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曄凝目,沒有反駁:“少林讓你失望過嗎?”
薑程唇微抿,沉默著。
“看你留著寸長發,我就知道瞭。”程曄轉身:“黎傢從未讓我爹和我失望過。”老太爺豁達,冉升叔可親。每回商隊遠行,他們都會千叮嚀萬囑咐,命隻有一條,一定珍重。
二人相視,遲遲粲然笑之。
夜半三更,辛珊思睡得好好的眉頭驀然一蹙,躺在邊上的小人兒閉著眼睛嗚咽。黎上胳膊肘撐炕,看向裡。辛珊思彎唇,手伸進黎久久的小被窩裡,扯瞭她濕噠噠的尿佈。黎久久立時閉瞭嘴,還翻身往裡去瞭去。
“墊子肯定潮瞭。”黎上下炕,去拿瞭張幹墊子。
辛珊思躺那不動,看著黎大夫收拾:“我剛做瞭個夢。”
“夢到誰瞭?”黎上摸摸閨女的小被子,暖和和的,連人帶被抱起,給她換張墊子,將人安置好,又從炕尾的藤籃裡取瞭塊尿佈。
“我師父。”模樣滄桑,跟她記憶中的一樣。辛珊思凝眉:“黎大夫,你看過我師父於青蓮缽上的留書嗎?”
“沒細看過。”黎上給姑娘墊好尿佈掖好被子,俯身在小人兒額上親瞭親。黎久久被幾番打攪,想睜開眼望望,但又實在睜不開便放棄瞭,繼續睡。
辛珊思道:“我師父留書說她會去風舵城是談香樂私改瞭她的信。你提過嶺州風月山莊是泰順十年六月初一被滅的門。”
“對。”黎上沒到外間躺,直接插在瞭閨女和珊思中間。
“我師父也提到瞭一個日子,泰順十年六月初三。”辛珊思眉蹙得更緊:“她說談香樂隱忍數年,終於泰順十年六月初三私改她的信件,將她引至風舵城。”
黎上知道她疑惑在哪瞭:“談香樂生女後,求得你師父的諒解,便被安排到魔惠林伺候。從魔惠林到風舵城有六百裡,以你師父的腳程,即便是日夜不停地趕路,也要三日左右。”
“我師父還帶著談香樂,是談香樂偷襲的她。”辛珊思冷目:“如果是六月初三私改的信,那等我師父抵達風舵城,起碼已經是六月初七八。這個時候,距離風月山莊被滅都過去好幾天瞭。風舵城的大街小巷怎可能還空著?”
“所以你懷疑你師父和談香樂是六月初三抵達的風舵城。”黎上問。
“對。”辛珊思道:“我師父在青蓮缽上留書的時候已經重傷,身後不定還有追兵,表述不清也是有可噝…”她撿到師父那日的前兩三天好像是她外祖父的壽辰。她娘雖然沒去昌河鎮祝賀,但早幾月就已裁佈,給外祖做衣。壽辰當日,娘還給奶娘一傢發賞錢,且親自下廚做瞭一桌的好菜。“我外祖父的生辰是六月初二。”
沉凝瞭三五息,黎上揚唇:“談香樂亦或達泰,是不是早就知嶺州那要出事?”
“風舵城算是絕煞樓的地盤,絕煞樓又在殺害我師父的這件事裡扮演瞭什麼角色?”辛珊思真想把那老尼刨起來問問清楚,到底是誰給她來的信叫談香樂私改瞭,又是什麼重要的事需她堂堂大宗主親自前往?
黎上將臂膀塞到她頸下,躺平瞭捋起事:“談香樂到你師父身邊時,多大?”
“十一歲,在蒙都。”辛珊思說:“談香樂遭人欺凌,被我師父救下。”情節很俗套。
“十一歲,早懂事瞭。”黎上又道:“那時你師父是…”
“四十六歲。”
“寒靈姝二十五歲就已揚名四海。”黎上算計著時間:“五十一歲掌的密宗。”
辛珊思在想:“談香樂偷改信件,肯定是受達泰指使。但相較起達泰,她離我師父更近,對我師父的事知道得更清楚。以前不知絕煞樓有鬼,我就沒往多裡想,現再思慮起來,發現裡面疑點真不少。”
“談香樂應該不是蒙玉靈的人。”黎上道:“你師父四十六歲時,是烈赫十六年,那時蒙玉靈才七歲。”
輕嗯一聲,辛珊思表示認同:“我師父留書裡有一句,談香樂侍佛十年,深居寺中,竟有瞭身孕。那照她這個時間算,談思瑜都過二十瞭。可據我所知,談思瑜應該和我差不多大。所以這個侍佛十年,也有錯。談香樂懷身子的時候,侍佛絕對不止十年,應在十二年左右。”
她在這給她師父糾錯呢。黎上笑開:“人在重傷時,頭難免昏沉。”
“而且她傷在心脈,能逃到洛河城已是極限。”辛珊思嘖瞭下:“不想瞭,等哪天撞上達泰,我會在殺他前把事問清楚,到時就知談香樂到底有無問題瞭。”眼睛一閉,“睡覺。”
黎上在她額上重重嘬瞭一口。
才雞鳴,崇州東城門外已經排上隊。程曄幾人來得不晚,排在較前,隻讓他們意外的是薑程竟也在。天亮時,那隊伍排得都看不見尾。中途也不是沒人想插隊,隻排在這的哪個不是身強體壯?
風笑和陸爻來得準時,尺劍扛瞭張桌子放到招工告示下,從襟口掏出本冊子置於桌上,然後抽瞭插在桌面下的斬骨刀,站到一邊。
沒見到黎上,程曄不失落。黎上已經在荀傢屯置宅落居瞭,這又買下盛冉山那一片,還如此大動作。不敢說長遠,至少近幾月他肯定不會離開崇州。
陸爻今日特地泡瞭一壺枸杞茶帶著。風笑擺好板凳,兩人落座。排在隊最前的是個六尺大漢,九月中旬還露著大肚,得瞭示意,上前兩步。
風笑剛想讓那人伸手,陸爻就已道:“不合適,下一位。”
大漢兩眼一勒:“你給老子說清楚為啥不要老子?”
“你性子太燥,幹不瞭細活。我們要除盡草根。”陸爻不懼他的怒瞪,雙目深幽,與大漢對視著。五六息,大漢敗下陣,這狐貍眼說得還真準瞭,他性子是急,不甘心地挪步讓出位置。
相較起來,第二位就斯文多瞭。風笑看過手,搖搖頭:“下一位。”
一連七八位都沒被相中,隊裡就有聲瞭,隻知道招工的主傢是誰,有意見的也不敢聲大。第九位是位個子中等身形偏瘦的青年,陸爻看過他的臉,目光下落,定在他的手上,點瞭點頭。
風笑提筆:“戶籍冊。”
青年驚喜忙掏出戶籍冊,雙手交上。風笑登記:“後日開工,自帶器具。”
“成。”這些他都知道,器具壞瞭算黎大夫的。
兩刻後,輪到薑程。尺劍瞧著這張臉隻覺熟悉,但一時又對不上號。倒是陸爻一眼就將人認出,觀過面相後勸到:“你要不要考慮在盛冉山那支個卷餅攤子?”
一聽到卷餅攤子,尺劍立時就想起來瞭:“薑程。”他怎麼把發剃成這個樣?
薑程豎手:“黎大夫讓我來找他,我來瞭。”
“來得正是時候。”風笑笑言:“咱們現在就缺人。”準確地說,是缺村民。
尺劍指指身邊,讓他過來站。薑程沒拒絕。隻他往那一站,就叫隊裡等著的程曄不快活瞭,心裡泛起酸。
又錄兩位,風笑冊子翻過一頁:“下一位。”
與程曄一道的圓臉小子鼓氣,跨步上前。陸爻見他兩眼平視前方,不禁發笑:“可以。”
兩字如同天籟,圓臉小子趕緊掏出戶籍,生怕晚瞭對方就不用他瞭。
“阮齊。”風笑登記。
阮齊之後便是程曄,他不用叫,走到桌前。陸爻盯著他的眉眼,心道這不是個善茬:“戶籍。”
等在一旁的阮齊見他曄哥也被相中,高興得蹦三蹦。風笑拿到戶籍,展開一看,雙目微縮,抬眸望向男子。
今日程曄用的不是假戶籍,見風大夫看來,他心中大石落地。黎傢出事時,黎上才四歲。風笑知道他,那便意味著黎上有在查黎傢的事。
他是黎傢商隊大管事程餘粱的兒子。遲遲風笑才收回目光,落筆寫下程曄二字,將戶籍歸還,小聲問:“你父親還活著嗎?”
“活著。”程曄鼻酸。
風笑請他站到尺劍那。尺劍打量起走來的大胡子,確定不熟,不過也沒急著問風叔。
因為要求嚴格,他們一上午隻招到七十一位。等招足兩百人,天已黑盡。
在傢久等不到兒子的程餘粱,跑來瞭東城門口,見人跟招工的三位在一起,他雙目頓時就濕瞭。
風笑沒想到會忙到這麼晚,正猶豫要不要讓程曄先回去,就聞程曄叫“爹”,他抬頭便見來人,立馬起身行禮:“大管事。”
這一聲叫得程餘粱疼極,他是西北大商黎傢商隊的大管事,可黎傢…已經沒瞭二十年瞭!鼻間刺痛,他愧對主翁愧對黎傢。若非小少爺聞名,他都不知道黎傢嫡支還有人活著,抬手擋臉,他深疚。
“您既然來瞭,那就隨我等一起去荀傢屯見見主上吧。”風笑沒見識過程餘粱做商隊大管事時的風采,看著老者面上的溝壑,便曉這些年他過得亦艱辛。可憑他才幹,不該是這般。
尺劍盯瞭老者幾息又瞅瞅邊上的大胡子,他曉得這兩是誰瞭。程傢最大一支商隊的大管事,程餘粱,和他的兒子程曄。
“你們…”
聞聲,程曄轉眼望向欲言又止的尺劍,微微一笑:“我和我爹沒背離主傢。主傢出事前那次商隊遠行,我爹會帶上我純粹是看我大瞭,而我又有心,才領我出去見識見識。”
見他坦坦蕩蕩,尺劍心裡有兩分信那隻是巧合瞭,踢踢陸爻。
陸爻把名冊遞過去,也沒看程曄,道:“目光堅毅,雖不是什麼高風亮節的人,但性情忠貞。”
第92章
要去見小少爺瞭…程餘粱掩臉的手不自覺地下落摸向自己鼓囊的襟口,其實在來這前他就做好準備瞭。
尺劍將桌和板凳搬上牛車,一行往荀傢屯去。路上沒說什麼話,他們都很安靜,抵傢時已過戌正。在院門口,坐車上的幾人下車。尺劍趕牛繞往後門。
黎久久睡瞭,黎上還未歇正在翻老藥典,聽到外頭來動靜,他老藥典也不放下起身出屋。
“可算回來瞭。”辛珊思笑著跟在黎大夫後,隻她沒想到這麼晚瞭竟還有客上門。
雙目微斂,黎上看著那個從黑暗中走來的老漢,一模糊的身影自他記憶深處奔湧而來。
見到黎上的第一眼,程餘粱就確定瞭,他就是黎傢大爺黎冉升的兒子,再忍不住,老淚縱橫,巍巍顫顫地走上前兩腿一彎跪到地,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程曄也紅瞭眼,跟著跪下瞭。
程餘粱…黎上篤定,跪在他身前的老漢就是黎傢最大一支商隊的大管事程餘粱。經查,那支滿載貨物的商隊在黎傢出事後,於隴西一帶被劫。商隊護衛全部橫屍荒野,隻大管事程餘粱與其子程曄不在其中。這也是黎傢七支商隊下場最慘烈的一支。
其餘六支,黎傢出事時,有兩支在坦州休整。另四支在外的商隊,在聽聞黎傢沒瞭後,不是就地分瞭貨款散瞭就是遇襲不抵抗。那些商隊人員的去向,一界樓還在查。
聽著這哭聲,辛珊思心裡不好受,廚房裡隻給去招工的三人留瞭飯,這會多出三位…她招呼冰寜去再做點吃的。
“阿彌陀佛。”無論是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後,薑程總能在程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二十年前,他們輕狂又靦腆地向往著未來。二十年後,他們歷經滄桑變得沉重,好在尚有氣力面對低落。
程餘粱悲慟的大哭,是被正房裡屋傳出的嬌弱嗚咽扼斷的。黎上疾步去安撫被吵醒的姑娘,屋外幾人盯著窗欞,氣息都放輕瞭。
黎久久脾氣不錯,她爹把她抱起,小腦袋就往她爹肩膀上一靠,不再哭瞭。
黎上拍拍小人兒,拿瞭小包被給她裹一下,走出屋,見程餘粱和程曄還跪著,淺淺一笑:“都起來吧。”他和珊思兇名在外,這對父子還敢來見他,便說明他們跟當年的事關系不大。那趟商隊遠行,程餘粱帶上程曄應隻是巧合。
“都起來。”風笑去扶程老。程餘粱卻抬手打住他,自襟口掏出一隻厚實的大紙封,高舉過頭頂:“小少爺,這是我與我兒潛伏二十年查到的所有東西。”
黎上面上的淺笑散瞭,看向程餘粱、程曄的目光多瞭真。黎久久從小包被裡拽出自己的小肉爪,抓向頭上癢處。尺劍得瞭示意,上前接過程老高捧著的大紙封。
交瞭這些東西,程餘粱肩上輕瞭,就著風笑的力,站起身。程曄看他爹起來,才動腿。
黎上撥開閨女沒輕沒重的小爪子,用指腹輕輕給她抓抓癢,轉身進瞭堂屋。
廚房裡,辛珊思揉瞭團面,又切瞭塊肉。肉醬炒好,她才想起薑程那發。
“傢裡不是有咸菜嗎?給他夾碗咸菜。”因著方闊、孤山,薛冰寕現在瞧和尚都不順眼,用燒火棍壓著點火。
廚房就在正房邊上,兩人聲說小也不小。薑程耳聰目明,聽著就走出瞭堂屋,到廚房門口,豎手道:“我不忌口。”
不忌口好,辛珊思笑瞭:“行,那我就不給你另炒盤拌面菜瞭。”拿瞭搟面杖過來,一會的工夫面條就下鍋瞭。
堂屋把桌子空出來,陸爻端著一大盆面放到桌中央。見著白花花熱騰騰的面,蔫吧的黎久久立時來瞭精神。
貪看著的程餘粱笑問:“幾個月瞭,還不會吃?”
不用黎上回,端著菜進門的尺劍就給答瞭:“才四個多月。她要能吃就好瞭,那樣咱吃飯也不用總想避著她。”不過也快瞭,他問過風叔,久久六七個月就能進點清淡好克化的瞭。
黎久久小身子往桌那邊歪瞭,看得一屋人哈哈笑。
辛珊思抓著筷來,程餘粱忙正身拱手:“勞累夫人瞭。”
“沒什麼勞累不勞累的。”辛珊思擺手讓老漢別多禮:“就是今天太晚瞭,傢裡沒什麼菜。明天咱們殺鵝,燉大鵝吃。”經過她閨女,見小東西兩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桌,不禁發笑,“又被你逮著飯點瞭。”
“辛苦瞭。”黎上暖暖地看著他的妻。
還感性起來瞭?辛珊思嬌嗔地瞥瞭他一眼,招呼程曄、薑程過來坐:“趕緊吃。再磨蹭,面就坨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