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作者:陳忠實 字數:2542

黑娃趕到賀傢坊村北的一堆黑森森枳樹墳園前學瞭一聲狗叫,枳樹那邊也起瞭一聲狗的叫聲相呼應,已有三人先到,隻差一位弟兄瞭。四個人隱伏在幟樹墳園的四個方向,終於等瞭最後一個弟兄,在埋著賀老大被蹾碎瞭骨頭的屍首的墳墓前跪下來,黑娃把一綹事先寫好的引魂幡掛到枳樹枝上,枳樹枝上的尖刺紮破瞭手指,一滴鮮血浸潤到寫著“鍘田福賢以祭英靈——農協五弟兄”的白麻紙條上。不敢點蠟不敢焚香更不敢燒紙,五個人遞傳著把一瓶燒酒奠在墳頭,叩首長拜之後就離開瞭。一個弟兄說:“田福賢明日又要忙活瞭。”黑娃說:“撓一撓田福賢的腳心,叫他也甭睡得太安逸瞭!”

“這是嚇我哩!”田福賢看瞭看白麻紙上的字隨手丟到桌子上說,“他們要是有本事殺我,早把我都殺瞭。”

掛在枳樹枝上的引魂幡子是賀傢訪一個早起拾糞的老漢發現的,賀耀祖揣著它親自來見田福賢。田福賢平淡的反映讓賀耀祖覺得沮喪:“福賢,你千萬千萬可別掉以輕心。斬草除根除惡務盡。黑娃那一夥逃瞭躲瞭賊心可沒死哇!”田福賢依然雍容大度的說:“叔,你的話都對這哩!黑娃這一幫子死狗賴娃全是共產黨煽呼起來的,共產黨興火瞭他們就張狂瞭,共產黨敗火瞭他們也就塌火瞭。”送走瞭賀耀祖,田福賢就對民團團長下令,把團丁分成四路到各個村子去,把黑娃三十六弟兄的傢屬帶到白鹿倉來。

小娥走進白鹿倉立即感到氣氛不對,叫她畏怯的團丁們一個個全部笑容可鞠,不像訓斥仇人而是像接待親戚貴賓一樣帶著她走進一個屋子,裡面擺著桌凳並要她坐下。小娥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就在最後邊靠墻的一個拐角顫怯怯坐下來,低下頭就再不敢抬起來。田福賢在臺上講第一句話她就抑制不住心的狂跳,不敢拾頭看田福賢的眼臉而是把頭垂得更低瞭。田福賢的口吻很輕松,似乎在講一個有趣的故事:“我前幾天到縣上去撞見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說:‘福賢,你的白鹿原成瞭鏊子瞭。’我想起白嘉軒也對我說過這句話。我才明白嘉軒的話其實是從他姐夫那兒聽下的。嘉軒說這話時我沒在意當是說耍話的,弄清瞭這話是朱先生的話我才在意瞭。朱先生是聖人,向來不說臟話,他說的話像是閑話其實另有後味。我回來想瞭幾天幾夜才解開瞭,鏊子是烙鍋盔烙蔥花大餅烙館館饃的,這邊烙焦瞭再把那邊翻過來,鏊子底下燒著木炭火。這下你們解開瞭吧?還解不開你聽我說,這白鹿原好比一個鏊子,黑娃把我烙瞭一回,我而今翻過來再把他烙焦。”田福賢講到這兒,一直沉默拘謹的聽眾紛紛噢噢噢醒悟似的有瞭反應。田福賢受到鼓舞,又誠懇地感慨說:“要叫鏊子涼下來不再烙燙,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產黨煨的火,共產黨而今垮塌瞭給它煨不上火瞭,所以嘛我現在也撤火——”在座的傢屬全都支長耳朵聽著。田福賢鄭重他說:“把你們的子弟丈夫叫回來,甭再東躲西藏瞭。叫他們回來到倉裡來走一趟,說一句‘我錯瞭,我再不跟人傢吆老鴉瞭’就行瞭。哪怕一句話不說隻要來跟我見個面就算沒事瞭。我說這話你們信下信不下?”眾人不吭聲,這時有人站起來證實:“我是黑娃三十六弟兄的二十一弟兄。我跑到涇陽在一傢財東傢熬活,團丁把我抓回來。我隻說非殺瞭我剮瞭我沒我的小命瞭。田總鄉約跟我隻說瞭一句,‘回去好好過日子,再甭跟人瞎鬧瞭’。我而今實實後悔當初……”又一個小夥接著說:“我躲到城裡一傢鞋鋪子給人傢抹褙子,夜夜想我媽想我大。我偷偷跑回來給民團逮住瞭……田大叔寬容瞭我,我一輩子不忘恩德。”這兩個人的現身說法打動瞭許多人,人們雖然擔心軟刀子的殺法,但還是願意接受軟的而畏懼硬的,當下就有幾個人爭相表態,相信並感激田總鄉約的恩德,明天就去尋找逃躲在外的兒子或丈大回來悔罪。田福賢笑著向表態的人一一點頭,忽然站起來巡視會場,終於瞅中瞭低頭坐在屋子拐角的小娥:“黑娃屋裡的,你聽我說,黑娃是縣上緝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處理,對黑娃我沒權處理,但我準備向縣上解說,隻要黑娃回來,我就出面去作保。冤仇宜解不宜結,化幹戈為玉帛,甭把咱這白鹿原真個弄成個烙人肉的鏊子!我佩服朱先生……”

緊接著的六七天時間裡,那些逃躲在外的三十六弟兄中的許多人便由他們的父兄領著走進瞭白鹿倉。田福賢實踐諾言,不僅沒有加害這些曾經嗆喝著把他壓到鍘刀底下的對手,反而像一個寬厚長者訓導淘氣的晚輩:“好咧行咧,有你一句知錯改錯的話就對咧!回去好好下苦,把日子往好哩過,不瞧瞧你爸都老成啥樣子咧?”感動得賠罪者愧悔嗟嘆,有的甚至熱淚滾滾。田福賢這一下完全征服瞭白鹿原,街論巷議都是寬厚恩德的感嘆。這種局面影響到民團團丁,由高度緊張變得松懈起來。田福賢看到瞭就及時訓話:“把這些人寬大瞭,實際是把老鴉落腳搭窩的樹股給它砍掉瞭,鹿兆鵬這號老鴉再沒處落腳壘窩瞭。你們敢松手嗎?外表上越松,內裡越要抓緊盯死,一心專意地瞅住共產黨。鹿兆鵬跑進城裡去瞭,偷偷還回原上來過幾回……你們啥時候能抓住他?我給諸位的賞金早都準備停當瞭,數目比省上懸賞的數兒還大!”

小娥回到窯裡就開始瞭慌亂,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賢的話,又有一半信不下。過瞭幾天,聽到許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賢的寬待,她就開始發生瞭朝信的一面的決定性偏倒。她表現得很有主見,一絲也不糊塗,必須讓田福賢按他的諾言行事,應該由他先給縣上說妥以後再讓黑娃回來,不能讓黑娃回來以後再由他到縣上擔保;萬一縣上不答應,可就把黑娃害瞭。她幾次在白鹿鎮通白鹿倉的路上蜇來蜇去,總是下不瞭決心鼓不起勇氣走過去。她想起把田福賢押上白鹿村戲樓再壓到鍘刀口時的情景。她那會兒作為婦女代表風風光光坐在戲樓上觀看對田福賢的審判,看見田福賢被繩索拘勒成紫前於色的脖頸和臉膛,兩隻翻凸出來的眼球佈滿血絲,那眼睛裡流泄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氣和少許的一縷膽怯。現在,那兩隻翻凸出來佈滿血絲的眼球終日價浮現在她的眼前,她執瓢舀水時那眼球在水缸裡,嚇得她失瞭手;她拉風箱燒鍋時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麥秸火焰裡,嚇得她幾乎折斷瞭風箱桿兒;更為不可恩議的是,她在冒著蒸氣的熬得粘稠的包谷糝子的粥鍋裡又看見瞭那雙眼球一那天坐在白鹿倉會議室後排拐角,她鼓足勇氣從兩個腦袋的間隙裡偷偷溜瞭田福賢一眼,滋潤的方臉盤上嵌著一雙明澈溫厚的眼睛……她在路口裝作買東西在攤販貨堆前蜇磨瞭一陣就退回原路來,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使她不敢面對那雙明澈的眼睛,就朝鎮子的中街走過去,一轉身拐進瞭第一保障所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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