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中的霍斯僑與如今很是不同,矜貴,斯文,俊美禁欲,但眉眼間多瞭幾分煞氣,那雙漆黑而深邃的眼睛涼薄之際,仿佛深不見底的深淵,看不見半分光亮。
而那份深邃的黑,好似浸入骨髓,好似沒入瞭靈魂之中,好似連帶著整顆心都已經黑透瞭,黑中透著冷,也透著極致的疲倦。
雨下得很大。
京城一座老宅之中,夢境裡的謝戾有些憔悴,他被早年從軍事落下的暗傷折磨得苦不堪言,人至中年卻蒼老至極,甚至還生出瞭滿頭白發。
“回來瞭?”謝戾沙啞地問瞭句。
霍斯僑神色淡淡地點著頭,冷漠上前扶住瞭謝戾的臂彎,“您還好嗎?”
“還成,還能再熬兩年。”
霍斯僑的神色依然很冷,謝戾一生未娶,兩人隻簡單地聊瞭幾句,他便精力不濟地咳瞭起來。
霍斯僑扶著他來到樓上,謝戾沙啞地說:“蘇傢敗落瞭,你那些舅舅想要見見你。”
“沒什麼好見的,”霍斯僑這麼說。
而謝戾嘆瞭口氣,“蘇菀的忌日快到瞭。”
夢境中的蘇菀瘋瞭多年,終於在霍斯僑十六歲那年,蘇傢一時疏忽,蘇菀割腕自殺瞭,等人送進醫院時,才造就已經咽氣瞭。
蘇菀生前因蘇傢對霍傢有心結,連帶著霍斯僑也被連累,每年頂多隻能見蘇菀一兩次,每次去蘇傢也總是遍體鱗傷。
至於霍傢那邊,霍雲舟一直是個植物人,再也沒有清醒過,直至蘇菀過世的第二年,那人的身體開始快速衰竭,沒撐多久就也那麼去瞭。
霍斯僑在京城陪瞭謝戾兩天,之後在眾多秘書、特助,以及私人保鏢的護送下,前往林省的一座深山。
蘇菀死後並非土葬,而是火化,骨灰按她少女時期的心願,灑入一片風情水秀的山林之中。
夢境裡,這一年的霍斯僑已徹底掌權霍傢,熬死瞭自始至終都隻把他當成一個工具的親生爺爺,鬥垮瞭霍老爺子藏在國外的那個心愛私生子。
這一年的幼幼因曾被判刑,剛刑滿釋放。
…
幼幼出獄後覺得很茫然,但不論如何還是回瞭一趟從前生活過的地方,宋傢那個曾被火災燒毀的老房子早已變成瞭廢墟,而那廢墟裡雜草叢生。
她剛出現在村子口,就有人罵著:“是她!是那個殺人犯!年紀輕輕就敢勾引男人,還把她自個兒弄進瞭監獄,咱這地方就從沒出過那麼大的醜事,把她轟出去!”
一些鄉親在無情驅趕,有石頭砸在瞭她頭上,一行血跡順著臉頰流淌而下,她茫然瞭許久,最後唇角一抿,沉默著轉身下山。
霍斯僑撇下瞭那些秘書和保鏢,他走進深山,對於他來講,這座山仿佛是一片墳墓,母親蘇菀的骨灰當年揚在瞭這裡,而他每次祭奠連個墓碑都看不見,甚至不知該去何處點香。
又或者這整座山便是一座碑。
不但蘇菀的骨灰在這裡,父親霍雲舟死後,霍雲舟火化後的骨灰也灑入瞭這片大山。
他坐在一片山丘上,點瞭一支煙,聽見遠方的喧鬧,看見一個年輕而漂亮的姑娘,身材纖細單薄,臉色蒼白而憔悴。
她在眾人的驅趕下離開,穿著一身破舊的,好幾年前的衣裳,那衣服褲子不太合身,露出瞭一截兒細瘦的手腕和腳踝。
她一臉的冷冷清清,眼底好似噙著霧,化不開的霧,滿臉的死氣沉沉。
不知怎的,分明隻驚鴻一瞥,可霍斯僑竟把當時的情景和畫面放在瞭心上,直至許久之後依然能清晰回想起來。
但這世上熙來攘往,陌生人之間很難聚首,彼此皆是滄海一粟,可能一旦擦肩而過就是一輩子,就是一生,是至死方休。
霍斯僑本以為兩人再也不會見面,但誰知就在三個月後,他臨時有事去外地出差,路過一個簡陋的小吃店,看見那個人穿著一件油膩的圍裙,在沉默中忙忙碌碌。
當時天已經冷瞭,她手上長瞭兩顆凍瘡,但比起最初那副茫然死氣的模樣,眼神裡好像透出幾分小小的執拗,她眼神裡有瞭光亮,仿佛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
就好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狂風暴雨裡拼瞭命的燃燒自己,想讓自己變得無懼風雨,逼著她自己在逆境中堅強。
“霍先生,您這是?”司機見霍斯僑望著窗外失神,不禁狐疑地問瞭一聲。
霍斯僑冷淡地收回瞭視線,“開車。”
他沙啞地道。
並未同情,並未憐憫,他不是佛,亦從不普度眾生。
對他而言,那不過是一個過客,又或者不過是路邊一棵執著堅韌的野草,人或許會感念於雜草那頑強不息的韌勁兒和生命勁兒,卻少有人會真的因此而有什麼憐惜,該去踐踏時依然會踐踏。
何況是他這般的人,早就已經冷透瞭所有血,黑透瞭一顆心,早就沒瞭多少人性,成長在名利與血腥之中的人。
但或許是因為那幾年因霍氏的生意重心重點放在國內,他頻繁地四處出差,偏巧她的生活也並不安定,換瞭一份又一份工作。
至少單他所知道的,所遇見過的,所驚鴻一瞥過的,既有蒼蠅小管端盤子洗碗的服務員,也曾在菜市場擺攤,曾在刷車場刷車,也在小型的汽修廠裡當過維修學徒。
但每份工作都做不長久,要麼是遇見黑心老板,要麼是因為遇見瞭以前的同鄉,又或者被人得知她曾經進過監獄坐過牢,他漸漸的開始在她身上多放瞭幾分心力。
為什麼無論遭遇多少挫折她眼底的光彩始終不曾熄滅,始終能那麼執著頑強的活下去?
他不懂。
而夢境中他們的初相識,其實是發生在一個冬季下雪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