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作者:陳忠實 字數:4843

小娥一看見鹿子霖叫瞭一聲“大”就跪下瞭:“大呀,你就容饒瞭黑娃這一回!”鹿於霖斥責道:“起來起來。有啥話你說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頭跪著:“你不說個饒字我不起來。”“愛跪你就跪著。”鹿子霖說,“你尋錯人登錯門瞭。黑娃是縣上通緝的要犯,我說一百個饒字也不頂用。那天田總鄉約親口給你說瞭,叫你把黑娃叫回來他再給縣上作保,你該:“我一個女人傢不會說話,我也不敢進倉裡去……”鹿子霖挪揄他說:“你不是都敢上戲樓嗎?咋著連倉裡門就不敢進瞭呢?”小娥羞愧地垂著頭:“好大哩,現時還說那些事做啥!黑娃年輕張狂瞭一陣子,我也張狂瞭兒回,現在後悔得提不起瞭。”鹿子霖說:“你就這樣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就說你兩口子張狂瞭後悔瞭再不胡成精瞭。”小娥說:“我求大跟田總鄉約說一下。你是鄉約說話頂用。黑娃好壞是你侄兒,我再不爭氣是你老的侄媳婦。我再沒親人……”鹿子霖不再開口,這個一進入白鹿村就被阿公鹿三攆出傢門的小媳婦和他算得近門,他和鹿三同輩,又比鹿三小幾歲,她自然叫他大大,他從來也沒有機緣聽她叫一聲大。她現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聲“大”地叫著,他有點為難瞭;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慈面軟的天性,比不得白嘉軒那樣心硬牙硬臉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繼續訴說:“大呀,你再不搭手幫扶一把,我就沒路走瞭。我一個女人傢住在村外爛窯裡,缺吃少穿莫要說起,黑間狼叫狐子哭把我活活都能嚇死,嗚嗚嗚……”

“唉——”鹿子霖長長地籲嘆一聲,“你起來坐下。我給田總鄉約說說就是瞭。”說著點燃一根黑色卷煙,透過眼前由濃而淡緩緩飄逸彌漫著的藍色煙霧,鹿子霖看見小娥撅瞭撅渾圓的尻蛋兒站立起來,怯怯地挪到墻根前歪側著身子站著,用已經沾濕的袖頭不住地擦拭著流不盡的淚水,一絡頭發從卡子底下散脫出來垂在耳鬢,被淚水洗濯過的臉蛋兒溫潤如玉光潔照人,間或一聲委屈的抽噎牽動得眉梢眼角更加楚楚動人,使人實生憐憫。鹿子霖意識到他的心思開始脫緩就板下臉來:“你叫我給田總鄉約說話,也得說清黑娃到底在哪達嘛。”小娥猛乍揚起頭來:“我要是知道他在哪達,我就把他死拽回來瞭。他隻說他給人傢熬活,死口不說在東在西。”鹿子霖忙問:“他啥時候給你說他給人傢熬活來?他回來過?”小娥也不想隱瞞:“他半個月前回來過一回,給我撂下幾個銅子叫我來糧食度春荒,雞叫頭遍進窯門,雞叫二遍又出瞭窯門。我問他在哪達,他怕我去尋他,他死活不透底兒……”鹿子霖“噢”瞭一聲,又鼓勵小娥繼續說下:“你給田總鄉約把話靠實,隻要能饒瞭他,他再回來給我送錢時,我就拉住他不叫他走……,小娥說著又軲轆轆滾下淚珠來。鹿子霖說:“好瞭,我立馬去找口總鄉約。你回吧,你放心地等我的回話。把眼淚擦瞭,甭叫街上人看見笑話。”鹿子霖叮囑著,看見個娥有點張皇失措地撩起衣襟去擦眼淚,露出瞭一片耀眼的肚皮和那個臍窩,衣襟下露出的兩個乳頭像臥在窩裡探出頭來的一對白鴿。他隻掃瞄瞭一眼,小娥衙下衣襟說:“大!那我就托付你瞭,我走瞭。”

鹿子霖走進白鹿倉找到田福賢直言道:“賀老大墳上的引魂幡子是黑娃抄的。”他看著田福賢驚異的伸色愈加自得地學說瞭與小娥談話的過程,正是從小娥透露的黑娃回傢的時間準確無誤地誰測出這個結果。田福賢問:“她沒說黑娃在哪達?”鹿子霖說:“看來她是真不知底兒。黑娃也逛得鬼得很哩!”田福賢斷然說:“好啊子霖,你談的這個情況很重要。你馬上可以給她滿碟子滿碗地回話,隻要黑娃投案回來一概不究,縣上通緝的事由我包瞭。你千方百計把這女人撫攏住,哪怕她矚出一絲黑娃的影蹤也好。那樣的話你就立下大功瞭!”

第三天夜裡,鹿子霖敲響瞭小娥窯洞的門板。他剛剛從賀傢坊喝酒回來。賀耀祖見瞭掛在賀老大墳上的引魂幡怒不可遏,指揮族人把賀老大傢老三輩的祖墳從賀氏墳園裡挖走瞭,業已腐朽的骨殖和正在腐爛的屍體全都刨出來扔到溝裡去瞭。賀耀祖置備酒席慶賀,邀集本倉的頭面人物赴宴。田福賢俗守夜不出倉的戒律謝辭邀約。鹿子霖痛痛快快喝瞭一通頓瞭,夜深人靜時分吸著麥苗青草的清新氣息,渾身輕松地從村子東邊的慢坡道上下來,走進瞭小娥獨居的窯院。窯裡傳出小娥睡意朦朧驚恐萬狀的問話聲。“你大。”鹿子霖說,“甭害怕。我是你大。”

木門閂眶哧滑動一聲門開瞭一扇,鹿子霖側身進去隨手關上瞭木閂,窯裡有一股黴味煙味和一股異香相混雜,他的鼻膜受到刺激連連打瞭三個噴嚏。“甭點燈瞭,省得招惹人眼。”鹿子霖聽見黑暗中的小娥拼打火鐮火石就制止瞭,“凳子在哪達?炕邊在哪兒?我啥也看不見。”“在這兒。”小娥說。鹿子霖就覺著一隻軟軟的手抓著他的胳膊牽引他坐到一條板凳上,從那種異樣的氣味判斷,小娥就站在他的右側,可以聽見她有點喘急的呼吸聲息。“大呀,我托你辦的事咋個向?”小娥說話的氣浪吹到他的耳鬢上。“說好瞭說妥瞭,全按你想的說成瞭。”鹿子霖爽氣他說著,壓低聲兒變得神秘起來,”還有一句要緊話我不敢對你說。你女人傢嘴不牢捅出去,不說你不說:“大,你放心說。我不是鼻嘴子娃娃連個輕重也掂不來?”鹿子霖黑暗裡搖搖頭說:“這話太緊要太緊要瞭!隨便說瞭太不保險。”小娥無奈地問:“大呀,你信不下我我咋辦……那要不要我給你賭咒?”“賭咒也不頂啥。”鹿子霖從凳子上站起來,一字一板說:“這話嘛得、睡、下、說。”小娥像噎住瞭似的低聲說:“大——”鹿子霖斷然說:“這會兒甭叫大。快上炕。”

鹿於霖在黑暗如漆的窯洞裡站著,對面的小娥近在咫尺鼻恩可感,他沒有伸出雙臂把她挾裹到炕上去,而是等待小娥的舉動。小娥沒有叫喊,沒有朝大大臉上吐唾沫,隻是站著不動也不吭聲。聽見一聲呢喃似的嘆息,站在他對面的影柱兒朝炕那邊移動,傳來脫衣服的響聲。鹿子霖的心底已經湧潮,手臂和雙腿控制不住地顫栗,他丟剝瞭夾褂兒又褪下瞭夾褲,摸到炕邊時抖掉瞭佈鞋就蹺上炕去;當他的屁股落到炕上時感到瞭一陣刺疼,破爛的炕席紮刺進皮肉去瞭;他顧不得疼痛,揭開薄薄的被子鉆進去。小娥羞怯地叫:“大——”鹿子霖嘻嘻地說:“甭叫大甭叫大,再叫大大就羞得弄不成瞭!”他已經把那個溫熱的身子緊緊裹進懷裡,手忙腳亂嘴巴亂拱,這樣的年紀居然像初婚一樣慌亂無序,竟然在剛剛進入的一瞬便轟然一聲塌倒。他躺在她身上凝然不動,聽著潮湧到心間的血液退回到身體各部位去,接著他一身輕松無比清醒地滾翻下來,摟住那個柔軟的身體,湊到她的耳根說:“黑娃萬萬不能回來!”小娥呼地一下豁開被子坐起來:“你哄我?你把事沒辦妥,你哄著我睡覺……”鹿子霖欠起身說:“我說你們女人傢沉不住氣,你還說你賭咒哩!聽我把話說完——”他把她摟住按進被窩:“我給田福賢把你的話說瞭,田福賢也答應瞭,昨日專門到縣裡記也答應隻要黑娃回來認個錯,就啥話不提瞭。說黑娃萬萬不能回來是我的主意。你聽瞭我的話好,你要信田福賢的話就去叫黑娃回來……”小娥忙問:“大,你咋說萬萬不敢回來?咋哩?”鹿子霖說:“你們女人傢隻看腳下一步,隻摸佈料光的一面兒,佈的背面是澀的,桌子板凳墻壁背面都是澀粗麻麻的。田福賢萬一是設下籠套套黑娃咋辦?”小娥倒吸一口氣“噢”瞭一聲。鹿子霖說:“田福賢跟我是老交情,我本不該說這話。我實實不想看見你鉆進人傢的套套兒裡去。我這人心軟沒法子改。黑娃辱踐瞭我,按說我該跟田福賢合夥收拾他,可你那天往保障所去給我面前一站一跪一哭,哎……”小娥完全失望他說:“那咋辦呀?黑娃不回來我咋活呀?”鹿子霖說:“大給你把後頭十步路都鏟平瞭。這樣吧!就讓黑娃在外頭熬著混著哪怕逛著,總比睜著眼鉆籠套強。先躲過眼下的風頭再說,說不定風頭過瞭也就沒事瞭,說不定田總鄉約調走瞭也就好辦瞭。你嘛,你就過你的日子,大給你錢你去買糧食,日後沒事瞭,黑娃回來瞭,大也就不挨你的炕邊瞭。”說著坐起來,摸到衣服掏出幾個銀元,塞到小娥手裡。小娥突然縮回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成瞭啥人瞭嘛?”鹿子霖說:“你成瞭啥人瞭?你成瞭大的親蛋蛋瞭!不是大的親蛋蛋兒,大今黑還能給你說這一河灘體已話,”他穿上衣褲,下瞭炕站住斬勁他說:“誰欺侮你你給大說,大叫他狗日水漏完瞭還尋不見鍋哪兒破瞭。關門來。大逢五或者逢十來,把炕上鋪得軟和些兒。”

隔兩三日即逢五,鹿子霖耐著性子俟到逢十的日子,又一次輕輕彈響瞭那木板門。如果逢五那天去瞭,間隔太短,萬一小娥厭煩反倒不好,間隔長點則能引起期待的焦渴。鹿子霖吃罷晚飯,給他的黃臉女人招呼一聲,就到神禾村去瞭,自然說是有公事。他在那兒推牌九手氣大紅,用贏下的錢在村子小鋪裡買瞭酒和牌友們幹抿著喝瞭。他現在不需要像頭一次那樣繁冗的鋪陳,一進門就把光裸著身子的小娥攬進懷裡,騰出一隻手在背後摸到木閂插死瞭門板,然後就把小娥托抱起來走向炕邊,小娥兩條綿軟的胳膊箍住瞭他的脖子。鹿予霖得到呼應就受到鼓舞受到激發,心境中滯留的最後一縷隱憂頓然消散。他把她輕輕放到炕上,然後舒緩地脫衣解褲,提醒自己不能再像頭一回那樣驚慌那樣急迫,致使未能完全盡興就一泄如註。他側著身子躺進被窩,一般濃鬱的奇異的氣息使他沉迷。小娥迎接他的到來,鉆進他的懷裡。他再次清醒地提示自己不能急迫慌亂,用他的左手輕輕地撫摩她的後頸和脊背,他感到她的手。臂一陣緊過一陣地箍住他的後背,把她美好無比的xx子偎貼到他的胸脯上。她的溫熱的臉腮和有點涼的鼻尖偎著他的臉頰,發出使他伶憫的輕微的喘息,他控制著自己不把嘴巴貼過去,那樣就可能使他完全失控。他的手掌在她細膩滑潤的背脊上撫摩良久就擴展到她的尻蛋兒上,她在他懷裡顫栗瞭一下。他抽回手從她柔軟的頭頂撫摩下去,貼著脖頸通過腰際掠過臀部下滑到大腿小腿,一直到她穿著睡鞋的小腳,便得到瞭一個統一的感覺,他又從她的臉膛搭手掠過脖頸,在那對顫顫的xx子上左右旋摩之後,滑過較綿的腹部,又停留在他的最終目標之上,小娥開始呢呢喃喃扭動著腰身。他已經從頭到腳一點不漏地撫遍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開始失控,於是便完全撤韁。他揚起頭來恨不能將那溫熱的嘴唇咬下來細細咀嚼,他咬住她的舌頭就不忍心換一口氣丟開。他吻她的眼睛,用舌頭舔她的鼻子,咬她的臉蛋,親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後就吮咂她的xx子,從左邊吮到右邊,又從右邊換到左邊,後來就依戀不丟地從乳溝吻向腹部,在那兒像是喘息,亦像是準備最後的跨越,默默地隱伏瞭一會兒,然後一下子滑向最後的目標。小娥急促地扭動著腰身,渴望似的呢哺著叫瞭一聲:“大呀……”鹿子霖一揚手掀去瞭被子,翻身爬伏上去,在莽莽草叢裡沖突之後便進入瞭,發瘋似的搖拽起來:“大的個親蛋蛋兒呀,娥兒娃呀,大愛你都愛死瞭……”鹿子霖享受瞭那終極的歡樂之後躺下來吸煙,卷煙頭上的火光亮出小娥沉醉的瞇眼和散亂的烏發,小娥又伸出胳臂箍住他的腰,她的xx子抵著他的上臂,在他耳根說:“大呀,我而今隻有你一個親人一個靠守瞭……”鹿子霖慷慨他說:“放心親蛋蛋,你放心!你不看大咋著心疼你哩,你有啥難處就給大說。誰敢哈你一口大氣大就叫他挨挫!”鹿子霖彈瞭煙灰坐起來穿衣服。小娥攏住他的胳膊說:“大,你甭走,你走瞭我害怕。”鹿子霖問:“害怕啥哩?”小娥說:“有人時不時地學狼嚎,學狐子哭嚇我哩!”鹿子霖呵呵一笑:“你既然知道那是人不是狼,你怕啥?你關門睡你的覺甭理他。我收拾他。”他心裡非常清楚,小蛾雖好,窯洞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隨後就斷然走出瞭窯洞。

那個學狼嚎學狐子哭的人叫狗蛋兒,三十歲瞭仍是光棍一條,熬得有點淫瘋式子。他爸叫他出去熬活掙錢給他訂媳婦,他說不先給他娶媳婦他就不出門去給人下苦熬活,父子倆不得統一,老子隨後氣死瞭,狗蛋兒成瞭遊蕩鬼,更沒人給他提媒說親瞭。狗蛋兒在黑娃逃走以後,就把直溜溜的眼睛瞅住瞭小娥的窯洞。他夜裡從人傢菜園偷拔一捆蔥拿來向小娥獻殷勤,小娥隔著窯窗在裡頭罵,他把蔥捆兒放在門坎上就走瞭。他偷蔥偷蒜偷桃偷杏,恰如西方洋人給女人獻花一樣獻到小娥的門坎上窗臺上然後招呼一聲說:“小娥你嘗一口我走瞭。”他的癡情癡心得不到報償,就學狼嚎學狐子哭嚇唬她,以期小娥孤身一人被嚇得招架不住時開門迎他進窯。再後來,狗蛋兒居然編出一串贊美小娥的順口溜詞兒在窯窗外反覆朗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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