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貓是傍晚時雲停讓人送來的,已經洗幹凈,腿上的傷也包紮好瞭。性情溫順,被遞給雲裊後就老實窩著。
雲裊稀罕它,抱到懷中後就不肯撒手瞭。
唐嫻讓她玩瞭會兒,試瞭試湯藥的溫度,道:“坐起來吧,先把藥喝瞭。”
雲裊烏溜溜的眼睛眨巴瞭兩下,沒聽見一樣,繼續認真摸她的小貓。
唐嫻心中咯噔一聲,知道她最怕的事情發生瞭。
不肯喝藥。
她耐心勸道:“乖一點啊,趁熱把藥喝瞭,明日你就能痊愈瞭。”
雲裊往床褥裡縮,嘟囔道:“天沒黑的時候就喝過瞭,今天不用喝瞭。”
傍晚喝的第一帖藥她還算配合,大夫特意囑咐的晚上睡前這一帖,她就不肯瞭。
小孩子不願意喝藥,就是把勺子遞到她嘴邊,也撬不開。任憑唐嫻怎麼勸,她都不肯開口,往錦被裡一縮,自顧自地與小貓玩耍。
“我告訴你大哥瞭?”唐嫻威脅。
以前她弟弟不聽話,她爹娘都會用祖父來恐嚇弟弟。祖父古板嚴肅,這招每次都能奏效。
但套用在雲裊身上不管用,她根本不怕雲停。
唐嫻求助於其他侍女,奈何那些人都是今早才調過來的,還不如她與雲裊熟悉,更沒主意。
僵持瞭大半天,湯藥熱氣散盡,也沒能把人勸好。唐嫻無法,隻得讓人把湯藥端回廚房溫熱。
藥碗一端走,雲裊就來瞭勁兒,驚奇道:“貓貓舔我瞭!好可愛呀!”
聲音又細又黏糊,結果說完瞭沒得到別人的好奇和驚嘆。
雲裊瞄瞄唐嫻的表情,眼珠子骨碌碌轉瞭一圈,道:“姐姐,你要不要抱我的貓貓?”
唐嫻道:“那你待會兒乖乖喝藥。”
雲裊頭一低,抱著小貓翻身面朝裡面去瞭。
昨日唐嫻還覺得她可愛,今日開始因她頭疼。
換成她弟弟妹妹,她還有其他法子可以把人哄服帖。現在受身份限制,她不好那樣對待雲裊,尤其在前不久差點產生誤會的前提下。
第二碗藥送過來,唐嫻讓人把這事告知瞭雲停。
湯藥轉溫時,房門輕響,雲停到瞭,進屋看見三個侍女端著飴糖、糕點和巾帕站在床尾,唐嫻坐在床頭,手邊是黑乎乎的藥汁。
他走近,唐嫻站起,兩人始終間隔著至少三步的距離。
面對唐嫻,雲停有些拉不下臉,索性不去看她,幹脆地彎下腰把小貓從雲裊懷中奪走。
雲裊懷中一空,著急地坐起來與他爭搶,被反剪雙臂按坐在榻上。
雲停命令道:“吃藥。”
雲裊在他手中就和瘦弱的小貓一樣,掙紮不起任何水花,惱道:“祖訓不許吃藥!”
“祖訓不許吃的長生不老的丹藥。”
說完雲停不顧她的哭喊,往榻邊一坐,左手從她後頸繞去,虎口卡住她下巴,微一用力,強迫雲裊張開瞭嘴巴。
“藥。”他說道。
唐嫻看呆瞭,侍女也沒反應過來。
沒等到人遞藥,雲停皺眉看她一眼,自己探身端起瞭藥碗,直接就往雲裊嘴裡灌。
唐嫻就沒見過這樣對待妹妹的,聽著雲裊“嗚嗚”的哭聲,心有不忍,悄悄出瞭房門。
外面夜色已重,簷下五步掛著一串燈籠,明晃晃的,把天上的月亮都襯得不夠明亮瞭。
不過也好,四周足夠明亮,這樣唐嫻才能看得見周遭。
她坐在廊下,背靠朱紅廊柱,聽見屋中雲停道:“不聽話就回傢去。”
大概是灌瞭兩口後給雲裊留瞭喘氣的時機,她的聲音委屈極瞭,哭著道:“討厭你!我要去找二哥!”
“去,你倆一起被人賣瞭。”
雲裊不知是被雲停的話嚇住瞭,還是重新被灌瞭藥,隻聞嗚咽聲瞭。
真好。唐嫻心中羨慕,有個親人在身邊真好,哪怕整日打打鬧鬧。
她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屈起雙膝,側臉枕著膝蓋,仰望著簷外懸掛在半空中、光暈模糊的橢圓明月,猜測禹州近來是陰雨天還是晴朗的日子。
也不知父母能否與自己看見同一輪殘缺的月亮。
身後再次傳來雲裊的哭聲:“我要找外祖母告狀,你欺負人……”
“剩下的自己喝,還是我接著灌?”兄妹倆各說各的。
“我想、想聽故事。”雲裊啜泣著討價還價。
雲停的回答冰冷無情:“你想挨打。”
唐嫻聽著這雞同鴨講的對話,沒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發現眼前的月亮模糊瞭,臉上也帶上涼意。
她伸手往上一摸,在臉頰上沾瞭一層濕潤的水痕。
在皇陵時,所有人都無親無故,最初總有妃嬪侍女躲起來哭泣,後來時間久瞭,就都有些麻木,漸漸哭不出來瞭。
大傢都一樣,誰也不比誰好,有什麼可哭的呢?
哭得再撕心裂肺,還是要一輩子孤老在皇陵。
唐嫻也很久未哭瞭,她不想掉眼淚的,不知為何,聽著別人兄妹吵鬧,一時沒忍住。
她用手背去抹臉上的眼淚,擦去一道,又有新的淌下,把她手指也打濕瞭。
“我是誤會瞭你,但並未做什麼使你為難的事情吧?”
冷不防的,雲停的聲音從側後方傳來。
唐嫻身軀一抖,匆匆放下雙腿,雙手一起覆上面頰擦淚。
她可不想在雲停面前出醜。
雲裊的藥,前半碗是雲停灌下去的,後半碗是他看著,雲裊捧著碗自己喝的。喝完之後,把雲裊扔在榻上,雲停才踏出房門,就看見瞭默默垂淚的唐嫻。
庭中燈火煌煌,將她臉上不斷滾落的淚珠照得晶瑩剔透,堪比珍珠。
她縮著身子,比病中的雲裊看著還要無助,渾身縈繞著無邊孤寂和深淵似的苦悶。
這種情緒不該出現在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身上。
雲停想不通她為什麼哭,單就近日而言,唯一讓她受瞭委屈的事,便是傍晚那會兒,他誤會瞭雲裊傷病的緣由。
是他眼中的懷疑太明顯瞭?
這事遲早要面對,雲停不再猶豫,道:“若是傷瞭你的心,我與你賠不是。”
唐嫻快止住的眼淚“唰”的一下,重新沖破眼睫,決堤江河一樣奔湧而出。
她咬著唇努力忍住,適得其反,從唇齒中泄露出瞭一絲壓抑的哭聲。
人就是這樣,悲痛的時候孤身一人,或許很快就能止住。一旦被人安慰或是詢問,就再難控制住自己瞭。
望著她的雲停眉頭擰成山川,隔瞭會兒,重復道:“我向你賠不是。說吧,你想怎麼著?”
唐嫻的眼淚成河,哭得耳中嗡鳴,雲停的聲音像是隔瞭道水簾,傳入她耳中時朦朧不清。
但她還是聽懂瞭,咬住下唇努力止住眼淚,哽咽道:“那你、你放我、走。”
“行。”雲停道,這個字還沒傳入唐嫻耳中,他又說瞭下句,“告訴我煙霞藏在哪兒,我就答應你。”
唐嫻一窒,知道這事沒可能瞭,心中悲情又起,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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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莊廉帶著糖人蜜餞過來看望雲裊,把小姑娘哄好瞭,他又去外面安慰唐嫻。
唐嫻面紅耳赤。
她自己都不知道昨晚究竟哭瞭多久,終於發泄完情緒時,雲停已沒瞭人影,屋中有幾個侍女探頭,小心翼翼問她需不需要溫水巾帕。
唐嫻不知道自己昨晚是怎麼入睡的,今晨醒來,還以為那是一場夢,直到看見侍女躲閃的眼神。
連昨日不在府中的莊廉都知曉瞭,太丟臉瞭。
“公子脾性差不是一兩日瞭,你別與他計較。這樣吧,我替他賠禮,你想要什麼直說,我都能給你弄來。”
唐嫻抬眸,莊廉趕忙道:“離府不行。”
他入戲太深,又補上一句:“外面壞人多,舅舅不放心你獨自離開,而且還得等你恢復記憶把孟公子揪出來呢。”
唐嫻氣得捶桌。
攆走莊廉,她進屋去看雲裊。
雲裊昨日喝瞭兩貼藥,精神好轉許多,坐在窗前矮榻上吃蜜餞,瞧見她進來,沖她招手,再把其餘侍女屏退。
唐嫻覺得府中唯一不會看她笑話的,隻有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瞭。
她坐過去,嘆瞭聲氣。
“給你吃。”雲裊把蜜餞遞過去,看著唐嫻吃瞭一顆,慢吞吞向著她挪動。
與唐嫻挨緊瞭,她扯扯唐嫻的袖子,小聲問:“昨晚我哥欺負你瞭嗎?”
晴空霹靂!
唐嫻差點被口中的蜜餞噎死,連咳幾聲,惶急擺手,“你別胡說,沒有的事!”
“那你怎麼哭瞭啊?”雲裊清澈的雙眸中寫滿純真的不解,“我哥喜歡欺負人的,他一欺負我,我就哭。”
唐嫻不知該怎麼與她解釋,更沒臉面對這事,胡亂道:“我那是、是餓瞭,餓哭的。”
雲裊道:“那你說呀,讓人給你送吃的。”
“嗯,下回我一定說。”
雲裊認真點頭,瞧著是真信瞭。
唐嫻心中略松,聽她搖頭晃腦道:“不是欺負瞭你就好。祖訓不許欺負姑娘的,他要是敢,我就寫信給外祖母、給爹娘……”
祖訓,又是祖訓,這已經是唐嫻第三次聽這個字眼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