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別人可以犯糊塗,但你身為主持是萬萬不能。”差一不想插手這些事務,但實在是忍無可忍瞭:“少林的清譽,著重不在一塵不染潔白無瑕,而是在堂堂正正頂天立地,有錯知改有責擔責。”
瞭一心觸動,垂落的左手動瞭動,慢慢抬起,合上右手:“弟子羞愧。”原師叔早看出來瞭,他確實不想在自己做方丈的期間,少林聲譽上沾污。
“你沉下心,好好想想我的話。”差一脫下戴在脖上的金剛珠,多少透著點無力:“我回明心陋室。”
人走後,瞭一獨站大雄寶殿,背後是佛主,可他心緒卻亂得很。
傍晚,崇州城的酒樓、飯館…凡是人多的地方都在談論二十年前西北豪富黎冉升一傢遭滅門的事。
“這竟然也跟方闊的話本有關?天爺啊,我還以為蘇傢那起已經是最嚴重的瞭,沒想到裡頭還牽扯著黎傢?”
“坦州黎傢啊,那真真是豪門大戶!”
“閻夫人為啥敢擰孤山腦袋?你們想想孤山那一身裝扮,他不會是跟黎傢滅門那事有關吧?”
“黎傢滅門之事已經過去二十年瞭,少林現在才派人捉拿方闊?呵呵,什麼泰山北鬥?”
“二十年前,方闊寫話本被發現,少林隻罰瞭他,將他發落到百裡山,卻沒對外說他犯瞭什麼戒,這明顯是在捂事。俺現在就好奇,方闊在話本裡都寫瞭些什麼?”
“我都好奇好幾天瞭。你們知不知道黎大夫一傢抵達崇州,幹的第一件事是啥?”
“盤瞭間書肆。”
“城西賢語書肆,我都去轉過瞭。這兩天一車一車的紙往賢語書肆運,你們說書肆買這麼多紙做什麼?”
“先不說書,我想起一事,七八月份不是有傳方闊那個矮子弟弟領百鬼截殺閻晴反被殺嗎?”
“你哪聽說的?”
“兄弟在臨齊聽一劍山莊的人議論的,說那群鬼全死在閻晴手裡。”
“魏舫能糾集百鬼?”
“人傢哥哥有銀子。”
黎傢滅門事再被談起,許偉海兩兄弟是驚恐不已。
“殺瞭孤山,再在荀傢屯置宅,現在又說方闊話本…”屋裡擺瞭兩火盆,許偉江手腳都冰涼,聲小小地說:“大哥,很久之前就有人講黎上詭詐,你說他會不會已經將黎傢滅門的事查清瞭?”
“哪那麼容易?”許偉海心裡沒底,兩手緊抓著膝蓋頭:“黎傢的事真要那麼好查,咱們早死瞭。”轉頭看向二弟,“你素日不是不怕嗎?”
那是沒見著棺材。右眼皮又開始跳瞭,許偉江抬手摁住抽抽的眼皮子:“我心裡有股不好的預感,咱們還是給裕陽去封信吧。”
“也好。”
次日辰時,賢語書肆的掌櫃搬瞭塊大板出來,放到簷下。被塗黑的板上,畫的是一串骷髏珠。左下角寫著善惡之報,雖遲但到。右下角明言,十月十五起書肆將不定時上架少林高僧方闊所寫的話本。
這塊板的轟動,絲毫不亞於之前的那份招工告示。僅僅一個時辰,賢語書肆裡外就都擠滿瞭人。議論聲,此起彼伏。
“少林知道嗎?”
“我現在就敬黎大夫跟閻夫人這個。”一大漢豎起大拇指舉高頭:“咱們算是全明白瞭,黎大夫在報仇呢。好!”
“我說怎麼突然間都在談方闊的話本?”
“敢那麼傳又敢明目張膽地賣方闊的話本,這說明什麼?說明方闊的罪是定死瞭。”
“咱就想知道黎傢滅門具體是怎麼回事?”
書肆有人大喊:“掌櫃的,高僧的話本怎麼賣?”
掌櫃的聲不大不小:“一共是四冊四個故事,一冊兩百零九文。”
噝…好幾人吸氣,坦州黎傢被摘瞭頭的,剛好兩百零九口。這已經是明晃晃地在告訴大傢,黎傢滅門就是方闊和他寫的話本所致。
崇州賢語書肆要賣方闊話本的事,傳得飛快,下晌就已傳到瞭裕陽宋傢。宋傢傢主宋俞翔神色凝重,闊步進瞭鶴雲堂。
鶴雲堂小佛堂裡,檀香味醇,一灰白發老婦正在抄經,經書旁放著一串祖母綠手串。那手串上的珠子,顆顆瑩潤,一看就知貴重非常。
“老大,你心燥瞭。”老婦專註在一筆一劃。
“母親,兒子剛剛得知的消息,崇州賢語書肆將要賣方闊所寫的四冊話本。那賢語書肆,在一個月前才被黎上盤下。”
老婦手一頓,筆下紙張被墨暈染。她抬起頭,看向大兒,沉凝幾息擱下筆:“怕什麼,黎上手裡就算握有那冊話本,少林也不會讓他賣的。他若執意,那來日蒙人殺上釋峰山,罪過就全在他。中原武林因他而遭大劫,他必將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兒子怕的是,黎上已經查明瞭黎傢滅門之事。”
“不可能。”老婦拿起一旁的珠串:“別把他想得那麼神,他隻是個凡夫俗子。”
“宋老夫人說得對,我確隻是個凡夫俗子。”
聞聲,老婦與宋俞翔神色劇變,望向小佛堂的門口,隻見一隻黑色靴子步入。
黎上頂著“宋以安”的樣貌,站定在宋俞翔的三步外,從袖口掏出宋擎雲那枚印章,丟到書案上,微笑著對這對母子說:“我們來好好算算賬。”
第99章
宋俞翔與其母僵硬地移轉目光,去看書案上那塊小方石。不用查檢,二人一眼既知小方石是枚印章。印章上雖有泥污,但掩不住青田石的青與溫潤細膩。想到什麼,老婦臉上的血色快褪,不自覺地縮手,想要將握著的珠串藏進袖中。
“你們剛說的話,我都聽到瞭。”黎上眼神落在宋老婦手裡的那串祖母綠珠串:“你們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從未想過會有這一天,宋俞翔眼珠慢轉,復又看向“宋以安”,喉間滾動瞭下,他是黎上?
“宋老夫人這串佛珠,我瞧著很眼熟。”黎上從襟口取出程伯給的那本冊子,慢條斯理地翻到第三頁。
宋老婦想將珠串納進掌心,但手卻不聽使喚,臉上生熱,再不見一絲安詳。
黎上裝模作樣地比對著宋老婦拿著的珠串和這冊上的圖樣,許久才調轉冊子,笑問二人:“你們看看像不像?”
見到那承載著歲月的泛黃紙張,宋俞翔不再心存僥幸,黎上確是將黎傢滅門事查得清清楚楚瞭,就是他頂著“宋以安”的樣子來…
讓他們看過瞭,黎上合上冊子,手背到後:“宋擎雲死在哪,和誰死在一塊,被誰所殺,因何被殺,你們都清楚嗎?”
屋內死寂,許久宋老婦才張張嘴:“老婦不知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松垮的眼皮下垂,轉過身看向掛在墻上的那幅千荷圖,“老婦的丈夫怎麼死的,絕煞樓知道,宋傢上下都清楚。”
“這話說得不對。”黎上沒法認同,抬起右手摸上自己的臉:“今天這趟我唯一可惜的是…”望進宋俞翔死沉沉的雙目裡,“在城東磨山巷子裡抓到的那個宋以安,不是戚寧恕。”
轟…什麼在腦中炸開,宋俞翔眼睜大,垂在身側的兩手慢慢收攏。
面對著千荷圖的宋老婦一口氣吊在嗓子眼,兩手死死握著珠串。他竟然知道戚大人?
“不過沒關系。”黎上接著說:“有東雪宜和她的兩個孩子,我裕陽之行也還算圓滿。”欣賞著宋俞翔在放大的瞳孔,唇高高揚起,指順著臉頰緩緩下落,“那娘三湊一湊,也夠給蒙玉靈送份禮瞭。”
宋老婦兩眼珠上翻,身子晃蕩瞭下就要癱倒,手忙撐桌。宋俞翔兩拳被握得吱吱響,臉上的皮肉都繃得像要裂開一般:“什麼東雪宜?宋傢沒這個人。你要報仇就沖著我來,不要傷害無辜。”
“無辜?”黎上擰眉,想瞭下問:“這個大宅子裡有無辜嗎?”因為東雪宜母子三,宋傢連下人都不是普通人。
宋俞翔吞咽。
“你剛講什麼?”黎上話說回來:“我要報仇就找你?”看著宋俞翔,沉凝兩三息,“你也知道我是來報仇的。”
再吞咽,宋俞翔額上的筋都鼓起。
“那你知道我來報的是什麼仇嗎?”等不來回答,黎上移目打量起宋老婦:“宋擎雲怎麼死的,絕煞樓知道,宋傢上下也都清楚,真的嗎?”嗤笑一聲,“那你們怎麼不去黃江底把他們的屍骨和我黎傢的那些珍寶撈上來?”
黃江底?宋老婦眼裡生淚,原來他們被沉在瞭黃江底。
黎上神色一收,冷道:“還要繼續跟我裝糊塗嗎?”
宋俞翔背後已汗濕,腮邊鼓動瞭下,勉力張開瞭嘴:“這些都不是宋傢的主…”
“我知道。”黎上打斷瞭他的話:“絕煞樓、戚贇、戚寧恕、戚傢、蒙玉靈、東明生還有另外十傢,我一個都不會放過。隻是你宋傢倒黴瞭點,在我清理名單上排第一。”
“就憑你?”宋老婦忽地轉身,橫眉立目,手一指厲聲道:“翔兒,拿下他。”
音未落,宋俞翔已出手。黎上站著不動,右手指間多瞭兩根牛毛針。宋俞翔逼近,眼看就要碰上黎上瞭,心猛然一緊。一支箭矢穿過窗格,破空襲來。黎上歪頭,箭矢擦著他耳過,兇狠地殺向宋俞翔。
宋俞翔避閃,黎上趁機彈針。宋老婦急聲:“小心。”
鈧的一聲,箭矢釘在墻上,箭頭沒入墻體,箭桿在劇烈顫動著。宋俞翔滾身躲過兩根針後,不敢再妄動,站在書案旁,聽著愈來愈近的腳步。
黎上扭頭見程伯、尺劍還有圖八圖六到瞭,便曉這宅子已經被完全控制。程餘粱入內,目光掠過宋俞翔,定在宋老婦身。跟在後的尺劍扛著斬骨刀,走到主子身邊,將斬骨刀往地上一抵。
圖八肩上站著隻鷹,手裡還提著一隻…被一箭射殺的灰鴿,將之丟向那對母子。死鴿啪一聲打在書案角上,驚得宋老婦一激靈。
宋俞認識這隻灰鴿,不用去看鴿腿上的信管瞭,他凝目望著幾人。落後圖八半步的圖六握著弓,身後背著箭,冷冷地掃視瞭圈屋裡,看向黎大夫揶揄道:“宋傢的日子過得很不錯。”
“何止不錯?”尺劍恨死瞭:“這都肥成啥樣瞭?”
圖八雙手抱臂:“你們靠著搶來的東西過瞭二十年富裕日子,今天也該交還瞭。”
“什麼交還?”看到兩蒙人,宋老婦來瞭氣勢,憤憤地怒斥黎上:“真不愧是黎傢的後代,你一個漢人,竟帶著蒙人來殘害我宋傢?你和你祖父、父親一樣,吃喝我漢人的不夠,還拿漢人的血汗去孝敬胡子。你們黎傢就該死,死不足惜。”
“原來你們是這樣想的?”黎上沉目:“所以就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地對黎傢燒殺搶掠。”
“不…不是。”宋俞翔想辯兩句,可怎麼辯?
黎上問宋老婦:“日日拿著搶來的佛珠串念經,你心安過嗎?”瞥瞭一眼書案上的筆墨,“抄這麼多經文,又在祈求什麼?你就沒感覺到這小佛堂裡盡是惡煞嗎?知道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嗎?”
宋老婦沉默。
黎上笑瞭:“因為佛主厭極瞭像你這樣的信徒,便使無邊佛法讓我盡早查明真相,來把你送去該去的地方。”
說得好,尺劍決定以後有空也多翻翻話本。
黎上不欲再與他們廢話,抬手兩指一動。圖六立時拔箭上弓瞄準宋俞翔。宋老婦激動:“你要做什麼?”
見圖六動,站在圖八肩上的鷹一聲叫。瞬間,一行短打沖入內,持彎刀的在前,弓箭手在後,目光全部集中在宋氏母子身。
“我要做什麼?”黎上微笑:“報仇啊。落下屠刀那一刻,你們就該想到會有今天。”
一滴淚滾下眼眶,宋老婦看著那些指向自己的冷冽箭頭,牙打著顫。珠串慢慢地滑下她的指,啪的掉地。這聲音,聽得圖六都心疼。
尺劍起步上前,提起斬骨刀,抵上宋俞翔的脖頸,押著他往外。一個蒙人隨後,一把將宋老婦扯離書案,推向外。
程餘粱慢走到書案邊,俯身撿起地上的祖母綠珠串,轉過身對小少爺說:“這是您祖父給您祖母準備的生辰禮。一整塊的玉石送去的南方,除瞭這個手串,還有一塊小兒巴掌大的佛牌。”
深吸一氣,黎上慢吐,沉凝幾息,輕語:“動手搜吧,咱們今晚就歇在宋傢。”
“好。”圖八現在對這位可是心服口服。他頂著張“宋以安”的臉,輕而易舉地就帶著十餘好手從宋傢大宅的後門入瞭內。不過三十息,他們候在外的人手便全進來瞭。光天化日,悄無聲息,宋傢被他們拿下瞭。
屋外,宋俞翔被插在背脊上的三根針定住瞭身,他看著蒙人押著一個個被綁縛住的男女入鶴雲堂,目眥欲裂。邊上,尺劍確定宋老婦沒穿什麼甲衣後,找準穴位,毫不留情地刺入一根針尖泛綠的銀針。
痛意讓宋老婦想躲避,隻她才動,蒙人鋒利的彎刀就壓上瞭她的皮肉。
院中,被押跪在最前的婦人,就是東雪宜。此刻,她發髻松散臉煞白,垂落的幾縷青絲凌亂中透著破碎,蒙著淚水的眼神裡盡是恐懼,望著簷下的母親和大哥,嘴張著拼盡全身氣力也沒能喊出一點聲。
跪在東雪宜後的兩半大小子,乃戚繼凱、戚繼威。他們前幾天才從蒙都歸來,同母親一樣,華服雖還在身但已沒瞭往日的貴氣。
半刻後,黎上出瞭屋,站在宋俞翔身邊,冷看院中跪著的近百男女:“二十年前,戚傢聯合你們十一傢滅門黎氏的時候,黎傢人有向你們求饒嗎?”
動瞭動發僵的舌頭,宋俞翔說:“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