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晃晃的,加上水上的倒影,從遠處不經意看去,像極瞭一輪浮在水中的圓月。
雲停支開眀鯉,榻上船板時,烏篷船一沉,隨著他的腳步搖晃起來。
“哥哥你別把船踩塌瞭。”雲裊坐在船頭念叨的同時,小腿肚沒入水中,踢起一陣水花。
雲停沒理她,兀自進瞭船艙在唐嫻面前坐下。
矮桌上擺著三個杯盞,其中兩個已經斟瞭茶水,餘下一個空是為雲停準備的。
人到瞭,唐嫻捋起袖口為他斟茶。
“找我做什麼?”雲停問。
“我想……”唐嫻心裡有點亂,不知要先說哪一個。
問他為什麼明知自己眼睛不好,不僅沒說出來,還由著自己笨拙遮掩?
問他為什麼不拿這事來威脅自己?利用這個威脅,比那些言語恐嚇可怕多瞭。
還有,他既然色膽包天,怎麼沒有趁人之危?
這些話問出去是沒有意義的。
人總是容易被第一印象蒙蔽雙眼,從初次見面起,唐嫻就認定雲停不是好人,所以事事防著他,總把他想成壞人。
可哪有壞人會這樣對待俘虜?若說是因為祖訓……
就如雲裊所說,她傢的祖訓流傳瞭百年之久,許多祖輩都將其遺忘瞭。
雲停可以不守的,或者在人前裝一裝做個樣子就行。
唐嫻悄眼看雲停,船艙中隨處是罩著白紗的燈籠,她能清楚看見雲停纖長的眼睫。
他娘親應當是個很美麗的女人……
唐嫻不合時宜地這樣想。
“再看收銀子。”雲停端起茶盞再重重放下,瓷器碰撞聲將唐嫻驚回神。
她略微閃躲,將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拋開,順著雲停的話問:“你很缺銀子嗎?”
“誰會嫌銀子多?”
是這樣沒錯,沒人會嫌銀子多,何況他還有那種野心。
唐嫻嘆氣,看來藏寶圖的事情已無法避免。
她又問:“天下太平,你為何一定要起兵造反呢?成瞭還好,若是不成,你父母親人都將被你連累,那時再後悔就來不及瞭。”
雲停每次聽她提起皇室,心底就生出奇怪的感受。
她像是在維護皇室,但言辭中,對皇室並沒有那麼敬重。
雲停抿瞭一口茶水,道:“如今的太平盛世靠的是歷代先皇的餘威,而非當朝者的勤政。近年來皇室荒唐,有能耐的人為何不能取而代之?”
縱觀歷代皇室,各有各的不堪,這樣的王朝能傳幾百年,雲停身為皇子皇孫都覺得詫異。
可唐嫻陷入為難,躊躇瞭下,道:“這幾年皇室是荒謬瞭些,可不能因為幾個皇帝就打翻瞭所有人,皇室祖上也是有過數代明君的……”
“隻論當下。”
隻論當下。
也是,如若今上是個英明神武的君主,國境之內哪裡有人膽敢造反。
局限於當今的天下,於公,唐嫻是認同雲停的,這荒誕的王朝是該換人來做瞭。
雲停就是真的登上瞭皇位,不消說做得多好,至少能比前面幾個短命皇帝有魄力。
於私,唐嫻卻是不想他謀逆的。
一是真的怕他造反不成,連累傢人,她不想雲裊成為第二個她、更加淒慘的她。
二則是為她自己,她已與雲停產生瞭糾葛,回顧過去,有吵鬧、有爭執,但她從來沒想過雲停死去,就像雲停從來沒有真正傷害過她。
公私相逆,她來回傾斜,拿不定主意。
矮桌上的燭芯噼啪響瞭一下,唐嫻從苦思中醒來。
江山社稷,從來不是一個未知的寶藏能夠左右的,唐嫻也別無選擇,唯有先換回煙霞與自身的自由。
想到這裡,她道:“我把藏寶圖給你,你放過煙霞好不好?”
“放過煙霞,也放瞭你?”雲停幫她說出心底的話。
唐嫻輕輕點瞭頭。
“我不明白。”藏寶圖幾乎是唾手可得,可雲停臉上不見喜悅。
他腰身緊繃端坐著,高出唐嫻許多,冷漠地俯視過來,“你隻與她相處瞭半個多月的時間,救瞭她的性命,照顧她的傷勢,而她反過來騙你入狼窩,為什麼你還能這麼信任她、為她著想?”
“也不算是狼窩啊……”唐嫻放在桌上的手悄悄抬起指瞭指雲停,哪有說自己的府邸是狼窩的?
……她剛入府時是這樣想過,不過現在她改觀瞭。
見雲停對她這話不理不睬,唐嫻訕訕縮回手,道:“我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幫瞭我許多……”
光是煙霞為防她害怕,拖著重傷的身軀陪她入墓穴侍寢,就已經足夠唐嫻銘記於心瞭。
煙霞愛玩、喜歡捉弄人,但是在唐嫻與久困皇陵的侍女眼中,她是一束照入墓穴中的日光,強烈耀眼,帶著無限希望。
“她在我孤苦無依時幫瞭我許多。”唐嫻鄭重地重復回答。
“我沒幫你嗎?”雲停語氣不虞地反問。
唐嫻聽他這話怪怪的,怎麼和煙霞爭搶一樣?
她偷偷往雲停臉上掃瞭兩眼,被他銳利地逼視過來,急忙低頭。
平常她能胡攪蠻纏,商量正事時是不敢與雲停硬杠的。
唐嫻把奇怪的想法晃出腦袋,認真想瞭一想,道:“幫瞭的,你幫瞭我……嗯……那個……幫我……呃……”
雲停蹭地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
唐嫻連忙追上去,動作太急,不慎踢翻瞭一隻燈籠,圓滾滾的燈籠先她一步滾到雲停腳邊,被他一腳踏滅。
“幫瞭我的……”唐嫻趁機拉住他,“幫我擋瞭箭、救瞭我許多次……”
雲停回頭,厲聲逼問:“所以呢?你可以信任煙霞,卻始終對我有這麼重的防心?”
唐嫻受傷後就沒見他這麼兇過,呆瞭一下,愣愣道:“可是、可是你救我……是為瞭找到煙霞與藏寶圖……”
說到這裡,雲停已滿面寒霜。
不知為何,唐嫻心頭被一陣失落感包繞住,她的手攥緊衣裳,在心裡無聲詢問:“……不是嗎?”
她是煙霞與藏寶圖的唯一線索,留下她、保護她、縱容她,從始至終,雲停都是有目的的。
唐嫻心頭好似壓瞭塊大石頭,讓她喘息困難。
她按瞭按心口,忽略那種壓抑的痛感,仰起臉直視雲停,一字一句道:“而且我不認為防備心重是一種錯誤。換成你是我,或許你會比我更謹慎。”
最後一句出口,酸楚和委屈感直擊心頭,唐嫻的眼眶驟然泛紅。
她不知這陣酸楚感為何而來,是數年前被當做貨物輕賤的婚事?
年少被扔進皇陵與蒼老屍骸作陪的驚懼?
五年來不曾與她傳過任何口信的父母親人?
抑或是眼前對她不懷好意,卻反過來指責她防心過重的雲停?
唐嫻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錯,她咬緊牙關,再也不願在雲停面前落淚。
“還給你瞭。”唐嫻掏出那張羊皮紙放在矮桌上,聲音低啞沉悶,“我已與你兩不相欠,按照你的承諾,明日便要放我離開。”
說罷,她轉身出瞭船艙。
船艙外燭燈閃耀,刺痛瞭唐嫻的雙眼,她拿衣袖遮瞭一遮,在袖口留下一道水痕。
外面的雲裊不被準許進入船艙,獨自玩水正覺無趣,瞧見她趕忙喊她一起。
山野村郊,月色溶溶,蕩著一艘小船吹風賞月,唐嫻從未經歷過。
她剛把藏寶圖給瞭雲停,明日就要離開,心裡不僅沒有放松,還更加沉重。
就好似有一股灼燒著的熱氣團聚在心口,順著血流沖撞到她眼眸裡,試圖從她眼中沖破出來。
“毛毛,你和我一起。”雲裊看不出她的異樣,腳丫子從水中抬起,白嫩嫩的腳背上水珠瀝瀝滾回湖中,攪得水面波浪不息。
“快來呀,好涼好舒服!”
唐傢祖父重禮教,唐嫻從小到大,從未如雲裊這樣在外面褪去鞋襪玩耍。
此刻身在野外,小船已漂到湖水中央,脫瞭鞋子,除瞭船艙裡的雲停,無人能瞧見的。
雲停,那是個雖然恪守傢規,但並不太嚴正的正人君子,被他看見……
被他看見,能看不能碰,饞死他!
唐嫻憋悶的心中產生一種就地放縱的沖動,什麼唐傢大小姐、皇後娘娘、太後娘娘,她想把這些稱謂全部摘掉踩在腳下!
她踢掉鞋子與羅襪,挨著雲裊坐下,雙腳直直探入水中,涼意漫上小腿,唐嫻一個哆嗦收瞭回來。
雲裊哈哈大笑,“不怕的,裡面隻有魚兒……毛毛你膽子好小。”
她邊說,邊用腳尖勾著湖水潑上唐嫻的腳背。
適應瞭水溫後,唐嫻再一次將腳伸入水中,涼意從腳底心升起,總算將她心底躁動的情緒澆滅瞭幾分。
“好玩吧?你這樣踢……”雲裊教她玩水,腳高高抬出水面,再猛地砸回去,濺起的水花打濕瞭兩人的裙角。
唐嫻將裙角向上提,跟著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腳。
情緒好轉後,人也慢慢冷靜瞭下來,心中種種全部轉化成瞭淡淡的哀愁與低落。
唐嫻已經許久沒體會到這種感覺瞭,它不如身軀上的痛、黑暗中的恐懼那麼劇烈,像是黏人的蛛絲不斷拉扯,越扯,纏繞上來的就越多。
失神中,忽然,唐嫻垂在水中的腳踝被什麼東西蹭瞭一下,她猛地一抖,將雙腳抽回。
水聲嘩啦——
“水裡有東西……”唐嫻忙拉雲裊上來。
“不怕,是小魚。”雲裊安慰她,還將腳伸去她那邊打撈,“我給你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