭事,婆子口氣帶惱:“昨夜裡郡侯還很歡喜,先後要瞭四次水。奴問瞭院裡伺候的下人,好像是梨歡那個丫頭醒來時正對著郡侯的斷臂,被驚著瞭,所以才引得郡侯動怒。”
犍稚咚一聲定在木魚上,蒙玉靈睜開眼,語氣平平:“將她們關起來,一個月後若無喜就殺瞭。”
“是。”婆子福身:“還有一事,剛來的信兒,談香樂那閨女被人逼得自爆身世瞭。”
“她父親是達泰?”蒙玉靈帶著幾分肯定。
“是。”婆子猶豫瞭下,還是將心裡所想吐露:“公主,奴覺郡侯總這樣下去也不是法子,身邊還是得有個體己人守著。談香樂雖低賤瞭些,但勝在模子不錯,她養的那丫頭樣子應該不差。”
蒙玉靈凝眉:“你的意思是…替坤兒娶瞭談思瑜?”
“是。達泰脫瞭那身袈裟,也還是密宗的副宗主,隻威望不及從前瞭。郡侯娶瞭談思瑜,有您在後撐著,還怕達泰拿不下密宗?”婆子聲漸小:“掌控住密宗,公主的大事又要多兩分勝算。”
沉凝幾息,蒙玉靈微笑:“法子不錯,隻當務之急還是得抓緊為坤兒解熾情。”
說到這個,婆子就恨:“那個黎上真不識相。”
“他有靠山。”蒙玉靈丟瞭犍稚。婆子忙上前攙扶:“就那閻晴也配?要寒靈姝還活著,他們這般囂張,奴也認瞭。”
站起身,蒙玉靈撥開攙扶著的手,轉身面向門口:“黎上閻晴已知玉凌宮、沁風樓的主是誰,我這得加緊瞭。藥試得怎麼樣瞭?”
“九個都癱瞭,不過還能熬。”婆子道:“老先生送來的手札上有說,才開始服藥的幾個月,身子會尤其難受。但隻要熬過去,那就不用怕瞭。”
蒙玉靈點首:“老東西抓瞭幾個瞭?”
“人老成精的東西,可不好抓。現隻抓瞭兩個,一個是崇州許傢幫忙誘引至秋楓嶺的,叫荀厲。一個是誤進瞭彭合江白狐山,觸動瞭魯傢佈在那的機關,叫史寧,是楓崖山寒山派掌門。”
“太少瞭。”蒙玉靈擰眉:“閻晴不是殺瞭孤山嗎?少林沒人下山找她?”
“這個…”婆子俯首:“奴尚未得到信。”手下的人原還盯上瞭五裡的莽徒弟差一,隻半途被個花癡和尚給壞瞭事。人沒抓到,她也不敢提。
蒙玉靈眼微瞇,冷聲:“想辦法把少林、武當、峨眉的幾個老貨引下山。我費盡心機折耗那麼多,要的不是武功高強,而是冠絕武林天下第一。”
“是。”
崇州這頭,中人回到城裡牙行,跟管事說瞭盛冉山那塊地黎大夫兩口子不買瞭,連口水都沒喝就往官衙去。
瑪嘞得知黎上不買盛冉山的荒地瞭,心一沉,立馬著人去許傢通知一聲,明天量地。
許偉海、許偉江兄弟聽聞明天量地,對著官差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答話。說去,那明天要是他們人不到,便是將崇州官衙給得罪死瞭。說不去,他們不買那塊地瞭,估計官衙也饒不瞭許傢。
這可怎麼辦?
官差可不管二人什麼臉色,通知到瞭,他就算完成瞭大人下達的令,旁的與他沒關。告辭瞭聲,走人。
兄弟兩相送幾步,站在院門口看著官差走遠瞭才收回目光,對視一眼回去大堂。
“都是你出的餿主意。”許偉海埋怨。
許偉江怒罵:“那個談思瑜真的一點用都沒有。她說話但凡有些用,我們也不至於加價攪和進事拖延時間。”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許偉海道:“盛冉山那地不能入手。”
他也知道。許偉江兩手背後在屋裡來回踱步:“得想想法子,把量地的事搪塞過去。”
“什麼法子?”許偉海等著,反正他是想不出既不用自傢買盛冉山那地,又不得罪官衙的辦法瞭。
來回十數圈,許偉江眉心川紋愈來愈深,嘴裡罵起宋傢:“啥安穩過日子,不要去沾惹黎上…他娘的,黎上沒欺到他傢身上,他們說得輕松…”
翌日中午,中人笑呵呵地趕著牛車拖著六個形容枯槁的老中青經過大石集。有小少年認出牛車上人,哇的一聲哭瞭出來,拎著籃子沖上去。中人趕忙拉牛停下,小少年一把抱住長板車上發花白的老者。
老者一身臟污,老眼含著渾黃,緊抿著嘴撫摸大孫子的頭。邊上兩中年抹著眼淚,過瞭半輩子瞭沒想還能落牢裡待些日子。他們還以為不能活著走出那陰暗地瞭,哪料又柳暗花明?
大石集多的是荀傢屯人,見到幾個學究回來,都高興壞瞭。有人舀水有人拿果子拿餅,送去牛車。豬肉攤主掄起斬骨刀將攤上剩下的幾斤肉勻一勻,用草繩扣住打個結,拎出去,語帶凝噎:“回來好回來好,能回來就好。”
機靈的小娃子快跑往荀傢屯,從屯子口就開始喊:“夫子回來瞭夫子回來瞭…”
正要帶黎久久去後院的辛珊思站住腳,轉身望向在洗尿佈的黎大夫:“許傢沒買地。”
“肯定是鬧掰瞭,不然官衙哪會平白放瞭咱荀傢屯的人?”薛冰寕那心裡就像酷暑天灌下一大瓢涼茶一樣舒暢,沖久久拍拍手:“姨帶你去看熱鬧。”
黎久久小嘴一咧笑起,小身子還真往邊上歪。辛珊思在她小下巴那嘬瞭兩下,將她給冰寜:“走,咱們一塊去瞧瞧。”
屯裡的幾個老人聞信都來瞭,路道上盡是人。
中人牽著牛緩緩往荀傢屯:“別讓他們下來瞭,受瞭老大罪,回傢得好好養養。”他都不用誰問,就把事說瞭,“這回六位先生能被放出來,真得虧瞭黎大夫一傢。黎大夫與他夫人要買盛冉山那塊地,想必大夥都聽說瞭。”
“對對…”扶著牛車走的漢子問:“不是說被許傢攪瞭嗎?”
“是攪瞭。”中人臉上的笑比今天的日頭都燦爛:“黎大夫一傢可是聰明人。人兩口子知道行情,一聽說許傢要花二兩銀子一畝買盛冉山那塊荒地,立時就將地讓給他們。官傢也不傻,得知黎大夫不買瞭,趕緊派瞭人去許傢說,明天量地。結果…”忍不住大笑,“今天許傢全病瞭,還請瞭大夫。這可把呼和得大人氣得不輕,桌子一拍,放人。”
“該。”荀傢屯人義憤填膺:“咱們起早貪黑幹點營生,手裡的銀錢哪文不是沾滿瞭汗?許傢自己不憑良心做買賣,還怨咱,非要把咱往死裡整。咱得遇貴人,是老天有眼。”
牛車上六人看老屯長領著幾個面生的到瞭,忙挪動腿要下車。中人再次將牛車停下。
“別別…”老屯長小跑上前,摁住老夫子:“都受苦瞭,回來好。”
黎久久真是個好熱鬧的,兩眼盯著這麼多人,眨都不眨,小肉爪子抓在薛冰寕肩上。黎上瞅她那樣兒是忍俊不禁,抬手將珊思的臉扭向閨女:“瞧瞧。”
辛珊思噗嗤笑出聲,自從搬來荀傢屯,這位小姑娘晚上睡覺都忒香。白日裡,外頭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她在屋裡就待不住瞭,必須得出去看兩眼。
中人已與風大夫說上話:“許傢不買地,官傢變臉瞭,特地差瞭人來告訴小人說呼和得大人將荀傢屯的人放瞭。小人一聽,不敢拖沓趕瞭牛車就去大獄那。
接人的時候,獄監沒為難還客客氣氣。小人估摸著,這兩天肯定官爺要來牙行尋小人。”
二兩銀一畝去買盛冉山那塊荒地?不是風笑看不起許傢,就許傢…祖上劊子手出身,又不是什麼大戶,能有多少傢底?就算當年洗劫黎傢的人裡有他傢一份,那洗劫所得的大頭,也是在戚寧恕和蒙玉靈手裡。
許傢於崇州城開的那些肉鋪,能掙多少銀子?還要喂飽官衙。不喂飽官衙,他們也不可能將崇州的肉鋪、肉攤子全納進掌心,把豬肉賣到十六文一斤。
“我也跟你說句實話,盛冉山那塊地就是被許傢買走瞭,最後也還是會落我傢主翁手裡,不會多費一個子。”
這話要是前兩天說,中人聽見耳多少要打點折扣,但現在他信。
風笑看瞭眼牛車上的人:“最近也辛苦你瞭。這樣,盛冉山那的荒地隻要不貴過一兩銀子一畝,我們還是走你手裡過。”
“成。”中人信心十足:“許傢這一折騰,官傢也該清醒瞭。錯過您幾位,他盛冉山那塊地賣給誰?”
緊緊牽著老夫子手的小少年,給車上人介紹:“長得最俊的就是黎大夫,站他身邊的是他夫人。”手指被抱著的小奶娃,“她叫久久,還沒五個月,是黎大夫傢閨女。”
六位先生心中感激,雖樣子不好,但還是堅持下車見禮。小少年將籃子擱牛車上,沖上前撲通跪到黎上跟前,就要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