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作者:陳忠實 字數:3863

白靈走進滋水縣縣府大院時正值午休。郝縣長在他的臥室裡接待白靈。白靈趕上午休時間,不是偶然,而是經過悉心的算計,所以才有聽姑媽數落她的難堪。她以縣長公子的同學關系說瞭一通編好的假話,然後就把那封信交給縣長。郝縣長拆瞭信封,看瞭信,雙手握住白靈的手久久不語。白靈忍不住說:“如果有困難,你就甭勉強。”郝縣長松開,坐下來揮一下手:“困難咋能沒有嘛!可問題已經解決瞭。”郝縣長告訴白靈,紅三十六軍潰散後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區地下黨在峪口和山裡收容紅軍戰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經返回老窩茂欽。郝縣長壓低聲音,驚喜萬分地說:“廖軍長虎歸北山,讓組織放心。”白靈按捺不住問:“鹿政委呢?”郝縣長瞅瞭瞅白靈異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點矜持地說:“他也回到老窩白鹿原上。”白靈猛然站起握住郝縣長的手說:“你可真是遮風擋雨的老母雞啊!”

白靈一身輕松走出郝縣長的房子時縣府開始上班,院子裡有小幹事匆匆忙忙的身影,也有老職員仿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臉孔,她有點好笑,如果某一天郝縣長突然站在院子裡宣佈一聲:“我是共產黨”那麼這些小幹事老職員肯定會嚇得跌坐到地上。白靈走過縣府很深的宅院時反覆考慮,要不要去會一會大哥孝文?見瞭會有什麼影響?不見又會造成怎樣的影響?最後決定還是應該去。

白孝文瞅著站在門口矜持地笑著的洋學生不禁一愣,整個滋水縣城也沒有這樣漂亮的女子。白靈叫瞭一聲“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臉色頓然活泛起來:“噢呀靈靈呀!”白靈完全是一個妹妹的天真姿態:“哥呀,我要畢業瞭。原先還想考高等學府,沒人供:“你考你考,我供給,你頂好考到北平去。”白靈說:“遲瞭遲瞭,我已經找下飯碗瞭。”白孝文問:“做啥?”白靈說:“撒書。”白孝文點點頭贊賞地說:“教書也不錯,日子很安寧。”說著才記起問,“你今日怎麼記起尋哥來瞭?”白靈說:“我來看看大姑媽,也來看看你,我而今有傢難歸成瞭孤兒一個……”白孝文寬慰妹妹說:“咱爸那人就是個那……好瞭好瞭,你別傷心。一會兒我領你去認一下嫂子。這幾天忙得要死……”白靈漫不經意地說:“大哥如今正開順:“平時緊一陣松一陣倒也罷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軍窩死在山裡,這一向正收合那些散兵敗丁,抓不緊可就讓他們溜出山瞭。上邊見天崔報抓人的數目哩!”白靈做出好奇的樣子問:“我從報上看到消息,說是‘全殲’。你們參加圍剿來嗎?”白孝文說:“我隻負責縣城防務。”這麼說似乎又不過癮,接著就不無遺憾地說:“有天晚上,我陪嶽書記去看大姑父,萬萬沒料到共匪三十六軍政委就在大姑父屋裡。你猜是誰?鹿兆鵬呀!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瞭算是命大……”白靈的心早已縮成一蛋兒,想不到兆鵬差點栽到大哥手裡,而大姑父居然沒有向她提及這件事,姑媽肯定覺得這件事沒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響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著問:“你看玄乎不玄乎?”白靈從最初聽到的驚詫裡松懈下來,反而完全證實瞭兆鵬已經脫險的消息,證實瞭郝縣長說的兆鵬就在老窩白鹿原上。她裝作表示遺憾:“玄玄玄,真個玄乎!到手的銀洋又丟瞭——你和嶽書記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說:“錢算個屁!關鍵是讓這個禍根又逃瞭。他是滋水的大禍根,滋水縣不除兆鵬甭想安寧。”白靈淡淡地笑笑說:“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熱鬧戲瞭。飛是咱們一個村子的人鬧事。”白孝文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現在親老子也顧不上瞭,甭說一個村的鄉黨。兩黨爭天下,你死我活地鬧……”說到這裡,白孝文忽然意識到作為兄長的責任:“靈靈呀,你可得註意,而今當先生瞭,你就好好教書,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共匪臉上沒刻個‘共’字,把你拉扯進去你還不曉得。”白靈笑著說:“要是那樣的話,哥呀,你就帶人來抓我。”白孝文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嚇唬說:“真要那樣的話,哥也沒辦法——我吃的就是這碗飯嘛!”白靈說:“這碗飯可是拿共產黨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靈嘎嘎嘎笑起來伸出雙手:“銬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銬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過來的白手上拍打瞭一掌:“你長到這麼大還是沒正性……”

白靈以惋惜的口吻謝絕瞭哥哥邀她去認新嫂,說她今晚必須趕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給學生上課,再晚就搭不上進城的牛車瞭。這樣的理由不容變通,白孝文隻好應允,熱情誠摯地叮囑妹妹得空兒就回縣城來,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結成聯盟:“你跟哥一樣,都是有傢難歸哦!咱們就相依為命咯!”

白靈坐上回城的牛車舒出一口氣來,“礙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際驀然回響著這句顯示著職業特點和個性特征的用語……白靈現在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兆鵬,問他在一千大洋的懸賞者嶽維山和“不好出手”的白孝文當面,究竟是怎麼逃脫的?牛車粗大體重的木頭輪子悠悠滾動著,在坑坑窪窪的土石大路上顛出吭喳吭噔的響聲,輪軸磨出單調尖銳的吱嘎吱嘎的叫聲,漸漸遠離瞭灰敗破落的縣城,進入滋水川道倒顯出田園的生氣,一輪碩大的太陽正好托在白鹿原西部的平頂上,恰如一隻潷去瞭蛋清的大蛋黃。白靈雙手掬著膝頭,瞅著對面陡峭的原坡,頂面上平整開闊的白鹿原,其底部卻是這樣的殘破醜陋……

從原頂到坡根的河川,整個原頂自上而下從東到西擺列著一條條溝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條又大又深的溝壑統進幾條十幾條小溝,大溝和小溝之間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幾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剝撕瞭皮肉的人體骨骼、血液當然早已流盡枯竭瞭,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態奇形怪狀,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蒼鷹,有的像平滑的鴿子;有的像昂首疾馳的野馬,有的像靜臥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獨立的雄獅,有的恰如一隻匍伏著疥蛙……它們其實重像是嵌鑲在原坡表層的一事副動物的標本,隻有皮毛隻具形態而失丟瞭生命活力。峁梁上隱約可見田堰層疊的莊稼地。溝壑裡有一株株一叢叢不成氣候的灌木,點綴出一抹綠色,渲染著一縷的珍貴的生機。這兒那兒坐落著一個個很小的村莊,稠密的樹木的綠蓋無一例外地成為村莊的標志。沒有誰說得清坡溝裡居民們的如祖,何朝何代開始踏進人類的社會,是本地土著還是從草株戈壁遷徙而來的雜胡?抑或是土著與雜原互相融化的結果……“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殘忍猙獰,被職業習慣磨成平淡時得意和輕俏。當時應該給他一個嘴巴,看他還會用那種口吻說那種職業用語不?革命現在到瞭危急關頭,報紙上隔不瞭幾天就發佈一條抓獲黨的大小負責人的消息。三十六軍的潰滅和薑政委的叛變是粹不及防的滅頂之災。兆鵬半年前臨走時隻告訴她一句:有一個段老師和你接頭。直到報紙上登出三十六軍被殲的重大消息時,她才知道鹿兆鵬半年前去瞭三十六軍。段老師之後又來瞭一位薛老師,說他從今往後和她聯系,因為段老師被抓捕瞭;前不久又有黃先生來和她接頭,說薛老師也被當局抓捕和段老師一起被裝進麻袋投進枯井。黃老師說,小白你所以還安全無虞,正好證明段、薛兩位老師堪稱真正的老師。白靈腦子裡隻剩下兩隻裝著段老師的麻袋,七尺漢子塞進三尺長的麻袋紮緊袋口,被人拽著拖著扔進幹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當時聽罷啞然無語,最初的驚恐很快地轉化為無可比擬的憤怒。她對黃先生冷笑著說:“多虧你給我說明瞭這個消息,臨到我被裝麻袋時我就不懼怕瞭。”後來她一再重現段、薛兩位老師被裝進麻袋扔進枯井的情景;她從來沒有經過活人被裝進麻袋和投進枯井的情景,卻居然能夠把那捉情景想象得那麼逼真,那麼難忘。白靈覺得正是在黃先生說出那種情景的那一刻裡,最終使她成熟瞭,也看輕瞭自己;死瞭不算什麼;一個對異黨實施如此慘無人寰的殺戮手段的政權,你對它如若產生一絲一毫的幻想都是可恥的,你就應該或者說活該被裝進麻袋投進枯井;必須推翻它,打倒它,消滅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講什麼條件;她現在才能切迫地理解義無反顧和視死如歸這兩個成語的生動之處。

黃先生隔瞭好久才第二次與她接頭。在這段時間隔裡,她幾乎天天都擔心黃先生也被裝進麻袋摞人古城某一眼枯井,這個創造過鼎盛輝煌的歷史的古城,現在保存著一圈殘破不堪卻基本完整的城墻,數以百計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幹瞭的井,為古城的當權者殺戮一切反對派提供發方便,既節約瞭子彈又不留下血跡,自然不會給古城居民以至整個社會造成當局殘忍的印象。黃先生這次來更顯得心沉重:“黨組織這回遭到的破壞是太慘重瞭。”白靈忍不住溢出淚來:“你好久不來,我瞎想著……你大概也給……摞進枯井……”黃先生苦笑一下:“這很難避免。我現在給腰裡勒著一條紅絲帶,將來勝利瞭,你們挖掏同志們的屍骨時,可以辨認出我來。”白靈破涕笑瞭:“我用絲綢剪一隻白鹿縫到襯衫上,你將來也好辨出我……”黃先生隨後就指派她到滋水縣來給郝縣長送信……

大蛋黃似的太陽覺落到白鹿原西邊的原坡下去瞭,滋水川道裡呈現一種不見陽光的清亮,水氣和暮靄便悄然從河川彌漫起來。白鹿!一隻雪白的小鹿的原坡支離破碎的溝壑峁梁上躍閃瞭一下,白靈沉浸在浮想聯翩之中………

她進入教會女子學校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上帝時,就同時想起瞭白鹿。上帝其實就是白鹿,媽媽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頭頂的木樓上掛著一撮淡褐色的麻絲絲。奶奶抽下一根麻絲子加進手中正在擰著繩子裡,左手提起那隻小撥架,右手使勁一撥,紫紅溜光的棗木撥架兒啪啦啦啦轉成一個圓圈,奶奶就講起她的白鹿來。那是一隻連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著跳著,又像是飛著飄著,黃色的麥苗眨眼變成綠油油的壯苗瞭。渾水變成清水瞭,跛子不跛,瞎子眼亮瞭,禿子長出黑溜溜的頭發瞭,醜女子變得桃花骨朵一樣水靈好看瞭……她冷不丁問奶奶:白鹿是大腳還是小腳?白鹿她媽給白鹿纏不纏腳?白鹿腳給纏住瞭蹦不起來飛不起來咋辦?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顆幹棗,禁斥她不許亂說亂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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