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老黑時黑娃走進秦嶺峪口淺山的一個鎮子,十數傢人傢全都關死瞭店門,隻有兩傢小棧門板虛淹,門上方吊著一個油紙糊的燈籠。黑娃在鎮子上溜瞭一遭踏查瞭進山出山的路徑,就走進一傢小棧,青石壘的櫃臺上鋪著一塊黑色光亮的生漆漆過的木板,櫃臺裡頭有幽微的燒酒的香氣兒。一個佝僂著腰的瘦老漢問他吃哩還是住哩?黑娃說想吃也想住。佝僂老漢說你先住下再消停吃,隨之領他走進裡間,一排大炕,炕洞裡的火呼呼啦啦燃燒著,屋裡一股很濃的松煙氣味。炕上坐著躺著的幾個人,全是山民們煙熏火燎得烏秋秋的臉。佝僂棧主向他介紹有野豬肉獾肉野雞肉,征詢他的意願要吃碗子還是吃大塊子。黑娃問啥叫碗子啥又叫塊子,才得知下一塊蘸鹽面吃叫塊子,燴瞭湯的叫碗子。黑娃又饑又渴自然要瞭碗子,一隻大如小盆的粗瓷碗裡盛著滿滿一碗野豬肉,其實不過四五塊,筷子挾不起來就動手抓起來撕咬,又吃瞭四個在炕洞裡烤得焦黃酥脆的黃包谷饃,便覺得渾身困憊不堪躺到在炕上,佝僂店主趕過來說:“客官付瞭賬再睡,臭行道的臭禮行。”黑娃摸瞭摸沒有零錢就交給他一枚銀元。夜半時分,黑娃醒過來時已被捆死瞭手腳,聽見有人在黑間裡說:“客官甭驚,我認得你。你去年到咱寨上叫咱改號換旗你記得不?”
“兄弟你演瞭一出‘二進宮’。”土匪頭子說。黑娃被放開手腳解去蒙在眼上的褲子,強烈的燈光耀得他睜不開眼睛。土匪頭子說:“虧得我沒跟你掛上共產黨的牌號,要不咱倆而今都沒有個落腳之地瞭。”黑娃這時才看清上匪頭子的臉,比一年前沒有多大變化。去年鹿兆鵬差他來這山寨企圖說服這股土匪轉成共產黨遊擊隊失敗瞭,現在自己流落到此,自然心境全非瞭。他站在燈火通明的大廳裡,咧瞭咧嘴角說不出話。土匪頭子說:“兄弟你放心住下,沒人敢碰你一指頭。你好好吃好好睡先把傷養好,要革命瞭你下山再去革命,革命成功瞭窮人坐天下瞭我也就下山務農去呀!革命成不瞭功你遇難瞭就往老哥這兒來,路你也熟瞭喀!”土匪頭子喚人來給黑娃肩頭的傷口敷瞭藥面,就擺瞭幾碗菜和一壇酒。黑娃喝得臉紅耳赤,伏在桌邊放聲大哭起來。他痛痛快快哭瞭幾聲,猛地站起來嘲笑說:“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個土匪羅!”
上匪頭子拔刀在手上刺出血滴人酒碗裡,黑娃接過刀也割破中指,倆人喝瞭血酒,又在香案前焚香叩拜,黑娃抬頭一看香案後的崖壁上畫著一隻塗成白色的狼。拜叩完畢,黑娃說:“白鹿原沒見出個白鹿,倒是真個出瞭個白狼。”土匪頭子喝道:“拿寶罐子來。”有人立即送上一隻半大的青釉瓷罐,土匪頭子把罐兒翻過來,倒出兩朵一模一樣的木刻黑白牡丹花,要黑娃用手摸出一個來。黑娃問其用意,上匪頭子說:“你先摸瞭再說。”黑娃伸手到瓷罐子裡隨例拈出一朵來,正是白的。土匪頭子笑道:“兄弟有福。”接著告訴,山寨裡養著兩朵牡丹,由弟兄們抓閘兒平等享用。這個白牡丹用重金從城裡開園寺買來的人是絕瞭。那個黑牡丹的來歷向一切人保密而且不許打聽,隻管享用就是瞭。黑娃皺皺眉頭嘴裡羅羅嗦嗦說自己還不習慣弄這號事。土匪頭子笑著大聲說:“兄弟呀,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就享這號福,想享旁的啥福享不上。你顧慮啥哩?”
黑娃和白牡丹睡瞭,後來也和黑牡丹睡瞭;白牡丹白得好看,黑牡丹黑得漂亮。肩傷掉癡以後黑娃參與瞭第一次搶劫活動。他手腳利索搶法特好脾氣隨夥兒,三五次搶劫後就深得弟兄們擁戴,土匪頭子給他加冕為二拇指。土匪們的組織五花八門稱謂也別出心裁,土匪頭子被尊稱為大拇指,二頭目黑娃自然就是二拇指瞭。有一次搶劫令黑娃難忘,那是在盤龍鎮搶劫一傢藥村收購店鋪時,他從裝著中藥的麻包垛子裡揪出年輕的掌櫃,竟是白嘉軒的老二白孝武。他掖著他的領口拘得他直翻白眼兒,隨手就壓到地上面朝腳地,緊接著交給一個弟兄,自己就退到店鋪門口來,對守在門口的一個弟兄說:“你進去我來守門,我蹬到一條褲子裡瞭。”搶劫碰見熟人是土匪的忌諱,叫做蹬一條褲腿或者說撞到舅傢門板瞭。黑娃在癯口聽見孝武挨打時的慘叫,忽然想起和他以及他哥哥孝文坐他傢方桌念書的情景。
洗劫白鹿村白嘉軒和鹿子霖兩傢的具體行動方案是黑娃一手設計的,純粹是為瞭報復白嘉軒在詞堂用刺刷懲治小娥的事。黑娃作瞭區別對待,要求他的弟兄務必處死鹿子霖,如果時間充足就敦死他,不料鹿子霖命大僥幸逃脫瞭,讓那個老棺材瓤子當替身;黑娃對打劫白傢的那一路弟兄說:“那人的毛病出在腰裡,腰桿兒挺處太硬大直。我自小看見他的腰就難受。”弟兄們一個個情緒高漲,這是替二拇指報仇雪恨的機會。黑娃向弟兄們最後叮囑一句“弟兄們活兒做得幹凈點!”
黑娃隨後就到賀傢坊看戲去瞭。他戴著一頂破草帽遮住瞭半個臉擠在窩裡,瞧見賀耀祖和鹿子霖體體面面坐在戲樓上。他在戲樓下瞥見好多熟悉的面孔,卻沒有發現白孝文和田小娥。那陣兒田小娥大約正牽著白孝文走進破爛磚瓦窯,黑娃重新口到白鹿村,走進他的窯院,門板上掛著鐵鎖,他在雞窩裡看看雞沒有瞭,豬圈的柵欄門兒撇在地上沒有豬瞭;他坐在窯院裡一塊石頭上陷入柔情似手的回味,從腰裡摸出一把銀元從門道底下塞進去;最後在窯院接村路處站住腳,回頭再瞥一眼破舊的窯洞的門板和窗戶,踏上慢坡的小路離去瞭。
白鹿村的“忙罷會”彌散著濃厚的悲愴氣氛。農歷七月初三是會日,麻子紅的戲班初二晚上就敲響瞭鑼鼓傢夥,白孝文通前到後主持著這場非同尋常的演出,忙得奔來顛去。鹿子霖端坐在戲臺前角,側著身子對著臺下,頭上綰著的那一圈白色孝佈,向聚集在臺下來自十裡八村的男人女人顯示著悲愴也顯示著強硬。初三的午場戲開鑼以後,白嘉軒來到戲臺下,掀起瞭一陣喧嘩,白嘉軒拒不聽從傢裡任何人的勸阻要到戲場上來,顯然不是戲瘤發瞭而是要到鄉民聚集的場合去顯示一下。孝文用獨輪叫螞炸車推著父親走進戲場,屁股下墊著一方麥秸稈編織的蒲團兒。男人女人們圍追著車子,想親睹一眼從匪劫中逃生的德高望重的族長,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都向他拋出最誠摯的問候:“白先生好咧?”白嘉軒平靜地坐在蒲團上,雙手扶在小車車頭的木格上,臉色平和慈祥,眼神裡漾出剛強的光彩。他不回答追逐著他的熱誠的問候,端直坐著被孝文推到戲臺底下,完全是想來過一過戲癮的樣子。他坐到戲臺下看戲這個舉動本身,已經充分顯示瞭他的存在和他的性氣,臉色和言語上再不需要任何做派瞭。白嘉軒看見田福賢走上戲樓坐在鹿子霖旁邊,和鹿子霖說瞭兩句什麼話,倆人一起走到臺口向他伸出瞭瞭共產黨就得下不守信義的毛病瞭!”兆鵬說:“你剛剛揣上國民黨證就口大氣租起來瞭?告訴你,她擔心你不會改變才沒來。他說她來瞭要是倆人都不改變怎麼收場?她珍惜與你的感情才不來,她要我來勸你,盼著再見到你時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好兄弟,你有啥話跟哥說吧!”兆海痛苦地嘆口氣:“完瞭。到此為止。”兆鵬說:“兄弟,沒有完。在我看,一切尚未開始,怎麼就完瞭?你大悲觀!”兆海說:“我已無法改變。我指望她作改變。她委托你來,就證明她不會改變瞭。她要是會改變,你也不必來找我瞭,你肯定是她的領導吧?”兆鵬說:“你們兩個都指望對方改變,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心平氣和地談談,不要一見面先逼對方改變自己的信仰,暫且談不到一塊也不要緊,等三年兩年也未嘗不可,三兩年裡大傢都經見得更多瞭,判斷和認識是非的能力也提高瞭,也許就會發生變化。”兆海說:“那好吧!你告訴她,我後天想回鄉下看看父母,隻能待一天。回來後部隊就要開拔瞭。”兆鵬說:“白靈一定要見你一面,讓我跟你約定時間。既然你後日要回原上,你們明晚會面吧?你說在哪兒方便些?”兆海說:“算瞭不見瞭。既然誰也改變不瞭誰,見瞭也沒個好結果,反倒叫人難受。你告訴她,我等待她的話。”
兆海從原上探視口到城裡,改變瞭和白靈不再見面的打算,當晚又一次找到皮匠的鋪子。白靈以為兆海有瞭轉機而欣喜,當即和兆海走出二姑的鋪店,倆人又轉到那個拋擲銅元的園子裡。白靈動情他說:“我以為再見不到你瞭哩!兆海哥,你也太倔瞭,一回談不攏二回連面也不見瞭?真有點國民黨翻臉不認人的通病!”兆海卻火起來:“算瞭吧白靈!我不說遠處的事,你回咱原上走走看吧!共產黨在原上搞瞭一場啥樣的革命你去看看吧!兆鵬用下一桿子啥人你打聽打聽一下吧!鹿黑娃賀老大白興兒田小娥之流盡是一幫死貓賴狗,憑這些人能完成國民革命?他們懂得革命的一分意思嗎?他們趁著革命的鳳潮胡成亂整,充其量不過是荒年災月饑民‘吃大戶’的盲動……”白靈的那一縷溫情頓然冷寂,忽閃閃躥上一股火氣,她的強盛的氣性迅速恢復,迅即作出反應:“兆海哥,一年多不見,你長瞭身體長瞭知識,也長瞭不少的貴族口氣啊!”兆海說:“你用列寧的理論判我為貴族並不過分。列寧就是把窮人煽動起來打倒富人消滅富人,結果是富人被消滅瞭窮人仍然受窮。光鵬學蘇俄在白鹿原上煽動窮漢打倒財東,結果呢?堂堂的農協主任鹿黑娃墮落成瞭上匪,領著土匪搶銀元,刀劈瞭俺爺又砸斷瞭嘉軒叔的腰桿子……作為農協主任沒有達到目的的,當瞭上匪卻輕而易舉地達到瞭。你叫我還能信還能再入共產黨嗎?黑娃們幹不成共產黨的革命可以當土匪,我可不行呀!”白靈說:“你聽沒聽到賀老大怎麼死的?你聽過你見過把人從高空敦下來的施刑嗎?共產黨就要發動被壓迫者推翻壓迫者,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自由平等的世界。”兆海說:“我們走著瞧吧!看看誰的主義真正救中國。”倆人不歡而散。思想上的尖銳對立,減輕瞭他和她感情上的依戀,分手的時候遠不及第一次那樣沉重如焚。
鹿兆海緊走幾步又停住腳,回過頭去,看見白靈也站在那兒仁立不動。他走過去對她說:“我明天就要開拔瞭……”她已忍不住滾下淚珠來:“兆海哥……我還是等著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