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這般,辛珊思輕吐一氣,垂目看沉在杯子底的一葉碎茶。
菲華深吸,壓下心裡的苦澀:“昨晚上,我陪綺月喝瞭幾杯。她醉後哭哭笑笑,話倒過來倒過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說要早知道沁風樓和陰南山倒得這般快,她絕對會在緋色剛找上黎大夫時就出手阻止。這樣,緋色就不會死瞭。她說我們這些人自小無父無母,隻有一塊長大的姐妹。她拉著我問,紅妍為什麼那麼狠?”
“都是在苦水裡泡著長大的。”嶽紅靈仰起首,憋回眼裡的晶瑩:“綺月在知道菲華熾情已經解瞭,先是笑,然後又失聲大哭,哭得跟個孩子一樣。”說完,她抽瞭下鼻看向主位,“不過我們今天來,可不是為瞭給綺月說好話。”
辛珊思心一動:“不是來給我們拜年的?”
“是來拜年的。”嶽紅靈也直接:“但還想問問您盛冉山那是個什麼打算?”
桌下,辛珊思用腿杵瞭一下黎大夫:“你們有想法?”
嶽紅靈與妹妹對視一眼,復又看向閻夫人:“不瞞你說,我們是有點想法,但這想法成不成還要看您這怎麼安排。”
“你們是要在盛冉山那建客棧?”黎上問。
察罕幹脆:“是。”
真是盼什麼來什麼,辛珊思轉頭看黎大夫。黎上彎唇,示意她應。她也不扭捏,立時沖三人點頭:“可以。”
喜不自禁,嶽紅靈沒想到會這般順利,一時間有點不知該怎麼表示:“我…我”端茶杯站起身,保證到,“我嶽紅靈絕不糟踐您二位的地兒。”
“行,我們等著見證。”辛珊思也站瞭起來,拉上黎大夫:“走,我帶你們去看看我們對盛冉山那的規劃。”
“都規劃好瞭?”嶽紅靈驚喜,一口喝瞭茶,放下杯,跟上那兩口子。菲華看著姐姐興沖沖的樣子,不禁發笑。
見著呈現在小土盤上的土城,察罕都納罕,手指靠墻角的那足兩尺高的尖石,問:“這是盛冉山?”
“對,我雕的。”辛珊思對自己的手藝還是非常有信心的:“看看咱們對這片的規劃怎麼樣?”
“你們是要建城嗎?”嶽紅靈心裡震撼,眼都不夠用。土盤上有街道有連排的小樓有錯落的小院、書院等等,鋪排得非常細致,很明顯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依傍著官道營生的小集市。
洪華啟回她:“不是建城,是建村。”
菲華進屋,雙目就被炕上的兩個胖娃娃勾瞭去。凡清看她臉生,立馬挪屁股遮擋住大侄女。黎久久兩手抓著根沒肉的骨頭,津津有味地啃著,口水一流下,她小師叔就會給擦擦。
這天,嶽紅靈三人一直待到天快黑才離開。
正月初八,一封信送至荀傢屯。辛珊思閱後,跑去後院找黎大夫:“方傢沒瞭。”
抱著閨女在看鵝吃食的黎上,好心情地問:“姚傢送來的?”
“不是,是聞明月。”辛珊思道:“聞明月在信中說,方傢位於西陵城西郊的千畝果子林,在除夕夜被噴灑瞭殺蟲藥水。方傢城裡的大宅也在除夕夜被人圍瞭一圈鞭炮。當夜留在方傢大宅的所有人,全死瞭。倒是藏身在果子林裡的那些鬼東西,逃瞭幾個,其中包括方子和的紅顏婉君。另外,有人向一界樓透露,月河圖已經被燒瞭。”
“應該是姚傢和那幾個被木偶殘害的鏢局一道行的事。”
“八九不離十,臘月二十九的傍晚,一界樓有人在西陵城外見到一個眉眼、身形都跟宮允很像的人。”
方傢除夕夜被滅門,並未在江湖上引起多大動靜。現在整個武林都盯著五裡、餘二失蹤一事,根本沒人在意什麼方傢。
正月十五一過,風笑就去崇州東城門外張貼招工告示。此次他們要招的不止是苦力,還有磚瓦匠、木匠等等。
過完二月二,幾十壯丁一天內在盛冉山下搭建瞭三間屋。尺劍掛匾,黎上醫館,簡單明瞭。匾一掛,這就來瞭人。兩女子,一紅裙一綠衣,直奔在招呼人往屋裡搬藥架的風笑。
“風大夫…”
風笑抬手打斷她們的話:“要看病解毒,明日辰時後來此,現在我這正忙。”明日辰時之前,他得把解熾情要用到的藥全部規整好。
兩女聽話,不再打攪轉身離開,但也沒有走太遠,她們就在官道邊上尋瞭塊地鋪張佈,盤腿打坐。
不多時又有人來,尺劍見人走近,立馬取瞭筆墨出來,將風叔剛說的話寫於紙上,貼到醫館的南墻。
待天黑盡,官道邊已經坐瞭十幾號人。翌日辰時,黎上騎馬來,醫館外的隊都排到幾十丈外瞭。風笑得瞭示意,開始查檢起求解熾情的女子臂上的花苞,粉色的發藥丸,赤紅色的另排一隊。
兩百三十六位女子裡,隻有十七人花苞是粉色的。有個膽子大,得瞭藥丸立時就去瞭蜜蠟殼子,將包裹在裡的藥吞服。眾人都盯著她,親眼見證白皙的小臂上花苞凋零、消散,皆激動不已。原還猶疑不定的那十六人,趕緊將手裡的藥丸拆開。
“那我們呢?”另排隊的女子裡有人問,聲音裡帶著期盼、緊張。
風笑回話:“你們被種過兩次毒,要麻煩些。”當屋裡傳出聲,他停止擦拭藥箱裡的瓶瓶罐罐,抬起頭,“誰第一個來?”
排在最前的女子臉一下白瞭,右手下意識地抓上自己的左小臂,看著醫館的門遲遲不敢向前邁步。
排在隊列中間的綺月見狀,回頭看瞭一眼跟在她後的幾個姐妹,笑盈盈地走出:“我來吧。”
“好。”風笑讓尺劍備水。
綺月進瞭醫館,兩刻後人出來瞭,雖渾身濕透臉白如紙但她雙目亮極,顫抖著手擼起袖子露出無暇的臂,勉力用著平穩的聲對姐妹們道:“解瞭。”
“太好瞭。”不少姑娘盯著綺月的臂,捂嘴流淚。
排在隊頭的女子也不再怕瞭,起步走入醫館。沒多會,她亦活著出來瞭。有一有二,還未解毒的那些姑娘眉宇逐漸舒展。
黎上這邊解毒有序進行,盛冉山的地也開始測量劃分。劃分好後,匠人再依圖紙劃地基。動土這日,辛珊思特地領著一大傢子,擺瞭香案拜瞭老天和土地爺。
二月十六,蒙曜領命點兵赴逸林收石耀山。這仗打瞭半年,誰也沒想到戰無不勝的誠南王會屢攻不下石耀山。九月,陣前急報,誠南王被刺,重傷昏迷。
辛珊思得訊,不以為蒙曜真的會拼老命去給皇帝收復石耀山,去信聞明月,讓一界樓盯緊蒙玉靈。
蒙都玉靈公主府後槐林裡,秦清遙右手背在身後左手輕捻著一枚蜜蠟丸,垂目不知在思慮些什麼。
端著藥渣來埋的談思瑜,沒想會在此遇見他,有些驚喜地快走幾步,卻又不敢靠得太近:“你…你怎麼在這?”
感受著談思瑜平穩的氣息,秦清遙眨動瞭下眼睛,將蠟丸納入掌心,轉身面向她:“不要再去找白時年瞭。”
談思瑜大驚,一把摳緊藥罐:“你…”強作鎮定,“你說什麼?”
知道她聽到瞭,秦清遙不欲再說第二遍,將手裡的蠟丸送出:“這是我來蒙都前,向白時年要的假死藥。”淡漠的目光看著躺在掌心的蠟丸,語氣平靜得不帶任何情緒,“你拿著吧。誠南王已經在回蒙都的路上,公主得離開瞭。”
什麼意思?談思瑜一眼不眨地盯著人,就是不伸手。
僵持片刻,秦清遙抬眸:“公主活著…走不出蒙都。而你,她不會讓你活。”
“是因為戚寧恕?”去年誠南王來說的那些話,她聽瞭個七八:“所以談香樂是戚寧恕的人,她是受戚傢之意接近寒靈姝,勾引達泰,生下瞭我。”
“追根究底沒有意義,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秦清遙將手往前送瞭送:“拿著吧。記住,不要再去找白時年瞭,他活不過今晚。”
談思瑜微仰首,眼眶滿含著淚,站著不動。
見狀,秦清遙手一翻,將蠟丸丟在地上:“得瞭新生,你該過些自己想過的日子,要學會珍重自己。”說完,他便起步離開。
在人經過身側時,談思瑜不由自主地一把拉住他:“你把藥給瞭我,那你呢?你怎麼逃離她?”
秦清遙眉頭緊瞭下,側首看向她,靜默兩息,無力地勾動瞭下唇角,將一身的疲憊毫無保留地全部展現給她,推開她的手,大步離開。
談思瑜沒有轉身沒有去看,眼淚滾落,聽著腳步愈來愈遠,心裡的癡妄瘋狂滋長。許久,她才慢慢蹲下身,撿起地上的那枚蠟丸。
出瞭後槐林,秦清遙就回去瞭主院,跨入堂室見到亞妮那個老婆子低著頭從裡間出來,不禁緊瞭心神。
經瞭百匯丸藥效快一年的折磨,蒙玉靈枯瘦得像個老嫗,凹陷的雙目望著進來的青年,扯唇溫柔地問道:“你去哪瞭,怎去瞭這麼久?”
“去確定一件事。”秦清遙倒瞭杯水,走到床邊坐下喂她。
蒙玉靈就著他的手,喝瞭一口:“什麼事這麼重要,要你親自去確認?”
秦清遙收回手,將杯中剩下的水倒入口中,吞咽下:“談思瑜應該也用瞭百匯丸。”見蒙玉靈皺眉,他斂目,“四月前,我發現白時年那馬錢子用得特別多,就生瞭懷疑,之後便一直留意著,現在算是確定瞭。”
回想之前談思瑜身上的種種怪異,蒙玉靈心知秦清遙說的實話。好個白時年,竟然敢私自配制百匯丸,當真是沒把她這個主子放在眼裡。
“白時年是因為我,才得您高看進瞭公主府。”秦清遙攥著杯子的指節泛白,下頜緊繃:“我去處置他。”
蒙玉靈看他的樣兒,心裡生瞭絲愧疚,她不該懷疑他的,抬起手幫他理瞭理衣襟,囑咐道:“小心點兒。”
“放心。”秦清遙抓住她的手,抵在心口用力握著:“所有要對你不利的人,我都不會讓他們活。”
第125章
“解決瞭白時年,你回去收拾收拾東西…”蒙玉靈深吸一氣慢慢吐出,婉婉道:“城裡城外,我都已經安排妥當瞭。兩日後,我將病逝。”
護送蒙曜回蒙都的車隊,不出意外也就在這幾日會抵達蒙都。到時,整個蒙都的眼睛都將投向誠南王府。毒婦挑這個時候出蒙都,確實高明。秦清遙面露擔憂:“您的身子經得住嗎?”
“無礙。”蒙玉靈微笑:“近來,流竄在筋骨裡的那些不適消退瞭不少。哭三日喪而已,我還撐得住。”
“三日?”秦清遙詫異:“您…您是公主啊!”
“一個皇帝厭極想除之後快的公主。”蒙玉靈望著清遙眼眸中自己那形容枯槁的模樣,臉上的笑變得牽強、破碎:“停靈三天,夠體面瞭。再多,皇帝該不痛快瞭。我還想皇傢護衛送我到我的公主墳。”
秦清遙滿眼心疼,嘴微張想說什麼但又不知該說什麼,終將人擁入懷緊緊抱著。
骨頭都被他勒疼瞭,蒙玉靈寵溺笑之:“不要怕,一切有我。”
秦清遙將她箍得更緊,淚目啞聲求道:“公主,清遙陪您到石耀山,您一定不要為難。跟戚寧恕低個頭,他有石耀山…”
“你在胡說什麼?我怎麼舍得拿你向戚寧恕低頭?”蒙玉靈心裡感動:“戚寧恕他也不配。放心,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傍晚,秦清遙回瞭一趟自己的院子,便去往藥園。他到時,白時年正在把放在院裡晾曬的藥往屋裡收。
“你怎麼這時來,可用過晚膳?”
秦清遙沒作聲,沉著臉穿過院子。
見他不理人,白時年心以為這是在蒙玉靈那受氣瞭,幹笑著低頭看過自己端著的簸箕:“今天送來的兩味藥,炮制後味比較大。你…我這就把它們收進…”
“別收瞭。”秦清遙自他身旁越過,跨入藥房,從襟口掏出一紙封摁在桌上,壓著聲說:“你趕緊收拾一下,我送你出府。”
“什麼?”白時年手一松,簸箕掉地。他跑進屋,看瞭眼桌上的紙封,望向秦清遙,提著心問:“發生什麼事瞭?”
秦清遙壓著怒火,口氣極沖地沖他問道:“這公主府是公主的公主府,你覺得府裡有什麼是公主不知的?”
是談思瑜?白時年兩肩不由聳起:“我我…我那隻是拿她試藥。百匯丸可以更好,隻要試藥成功,它調理的過程可以大大縮…”
“等你試藥成功,公主已經不需要瞭。”暗中觀察瞭談思瑜這麼久,秦清遙早覺她服用的百匯丸不對瞭,拿起桌上的紙封塞到白時年手裡:“我能給你的就這麼多瞭。你別再耽擱,趕緊去收拾。藥園外的人已經被我支開瞭,一刻後我送你出府。天也快黑瞭,你出府後尋機改換下頭臉,盡早離開蒙都。”
白時年低頭看手裡的紙封,腦中快轉,三五息後拿定瞭主意,再抬頭望向秦清遙,神情有些復雜:“你…”
秦清遙撇過臉,不看他催促道:“快去吧。”
一咬牙,白時年終還是轉身疾步出瞭藥房,往西廂去。秦清遙手背到後,屈指數著數,目光移轉落到散在門外的草藥上,唇微微勾動瞭下。
攸關性命,白時年動作極快,不足百息就從東廂出來瞭。
等在院裡的秦清遙,見他沒帶包袱,眼掃過他壯瞭一圈的腰,起步走向院門。
白時年回頭望瞭一眼住瞭一年多的地方,沒多留戀,跟上秦清遙。一步兩步…明明秦清遙人就走在他前,可他怎麼有點看不清。腳下虛浮,在離院門不到一丈地時,他身軟倒地:“秦…清…遙…”
秦清遙駐足在院門口,面目平靜的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將院門關上插上閂,抬手摸向發簪,輕輕一摁簪子頭松動。
“軟骨散…”白時年不願相信自己竟栽在這小道上。
“對,就是江湖上那些雞鳴狗盜的宵小之輩常用的那個軟骨散。”秦清遙轉身,垂落在身側的左手裡多瞭一把兩寸餘長的細細薄刃。他慢步走向癱在地上的人。
憤怒燒紅瞭白時年的眼,他雙目陰鷙地瞪著秦清遙,恨不能將其生吞活剝瞭。可當秦清遙愈來愈逼近時,他又怕得瑟縮:“紙封。”
“裡面的銀票,你有數嗎?”秦清遙看向他撐著地的兩手:“整整五千兩,我一半的積蓄。”走到他身旁蹲下,抬手薄刃輕劃他的臉,“今日送來的兩味藥,是我特地為你準備的。沒辦法,你的鼻子太靈瞭,跟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