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左腿上綁瞭支極細的寸長信管。她抿著唇,遲疑許久才緩緩抬手去抓鴿子,取下信管。
將信自信管中取出時,談思瑜心裡虛極,怦怦跳,再扭頭匆匆看一眼佛羅塔。展信見字,是她娘寫來的。隻…紙條上短短三句話,卻叫她不由睜大瞭眼,眼裡全是不敢置信。
玉靈公主竟想聘她做兒媳。娘還向阿爸透露瞭思勤為玉靈公主研制融合藥的事。
嫁給穆坤?談思瑜曾經沒想過,現在…眼神恍惚。穆坤兩腿膝蓋骨都被箭射穿,右臂也截瞭。想想他那個樣子,她腹內就開始翻湧,一股酸腐氣往上沖,忍不住犯嘔。
她不要嫁給穆坤…不要,慌張地想要將紙條毀去,顫抖的手才要撕心裡又生怕。灰鴿回來,阿爸肯定要問信。他要是知道她不僅偷看瞭他的信還把信給毀瞭,能饒她嗎?
談思瑜不知道,眼裡滲出瞭淚,瞠目盯著那信。娘要將她嫁給穆坤,為什麼?是因為她自揭瞭身世後,就隻剩這點用處瞭嗎?她們母女相依為命多年,往日的疼寵全是假的嗎?娘怎麼舍得?
她是紇佈爾氏的女兒,淚滾落眼眶。纖長的指僵硬地將信卷回原來模樣,塞進瞭信筒,綁回灰鴿腿上。
蒙玉靈…蒙玉靈要聘她?談思瑜勉力讓自己鎮定,目光亂掃,掠過佛羅塔,剎那間又回到塔尖,眼神一定。對,對對,她想到法子瞭,讓蒙曜娶她。娶瞭她,蒙曜就可以得到整個密宗,還有…還有紇佈爾氏的支持。
他不是恨蒙玉靈嗎?他們一起對付她,將她掰倒。
談思瑜急回屋,隻跨進門檻又回頭將臉重洗。淡妝輕描,用一根素銀簪子挽瞭個簡單的髻。她身上的衣裙雖寬大,但更能顯柔弱,撕下瑪嘞夫人給她置辦的那件裙子的裙擺,當佈巾裹住頭。在佈巾的烘托下,不但她容顏更冷艷,就連一身的清泠也多瞭絲令人想要深探的神秘。
蒙曜聽巴山報說談思瑜要見他,不禁眉蹙。他與她有可談的嗎?
“讓她進來。”
巴山來請,談思瑜不著痕跡地深吸,移步走向幾丈外的禪室。禪室周圍,分佈著兵衛,沒人偷瞄一眼,皆察著四周。
門口,巴德將人攔下,捧來托盤。談思瑜不愉,低語:“我沒攜兵刃。”
禪室內,蒙曜盤坐在矮幾邊,翻著一本快要被翻爛的兵書,聽到入內的腳步頭也不抬,也不問話。
巴德、巴山分列談思瑜左右,談思瑜看著蒙曜,又來怵,嘴稍稍張開卻不曉怎麼說。
許久無聲,蒙曜開口:“你來請見,有何事?”
難以啟齒,談思瑜吞咽,左思右想還是不知該怎麼將所想體面地吐露,遲遲才行禮:“可否請王爺屏退左右?”
“本王這,沒什麼是他們不能聽的。”蒙曜抬眼,見她裝扮,唇角微不可查地挑瞭下。
談思瑜眼睫慢慢垂落,喃喃道:“王爺,快二十又六瞭。”
“本王年幾何,不是你能議論的。”
“阿瑜知道此話脫口便是逾矩,但還是說瞭。”開瞭頭,談思瑜就不再難為情,嘴皮子也變得利索:“王爺可想過終身?”不等蒙曜回,她就彎起唇帶著一分戲謔九分警醒地講,“您自己不想,可有的是人替您考慮。”
蒙曜輕嗤:“所以呢,在你看,本王當娶誰?”不提瑩瑩才入土,就單說談思瑜,她一個紇佈爾氏庶出的外室女,哪來的資格在此放肆?
“我。”談思瑜放在腹上的手緊扣。
“哈哈…”蒙曜像是聽瞭個天大的笑話。
第98章
面對著張狂含諷的笑聲,談思瑜很平靜,平靜得就好似已篤定蒙曜會娶她。站在她左右的巴山、巴德臉上的表情都帶著點不可思議,他們也是頭回見如此厚顏之人。讓王爺娶她?她什麼身份?娶她有什麼用,讓人笑話嗎?
蒙曜合上兵書,抬起右手撫去右眼生起的一點濕潤,十足的漫不經心:“你知道嗎?你來到這裡,站著說話,已是本王格外開恩。”
“阿瑜知道。”談思瑜不卑不亢,面上的淺淡笑意透著自信:“但王爺也該清楚,娶瞭我,您就會得到我阿爸的支持,與強悍的紇佈爾氏連成一系。”
她在說什麼笑話?蒙曜不否認自己想奪回那個位置,需大氏的支持。但達泰,一個紇佈爾氏的庶出。寒靈姝是死瞭,要還活著,達泰給她提鞋都不配。
再說談思瑜,她揭露身世至今也有一個月瞭。紇佈爾氏什麼反應都沒,就好像不知道達泰有女這事。
他堂堂誠南王,蒙克大汗的嫡脈,娶個紇佈爾氏庶子與卑賤婢女茍合誕下的女兒,是想淪為天下笑柄嗎?
“本王若是沒記錯的話,紇佈爾氏還沒承認你。”
“是沒承認。”談思瑜胸有成竹:“但隻要您娶瞭我,他們就是不想承認也不行。”
“噢…”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啊…蒙曜神色一收:“可是本王為什麼要娶你?你有什麼值得本王這般付出?”
巴山嗤鼻,一點臉都沒給談思瑜留:“紇佈爾氏有正當齡的嫡出女,我們王爺大可娶她們。”
“她們不會嫁。”談思瑜臉上冷然:“王爺什麼身份,大蒙皆知。皇帝忌憚您,恨不得您死無全屍。整個皇室防備您,大氏族亦對您避之不及。您想要娶紇佈爾氏的嫡女,可不是說說這麼容易。”
沉凝兩息,蒙曜道:“上個說皇帝忌憚本王恨不得本王死的人,已經被吊在蒙都城墻上暴曬而亡。你膽子倒是不小。”
“難道阿瑜說得不對嗎?”談思瑜抬步欲上前,卻被巴山、巴德同時出手攔下。
“哪裡對?”蒙曜提茶壺,給自己倒瞭杯水:“本王娶你,紇佈爾氏就得承認你?這話…”抬眼看向她,“你對達泰說過嗎?”
對著蒙曜那雙沉靜得不見一絲波瀾的眸子,談思瑜心裡的那份堅定出現瞭裂痕,她沉默著。
蒙曜放下茶壺,端起茶杯,垂目輕輕吹瞭下杯中茶,小抿一口,品著水裡的甘醇:“如果紇佈爾氏真不想跟本王有什麼瓜葛,即便本王娶瞭你,他們也有的是法子弄死你。你娘談香樂沒有教過…”話語凝滯,又淡而一笑,“差點忘瞭,談香樂不過是本王師叔祖的一個奴婢罷瞭,她怎麼會懂大氏族的道理?”
“我娘不是我姑母的奴婢。”談思瑜反駁:“她是我姑母救下後手把手養大的。”
蒙曜再次大笑,笑得手中茶杯裡的茶水都在晃蕩,許久才歇,又細細地品瞭一口茶,方舍得將杯放下:“這是你娘跟你說的?”
“我姑母對我娘疼愛有加,不然你怎麼解釋我娘在有喜後頂撞她,她都還將我娘送到魔惠林?”談思瑜急切地想要掰正蒙曜的態度:“姑母不可能對一個奴這般用心,她視我娘如親生。”
“就當你說的是真…”蒙曜不欲與她爭辯:“既然寒靈姝對你娘恩重如山,那你娘談香樂為何還頂撞她,違逆她?寒靈姝的遺骨在洛河城被發現,你娘在蒙都沒聽說嗎,為什麼不來祭拜?
她滿蒙都地宣寒靈姝視她如己出,就不該來哭一哭嗎?還是說,你娘心裡根本就沒有寒靈姝,看重的隻是寒靈姝能帶給她的利?”
蒙曜的話像刀一樣劃著談思瑜的心,她想駁斥,最後卻隻嗆聲:“我娘身子不好。”
“你娘可真嬌貴。”蒙曜恥笑:“身子不好,那她又是怎麼受得顛簸從盧陽回去蒙都的?”
談思瑜啞口。
看她無言以對,蒙曜接著道:“寒靈姝樣樣好,唯一不佳的就是眼神。本王敬重寒靈姝,但絕不會步她後塵。你與你娘一點不差,一路貨色。”
“你…”談思瑜瞪圓瞭眼,梗著脖子沉著氣,她是萬萬沒想到蒙曜竟會這般羞辱她們母女…指甲掐進肉裡,她強迫自己冷靜,可是做不到:“我終於曉得你為什麼留不住白時年瞭?”
留不住白時年?蒙曜睥睨:“那樣的東西,本王留他做什麼?”讓他跟秦清遙聚到一塊不好嗎?秦清遙曾是白時年手中玩物,現在反過來瞭,白時年真的甘心對個玩物卑躬屈膝?
“人蠢,就該安分。可你和你娘呢?跳梁小醜罷瞭。”
心被刮爛,談思瑜淚眼汪汪,咬牙切齒:“你會後悔的。”眸子裡充斥著怨憎,壓抑著嘶吼:“你一定會後悔的,一定會後悔今日所為。我…我…”踉蹌著退步,“我絕不原諒。”沒留意身後的檻,一個絆腳,她本就不穩的身子仰倒摔出禪室,嘭的一聲。
後腦著地,摔得她眼冒金花。沒人去扶,屋裡三人冷眼看著。淚溢出瞭眼眶,她翻身兩手撐地往起爬,此刻讓她不由想起崇州城門口當著黎上閻晴的面自揭身世那回,血絲悄悄爬上眼慢慢向她陰鷙的瞳孔靠近。站起,穩住身子,背對著禪室,頭巾散落在她繃緊的肩上。
明明今日晴好,可談思瑜卻隻見一片灰蒙。晨熙灑在她臉,驅不盡她眸子裡的陰沉。
“打攪王爺瞭,談思瑜…告辭。”
望著她沉穩的步子,蒙曜瞇目,這是條毒蛇。
談思瑜才走不久,一個兵衛來稟:“兩刻前,有隻灰鴿飛進瞭達泰院裡。”
灰鴿帶瞭什麼信,讓談思瑜一番精心打扮求上他這?答案顯然。蒙曜輕嗤:“盯緊那對父女。”
“是。”自回瞭魔惠林,巴山就在盼著達泰離開。
蒙曜手落在兵書上:“準備筆墨,本王也該給皇帝去封折子瞭。”
“是。”
談思瑜渾渾噩噩地回去父親的院落,進門就見她父背手站在鴿子籠邊。目光對上,她揚起唇不盡淒然,啞著聲道:“我嫁。”
就知是她動瞭他的信,達泰沉臉,冷聲警告:“沒有下次。”轉身進屋,沒提信上事。
看著那道背影,談思瑜宣泄似的吼道:“我說我嫁。”她要讓所有輕視她笑話她愚弄她的人統統去死。她終於明白娘想成為人上人的心瞭,她也要成為人上人,不惜一切代價…
達泰回頭,鎖眉望著面目脹紅滿身散發著濃濃仇恨和欲望的女兒,心裡有氣想訓斥一二可到嘴邊的話卻被他生生咽下瞭,左手緊握佛珠,大拇指摁著珠子上的佛。
兩人目光對峙二十來息,他才道:“進來說話。”
可談思瑜卻跨不動步子瞭,剛剛的吼已經用盡瞭她所有的氣力。身子軟倒,她癱躺在地上急喘著。
達泰沒管她,入禪室到矮桌邊的蒲團上坐,閉目捻起佛珠。因為那個孽障的自揭身世,他是再回不得西佛隆寺瞭。
西佛隆寺戒律雖不嚴,但那隻在小錯。像他這樣的,一旦寺裡查明所有,首要做的便是廢瞭他的丹田。
他現在隻有三條路可走。一,盡早回西望山把事交代清楚,請求從輕發落。二,找一個強有力的靠山,借勢脫離西佛隆寺。三,自己強大,讓西佛隆寺奈何不瞭他。第一條路,他不會走。
至於第二條、第三條,達泰的拇指再次摁在“采元”上,蒙玉靈手裡竟有融合精元的藥…
屋外,談思瑜仍躺在地上,急促的氣息在慢慢緩下來。魔惠林並未因她翻起波瀾,依舊平靜。百裡外,盛冉山兩百勞力在埋頭除著草,身後幹凈的土地上堆著一個個草垛。路邊一輛輛長板車停靠,都是來運草的。
荀傢屯,黎久久醒來沒覺傢裡少瞭什麼,到中午,眼睛這望望那瞅瞅開始找瞭。
辛珊思告訴她:“你爹出門收賬瞭,過些日子就會回來。他說,肯定給你帶好吃的。”
也不知道小傢夥聽沒聽懂,反正小嘴開始往下癟瞭。看得薛冰寕心都跟疼著,趕緊過去拍拍手:“走,姨帶你去掏雞蛋。”
才蓄起的眼淚又退下去,黎久久歪向她冰寜姨。懷裡空瞭,辛珊思兩手叉腰,仰望天空。裕陽離崇州並不遠,以黎大夫他們的腳程,明日傍晚不到,後日早上一定能抵達。
明日下午…她長吐一氣,不再看天,平視著前。今晨,她已經跟程曄說過,是時候放出黎傢滅門事瞭。明日上午,賢語書肆將掛牌宣傳方闊的鬼珠話本。
辛珊思輕眨瞭下眼,一旦書肆這確定售賣鬼珠話本,她就該小心防著方闊瞭。那個老禿驢為瞭名聲,手可沒少沾血。從明日起,陸老爺子得留在傢中。才要轉身回屋練功,就聞馬蹄聲。
到院門口,風笑就看到瞭她,翻身下馬,壓著聲說:“顧塵領顧銘亦去南蘇探望天晴大祭司,那個叫圓月的婢女半路挑釁,被顧塵殺瞭。”
辛珊思微愣,後又笑起:“我等一劍山莊的好消息。”
“應該快瞭。”風笑道。
“城裡怎麼樣?”辛珊思問。
“今天去賢語書肆的客較之前更多。”對此,風笑很樂見。
“那就好。”辛珊思想著釋峰山應已經聽到風瞭。
少林確實聽到風聲瞭,方丈瞭一生惱,隻對著怒目瞪著他的師叔又不敢流露,嘴上說道:“他們這不是胡來嗎?”
差一都笑瞭:“什麼胡來?我帶著孤山的屍身回來時,就轉達瞭黎上閻晴的話。人傢說得清清楚楚,少林要給交代。你交代在哪?兩百零九條命,外加六十萬金,這麼大的事,你身為方丈不該親自下山去找黎上求個期限嗎?”一晃,又到空守跟前,他一張嘴就差貼上空守的臉,“身為戒律院掌院,方闊什麼功底你不清楚?派幾個羅漢去抓他,你在糊弄誰?一個月餘瞭,人呢,你抓著瞭嗎?”
“弟子知錯,還請師叔責罰。”瞭一、空守豎手低下頭請罪。
差一快被氣死瞭,送封信去武當,回來他師父竟然離山瞭,問道去哪瞭,沒一個人清楚。他真的夠夠的瞭,瞥瞥瞭一又沖空守冷哼瞭聲。
“你們別怪黎上、閻晴不給少林留面兒,都設身處地想一想。換你們是黎上,借瞭六十萬金給我,我掉過頭來擰瞭你們一傢腦袋,你們恨不恨?”他原本就大的兩眼再一勒,更唬人,手背啪啪拍著掌心:“少林怎麼瞭?是少林僧人就能濫殺無辜瞭?你少林,武林至尊,就能糊弄人瞭?人傢憑什麼給少林留臉?少林自己都不珍惜幾百年累下的清譽,人傢憑什麼替你們珍惜?”
瞭一、空守頭垂著,不敢回嘴。瞭一是沒想到黎上閻晴動作這麼快,做得還那麼絕。空守是對方闊還存著一絲念想,盼他自回釋峰山認罪,派羅漢下山也僅是希望方闊在聽聞消息後能及時回頭,不要再錯下去。
差一手指空守:“給你兩個選擇,要麼你派人下山抓拿方闊,要麼我親自去。”
“弟子不敢勞動師叔,現在就回戒律院重新安排人手。”
目送走空守,差一又對上瞭一:“身為少林方丈,你清楚該怎麼維護少林聲譽嗎?”
“是弟子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