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剛剛潮起“忙罷會”的慶賀氣氛和升平景象一下子低落瞭,一些準備演戲的村莊紛紛改變瞭主意,沒有心思和興趣組織唱戲的事瞭。“忙罷會”開始籠罩上恐怖的氣氛。白狼的傳聞再度神秘地流傳。遭幼後的第二天早晨,鹿傢和白傢的街門上都發現瞭土匪留下的手跡:“白狼到此。”新老親戚見面以後沒有多少興致交談收成,白狼的種種傳聞在酒席茶桌上成為熱門話題。搶劫白鹿兩傢的白狼和燒毀白腿烏鴉兵糧臺的白狼有及隻吮血不食肉的白狼被連結在一起,有人說在峪道裡看見過一對脫皮掉毛的老白狼引著一大群狼子狼孫,騷擾搶劫時像兩腿的人,遇到抵抗打擊時全現出四條腿逃竄瞭。
漩渦的中心反倒是平靜的,白嘉軒已經清醒過來,接受冷先生的悉心治療。治療分兩套措施同步進行,每天早晨空腹時和睡覺前煎服湯藥,間隔一天由冷先生親自給腰部傷位上裹纏膏藥。白嘉軒不能翻身轉腰,死死地仰躺在炕上接待前來看望他的親戚好友和鄉鄰族人,他沒有憤恨沒有傷感甚至連劇烈的痛楚也不呻喚出來,平靜淡漠地接受熱切意誠的問候和安慰。七八天以後,腰傷剛見明顯好轉,背上和臀部壓出的褥瘡紅腫化膿引起高燒,白嘉軒幾次燒得昏迷。仙草整天侍候在炕邊端屎端尿擦洗身子,仍然沒有能夠阻止褥瘡的發生。冷先生重新開瞭藥方主治高燒,給褥瘡配制瞭外敷藥面兒,白嘉軒終於從又一次危機裡緩活下來,顯然變得十分虛弱瞭。他微微喘著氣對孝文說:“你整天立在炕跟前做啥?該死的話你立在這兒也不頂啥喀!你該弄啥快弄啥。”孝文顯得憂愁而又西惶,那個破爛磚瓦窯的景像克化不開的積食整得他心虛神移痛苦不堪。白嘉軒以為兒子為自己煎熬操心,就問:“咱村過會的日子快到咧。給戲班子磨面買菜的事安頓停當瞭沒?”白孝文說:“現在還演啥戲哩!我跟麻子紅把戲退咧:”白嘉軒瞪著眼問:“誰叫你退戲?”孝文解釋說:“咱傢遭瞭難,子霖叔傢剛剛過罷喪事,誰還有心演戲湊熱鬧?我跟子霖叔商量瞭就說算咧不演戲咧。”白嘉軒擺一下頭嘲弄地笑瞭:“說定要演的戲就要演不能退。你把你子霖叔叫來我跟他說。”
鹿子霖頭上綰著守孝的白佈圈來瞭。白嘉軒說:“子霖,你聽我一句話,這戲一定要演,底裡嘛緩後我再給你說。”鹿子霖還陷在深沉的悲痛和仇恨裡,對演戲仍然提不起興趣。白嘉軒說:“土匪正是想看你我的哭喪臉兒哩!明白吧?偏給他個不在乎的笑臉。明白嗎?”
所有親朋好友包括田福賢前來看望的時候,白嘉軒都保持著一種不失體面的大傢風范,惟有姐夫朱先生走進來時他顯得難以抑制的動情。他不顧朱先生和傢人的百般勸阻,硬是要坐起來,疼得他滲出一頭虛汗,才在妻子仙草墊給他的被子上斜倚起來。白嘉軒開門見山地說:“哥呀,你甭聽人說白狼長白狼短的混話!不是白狼是黑狼——”朱先生雖然明智,卻一時解不開白狼黑狼的隱喻。白嘉軒就一語道破:“這是黑娃做的活!”朱先生不由一驚。
白嘉軒清清白白記得,土匪得手後大搖大擺走出後門時,一個土匪像記起一件未辦完的事一樣返身又走進後門,順手從後門背後撈起瞭那榆木杠子走到他的跟前,在掄起杠子之前,那個土匪說:“你的腰挺得太硬太直瞭!”對這句似乎耳熟的話來不及回憶對證,他腰裡就挨瞭致命的一擊昏死瞭。白嘉軒經冷先生搶救活來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個土匪攔腰抽擊之前的那句話,他努力追尋關於這句話的記憶,終於想到瞭鹿三。等到在他炕前隻有鹿三一個人的時機裡,白嘉軒像聊閑話那樣不經意地問:“三哥,你記得不記得有這回事?黑娃逃學,我瞭一句‘我嫌嘉軒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有這活沒這話?”“有有有,那驢日說過不止一回哩!”鹿三說:“我叫他來給牛割草他說過這話。我叫他替我來頂工,他硬要跟嘉道到渭北去熬活就是不上這兒來,還是那句話:‘我嫌嘉軒叔腰挺的大硬太直我害怕。”你這會兒咋想起這話瞭?”白嘉軒閉上眼睛似乎很疲憊地說:“我躺在炕上腦子閑瞭亂想哩!”……白嘉軒向姐夫朱先生詳細說瞭他的確鑿無疑的證據:“土匪白狼就是黑娃!”
“噢!這下是三傢子爭著一個鏊啦!”朱先生超然他說:“原先兩傢子爭一個鏊子,已經煎得滿原都是人肉味兒;而今再添一傢子來煎,這鏊子成瞭搶手貨忙不過來瞭。”
白嘉軒聽著姐夫的話,又想起朱先生說的“白鹿原這下變成鏊子啦”的話。那是在黑娃在農協倒臺以後,田福賢回到原上開始報復行動不久,白嘉軒去看望姐夫企圖聽一聽朱先生對鄉村局勢的判斷。朱先生在農協潮起和潮落的整個過程中保持緘默,在嶽維山回滋水田福賢回白鹿原以後仍然保持不介入不評說的超然態度,在被妻弟追問再三的情況下就撂出來那句:“白鹿原這個成瞭鏊子啦”的話。白嘉軒後來對田福賢說這話時演繹成“白鹿村的戲樓變成鏊子啦”。白嘉軒側身倚在被子上瞧著姐夫,琢磨著他的隱隱晦晦的妙語,兩傢子自然是指這傢子國民黨和那傢子共產黨,三傢子不用說是指添上黑娃土匪一傢子。白嘉軒說:“黑娃當瞭土匪,我開頭料想不到,其實這是自自然然的事。”
黑娃確已成瞭上匪。
習旅從古關道口轉移時做瞭周密的部署和最壞的打算:隊伍一直沿著山根行進,在遭到圍擊時萬不得已可以進山周旋。在開赴預定集結地點之前,習旅長在戰前動員中講述瞭“七步詩”的歷史故事。他說:“老掌櫃的死瞭,大哥要拿傢事瞭。大哥想到六七歲的小兄弟現時雖則撞不動他的壯腿粗腰,可小兄弟總是一年一年往大的長哩,長大瞭即使不跟他爭掌櫃的權力,也得平分一半傢業呀!大哥痛恨他媽為啥要多生這個禍害……”臺下的士兵騰起一片笑聲,黑娃也笑瞭。習旅長接著說:“大哥就想,幹脆趁他還沒長大把他掐死算瞭!同志們,中國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就是那個要被黑心的哥哥掐死的小兄弟,他的手已經掐到我們的脖子瞭。我們能像曹植那樣唱一詩乖乖兒地送死?”
這支隊伍到達一個原上就駐紮待命。那原和白鹿原十分相像,那裡的幾十個村子同樣鬧過農協而且現在還掛著農協白地綠字的牌子,許多村子的農協頭兒領著農協會員給部隊送來瞭米面豬肉蒸熟的饃饃壓好的面條。三天後的一個夜晚,中國北方最大的一次共產黨領導的軍事暴動發生瞭。那是一場從一開始就註定失敗的戰爭,開頭的小小的勝利和接連著的徹底潰滅都是無法改易的。從打響第一槍到槍聲在整個戰場冷寂下來,習旅長的指揮部不斷向戰爭的前沿推進,黑娃從隻聽得槍響到看見戰壕,槍彈曳出的火交交織成一幅美麗的網,像陽春三月母親在地上繃著經線,看著倒地揚花孕穗的麥田裡的各種姿勢的屍體和一張張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臉孔,黑娃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也沒有一絲害怕,戰爭原來就是這個樣子,戰爭不過就是這個樣子。直到習旅長下令讓他把全部警衛一個不留帶上去進入戰壕時,黑娃似乎才有瞭知覺才感到某種難過:“習旅長,你跟前不能一個不留啊!”“我現在已經不重要瞭,重要的是這場仗。”習旅長吼起來,“同志們,把你的能耐用到前沿上去,黑娃你不是有三隻眼嗎的黑心窩打!打不死他也要砸斷他一條腿!”黑娃就決定不再爭辯,決定服從命令率領警衛排進入人手稀少的戰壕。習旅長揮瞭揮手說:“同志們,把能耐可甭用到唱“七小詩”上去哇!”那一刻黑娃看見習旅長眼中有一縷絕望的柔情和一縷絕望的悲哀摻和著的動人的神光;這是他最後看見習旅長的一眼,那神光就永久地留在他的記憶裡。
進入戰壕裡頭的戰鬥遠不及他的逃亡印象深刻。進攻和潰敗時都沒有害怕而逃亡時卻如驚弓之鳥,那原因是端槍瞄準大哥的士兵時他已經豁出去瞭,而逃亡時他不想豁出去瞭,他率領的警衛排誰死瞭誰活著誰傷瞭誰跑瞭習旅長死瞭活瞭撤走瞭到哪裡去瞭一概不明,黑娃被露水激醒時看見滿天星光,先意識到右手裡擦著的折腰子短槍,隨之意識到左手抓著一把濕漉漉粘糊糊的麥穗,最後才意識到肩膀挨瞭槍子兒受瞭傷,傷口正好與上次習旅長被黑槍子射的相吻合。他站起來搖搖手臂似乎還不要緊,就繞過一個個橫豎擺列著的屍體朝東南方逃去,腳下是綿茸茸的被攘踐倒他的麥子的青稈綠穗兒,辨不清大哥的士兵和戰友的屍體,反正都像夏收時割倒捆束的麥個子擺在田野裡。他走著跑著直到看不見屍體直到站立著的麥子擋阻腳步時才又放緩下來,從黑夜終於走到黎明。齊腰高的麥田小路上走來一位拉牛扛犁的老漢,在甜潤潤的晨風裡唱著亂彈,興致很好嗓門也很好,黑娃跳到老漢當面,者漢一句亂彈卡在肚子裡扔瞭肩上的犁杖軟軟地癱倒瞭,紫紅色的大犍牛揚起尾巴跑進麥田裡去瞭。黑娃這才看到自己被血漿紅瞭的衣褲。他從老漢身上剝下一件藍衫留下底下的白衫,脫下老漢的青色夾褲留下裡邊套著的單褲,把自己的衣褲脫下來揉成一圪塔塞到麥地裡,再把老漢的藍衫青褲穿起來,把短槍掖進褲腰,一下子變成他在渭北熬活時的長工裝束瞭。臨走時,他從腰裡摸出一塊銀元,塞進老漢僵硬的手心就匆匆走掉瞭。
涉過一條河溝時,黑娃脫光衣褲洗刷瞭凝結在身上的血痕,晌午時分走進一個叫做候傢鋪的村子,問到一戶正在場上碾大麥的人傢雇不雇工,主人留下他順手把一把木杈交給他翻攪碾過的大麥稈子,午飯算是有著落瞭。他和主人剛剛端起麻食飯碗,兩個背著槍的士兵從大門走進來,追問黑娃的來路,而且一口咬定他是暴亂的逃亡分子。黑娃裝作傻愣貝崩的神氣說:”老總你的話我連聽都聽不懂。我屋裡青黃不接出來混口飯吃倒惹下麻達瞭”你們不信我也沒法,我跟你們走,那也得叫吃一碗麻食,我幹瞭一晌活餓得……”主人是個厚道人也說起情來:“二位老總就讓小夥吃一碗飯,反正他又跑不瞭嘛!”那當兒黑娃一隻手端著自己的碗另一手端起主人擱在桌子上的碗,準確無誤地把兩碗剛出鍋的熱燙麻食扣到兩個老總臉上,轉身從後門逃走瞭,出後門的時候他感到瞭極度的恐懼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