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會女子學校的先生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著,連行為舉止說話腔調都是一律的,隻有模樣的寬窄胖瘦黑白的差異;臉上的表情卻同樣是一律的,沒有大悲大喜,沒有慷慨激越,沒有軟潰無力,更沒有暴戾煩躁,永遠都是不惱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愛不恨,不憂不慮的平和神色。經過多年訓育的高年級女生也就修煉成這份習性的德行。古城的各級行政官員軍職官長和商賈大亨等等上流社會的人們,都喜願到這所女子學校來選擇夫人或納一個小妾,古城的市民爭相把女兒送到這所學校就讀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間就可能成某個軍政要員的老嶽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兩個表姐身上也押著這註寶。大表姐嫁瞭個連長,婚後不到一月開拔到漢中。半年後,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嶺趕到漢中去尋夫,那連長已經有一個皮膚細膩的水鄉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瞭鬧瞭,抓破瞭連長的臉和那女子的下身,隨後就再也找不著那倆人的蹤影瞭。她沒有回傢的路費,幾乎在漢中淪為乞丐,後來被一位茶葉鋪子的掌櫃發現。聽她口音是關中人,就把把她引進鋪子裡詢問身世。掌櫃本是關中人在漢中落腳做小買賣,死瞭女人不願意再娶一個漢中女人,主要是聽不順漢中人那種幹澀的發音。大表姐就落腳為茶葉鋪掌櫃的續弦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歲,正當中年,倒是知道體貼她疼她,隻是經濟實力並不比姑父的皮貨鋪子強多少。
二表姐嫁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過得還算安寧。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嶽丈的皮貨生意擴張開拓,也沒有能力孝順貴重禮品,卻把皮匠丈人的苦楚編成歌謠在自己的報紙上刊登出來:皮匠苦皮匠苦,年頭幹到臘月二十五。麻繩勒得手腕斷,錐子穿皮刺破手。雙手破裂炸千口,滿身腥膻……這是他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時在皮貨鋪子的真切體驗的感受。他被各種獸皮散發的腥膻味兒熏得頭暈惡心,尤其在飯桌上看見嶽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劇瞭這種感覺。那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繩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繭子死皮,指頭上炸開著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樹膠一類膏藥糊著,有的新炸開的小口滲出瞭血絲,手心手背幾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塊完整潔凈的皮膚。二女婿一口飯一匙湯也咽不下去,歸去就寫下這首替老嶽丈鳴不平的歌謠,而且讓二表姐拿著報紙念給父親。皮匠聽瞭一半就把反手拉過來又踩又唾,臉紅脖子粗地咆哮起來:狗東西,把我糟踐完咧!狗東西沒當官的本事可有糟踐人的本事!而今滿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瞭你還念個屁……皮匠姑父十分傷心,發誓不準二女婿再踏進他的皮貨作坊。
白靈明白姑父失望的根本癥結並不在此,是在於兩個女都沒有跟上一位可以光耀門庭的女婿,但他並不知道,這幾乎是癡心妄想。教會女子學校是女人的世界,整個城市裡各種體態的女子集中於一起,那些精華早被高職要員一個個接走瞭,屑於這個女人世界裡蕓蕓眾生的兩位表姐,隻能被軍隊的小連排長或窮酸文人領走。皮匠姑父後來直言不諱地給白靈說:“你比那倆個出息呀靈靈兒,凡團長以下的當科員跑閑腿打閑雜的都甭理識他,跟個有權有勢的主兒你能行喀!到那陣兒,看哪個龜五賊六死皮丘八敢穿皮鞋不給錢?皮匠姑父這樁夙願的實現可能性確實存在。無論學識無論氣質,尤其是高雅不俗的眉眼,白靈在美女如族的教會女子學校裡也是出類拔萃的。白靈已經謝絕過幾位求婚者,擋箭牌倒是那位從未照過面的王傢小夥兒。她對求婚者說:“傢父在我十二歲就許親訂婚瞭。在她離開教會學校之前,校務處通告她說有一位政府要員要見她,她問什麼事?如果是求婚者她就不去。校務處職務憂心忡忡地勸她說應該去,願意不願意都得去,此人校方得罪不起。白靈去瞭。她看見一位精明強幹的中年人端端正正在校務處的桌前坐著,棱角分明的臉膛,聰穎執著的眼睛,從腦門中間分向腦袋兩邊的頭發又黑又亮。白靈一進門,那人就站起來頷首微笑。校務處的先生介紹瞭那位中年人的身份,是省府某要員的秘書,隨後就退出門去。那秘書很坦率地問:“小姐你的第一印象如何?人和人交往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白靈天真地說:“你像汪精衛。真的,我進門頭一眼瞧見你就奇怪,汪精衛怎麼屈尊坐在這兒?”秘書含而不露地笑笑:“小姐過獎瞭。汪是中國第一美男子,我怎麼能……”白靈笑著說:“你就是中國第二。”秘書不在意地轉瞭話題:“白小姐畢業後做何打算?”白靈問:“你找我究竟要問什麼事?”秘書說:“你願意求學我可以資助,你願意就業我可以幫助安排。”白靈問:“你怎麼對我這樣好呢?”秘書說:“這還用問嗎?”白靈說:“我已經嫁人瞭。”秘書說:“難道他比汪還英俊?”白靈說:“他可是世界第一。”秘書俏皮地說:“怕是情人眼裡出潘安吧?他在哪裡?”白靈說:“十七師。”秘書輕舒一口氣:“雜牌子。”白靈說:“雜牌子軍隊沒規矩。那可是個冷恐子。他說誰要是在我身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個血罐子。”秘書說:“這我倒不怕。”白靈說:“我怕。”屬於政府部門的人都怯看雜牌子十七師,秘書說他不怕是強撐面子。白靈再一次重復說:“他會連我都殺死的。我怕。那真是冷恐子!”
白靈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銅元遊戲,那多像小夥伴們玩過傢傢娶新娘。然而正是這遊戲,卻給他們帶來不同的命運。蔣介石背叛革命以後,她每天都能聽也能從報紙上看到國民黨屠殺共產黨的消息,古城籠罩在陰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後晌正上課,兩三個警察蹭進門,把坐在第三排一個女生五花大綁起來,一位警察出教室門口才轉頭向先生也向學生解釋瞭一句:“這是共匪。”女學生們驚疑萬狀。女先生說:“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讓她下地獄。”白靈渾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麻繩勒著,首先想到瞭鹿兆海。鹿兆鵬到保定煙校學習去瞭,他能掙脫五花大綁的麻繩嗎?她那時急不可待地想見到鹿兆鵬,打問一下鹿兆海的音訊,卻找不到他。五六天後,一個更令人像訝的事情發生瞭,那位被綁走的同學領著三個警察到學校來,由她指點著綁走瞭三個外班的同學。那時候整個學校亂瞭秩序,女生們擁擠在校園通往大門的長長的過道兩邊,看著三個用細麻繩串結在一起的同學被牽著走到校門口,塞進一輛黑色的囚車。
白靈已經無心上課,就斷斷續續請假,尋找鹿兆鵬,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親戚傢打聽見聲,說是鹿兆鵬早跑得不見蹤影瞭,倒是聽到不少整治農協頭目的種種傳聞。白靈連夜離開白鹿原又回到城裡皮匠姑父傢。她再次回到學校時,聽到女生們悄悄說,被捕的三個共產黨分子全部給填瞭枯井,本班那個領著警察來抓捕同黨的女生也一同被填進井裡。白靈惡毒地說:“上帝不能容忍贖罪的羔羊。”
可是,當她找到鹿兆鵬以後,卻徹底改變瞭她的命運。那天午間放學回來,白靈在皮匠姑父的櫃臺前看見瞭鹿兆鵬,驚訝得幾乎大叫起來。鹿兆鵬迅即用一種嚴峻深切的眼光制止瞭她。鹿兆鵬一身半新不舊的西裝,戴一頂褐色禮帽,像是一位窮酸的教員,在櫃臺前琢磨著櫃臺裡的各式皮鞋。鹿兆鵬說:“你發愣幹什麼?我是鹿兆海的國文老師,兆海帶你聽過我的課你忘瞭?白靈立即按照鹿兆鵬遞過來的話茬兒往下演戲:“噢!老師呀屋裡坐。”轉臉就對二姑父喊:“姑父,這位老師想請你定做一雙皮鞋。”皮匠熱情地招呼說:“你快把老師引進來嘛!”鹿兆鵬悄聲說:“你得讓我在這兒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顧那樣認真地給鹿兆鵬量瞭雙腳的長短寬窄,又征詢瞭皮鞋的顏色和款式,就繼續忙他手中活兒去瞭。白靈領著鹿兆鵬進入自己那間小小的臥室轉過身問:“你害怕給塞進井裡?”鹿兆鵬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愣住片刻,緊緊盯著白靈的眼睛,企圖從那眼神裡判斷出她話的意圖。他卻看見那兩隻微微鼓出的眼睛周邊漸漸濕潤,然後就潮起兩汪晶瑩的淚水。鹿兆鵬點瞭點頭。白靈眨瞭眨眼睛,淚水使溢流下來,顫著聲說:“我要加入共產黨。”鹿兆鵬用手按著白靈的肩膀讓她坐下來,說:“現在全國都在剿殺共產黨。”白靈說:“我看見他們剿殺才要入。”鹿兆鵬說:“我們被殺的人不計其數。”白靈說:“你們人少瞭,我來填補一個空缺。”鹿兆鵬猛地抓住白靈雙手,熱淚嘩嘩流淌下來:“我而今連哭同志的地方也沒有瞭……”白靈說:“我討厭男人哭哭咧咧的樣子。”
鹿兆鵬磨蹭於是在黑定時走瞭。走時對白靈吩咐瞭兩點,再不許她去找任何人申述要加入共產黨的意願,二是繼續在教會女子學校念書,那兒無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約一月後,鹿兆鵬於傍晚時分來到皮匠鋪店取走瞭定做的紫紅色皮鞋。對皮鞋的手藝大加贊揚。皮匠則親自把皮鞋給他穿上腳上,要他在作坊裡走一圈,而且叮囑他要是夾腳或者繩子斷裂可以隨時來修理。鹿兆鵬肯定這是他買到過的最稱心的皮鞋,發誓說比上海貨好得多。皮匠得意自己的傑作。鹿兆鵬隨之把一本聖經交給皮匠,說這是白靈要他買的。白靈於傍黑時分回到皮貨鋪子,在那本聖經裡找到一個聯絡地址:羅嗦巷15號。
羅嗦巷在這座古老的城市幾乎無人不曉。羅嗦巷大約在明初開始成為商人的聚居地,一座一座青磚雕琢的高大門樓裡頭都是規格相似的四合院,巷道裡鋪著平整的青石條,雨雪天可以不沾泥。這條巷道的莊基地皮在全城屬最高價碼。破產倒灶瞭的人傢被擠出羅嗦巷,而暴發起來的新富很快又擠進來填補空缺;進入羅嗦巷便標志著進入本城的上流階層。鹿兆鵬住進羅嗦巷用意正是在這裡,特務憲兵警察進入羅嗦巷也不敢放肆地咳嗽。白靈找到15號,見到鹿兆鵬就迫不及待地問:“你這幾天都到哪兒去咧?”鹿兆鵬說:“在原上。”白靈問:“你還在原上?”鹿兆鵬說:“在原上。”白靈問:“還要去原上?”鹿兆鵬說:“那肯定。不過這回在城裡得待上些日子。”白靈說:“剿殺高xdx潮好像過去瞭?報紙上登上的殺人抓人捷報稀少瞭。”鹿兆鵬說:“能逮住的他們都逮瞭殺瞭,逮不住的也學得靈醒瞭不好逮瞭。損失太慘瞭,我們得一步一個腳窩從頭來。”白靈問:“我上次在二姑傢提的申求,你考慮得怎樣?“鹿兆鵬說:”你等著。”白靈說:“我是個急性子。”鹿兆鵬笑瞭:“這事可不考慮誰是急性子蔫性子。”白靈問:“很難嗎?”鹿兆鵬說:“肯定比以前嚴格瞭。這次大屠殺我們吃虧在叛徒身上。”白靈說:“我肯定不會當叛徒。”鹿兆鵬說:“現在要進共產黨的人恐怕不容易當叛徒當叛徒我想也不容易,他們首先得自己把自己當作狗,且不說信仰理想道德良心。”白靈驚喜地說:“你這句話說得太好瞭。我可是沒想到當叛徒還是很不容易的事。”
白靈第二次被通知到羅嗦巷15號來,鹿兆鵬以親切莊嚴的態度通知她已經得到批準瞭,隨之叫一聲:“白靈同志!”便握住白靈的手。自靈聽到“同志”那聲陌生而又親切的稱呼時,心頭潮起一種激情,她緊緊地反握住鹿兆鵬的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腦子裡又浮出本班那位被捕的女生領著警察到學校來抓捕同志的情景。白靈說:“請黨放心,白靈隻會替同志赴死,絕不會領著警察去抓捕同志。你再叫我——同——志!”鹿兆鵬松開手說:“白靈同志!我受黨組織委托,領你宣誓!”說著從箱子裡翻出一面紅旗掛到墻上,站正之後,舉起瞭右手。白靈並排站好,也舉起右手,心頭像平靜而熾烈的熔巖。
這傢四合院的男女老少正集中在廳房明間客廳欣賞唱片,他們的大公子最近從上海捎回來一架留聲機,新奇得使全傢興奮十足。同時捎回的還有唱片,全是軟聲細氣的越劇和嗲聲奶氣的流行音樂,隻有一張“洋人大笑”的唱片使全傢老少咸宜,於是每天晚是客廳裡都充斥著洋人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粗嘎的尖細的,粗野放肆的,陰險譏諷的,溫柔的,暢快的,痛切的笑聲。在洋人們的笑聲的掩護下,白鹿原上兩個向宗同族的青年正在這裡宣誓,向整個世界發出莊嚴堅定的挑戰。
宣誓完畢坐下來之後,鹿兆腑坦誠地說:“我又想起我入黨宣誓的情景。我每一次介紹同志入黨宣誓就想起我入黨宣誓的情景。”曰靈問:“你入黨宣誓是怎樣的情景?”鹿兆鵬說:“那陣兒不是公開宣誓的呢!”他懷著新鮮的卻似遙遠的記憶說:“我們一起宣誓的有九個人,現在連我在內隻剩下三個瞭。三個給大哥煎瞭,兩個隨大哥走瞭,一個經商去瞭,而且發瞭財,咱們現在就在他屋裡坐著。”白靈問:“他們沒有供出你?”鹿兆鵬笑瞭說;“他們首先供的就是我,算我命大。”接著又說:“大哥這回翻臉,小兄弟血流成河。大肆逮捕,公齊殺害,全國一片血腥氣,唯獨我們這座古城弄得千凈,不響槍聲,不設絞架,一律塞進枯井,在全國獨樹一幟,體現著我們這座十代帝王古都的文明。”白靈說:“中世紀的野蠻!”鹿兆鵬說:“一切得重新開頭。白靈、你說說你這會兒想什麼?”白靈說:“我想到奶奶講下的白鹿。咱們原上的那隻白鹿。我想共產主義都是那隻白鹿?”鹿兆鵬驚奇地瞪起眼睛愣瞭一下,隨之就輕輕地擺擺頭笑瞭:“那真是一隻令人神往的白鹿!”
白靈頭一次主動去找鹿兆鵬是迫於無奈。她知道這是不能允許的。鹿兆海從軍校學習期滿回到到本城,帶給她一個意料不及的難題,他已改“共”為“國”瞭,而她恰恰在他歸來的前改“國”為“共”瞭。她和他在熱切的期待中突然發覺對方已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雙方都窩瞭興致,都陷入痛苦。她相信自己無法改轍,也肯定他不會更弦,對於第二次約見喪失信心,於是就去羅嗦巷尋找兆鵬。他們是親兄弟,他有責任幫助她處理這件十分為難的事。鹿兆鵬嚴厲地批評她來找他的冒險行為,不經通知絕不許隨便找他,後來卻仍然答應她前去見自己的弟弟……
鹿兆海去榆林歸隊前夜找到皮貨鋪子,對白靈說:“我們出去走走,我明天一大早就上路瞭。我想和你說說話。”白靈就跟他走出來,不自覺地又走到拋擲銅元遊戲的地方,白靈觸景生情,抓住鹿兆海的手幾乎是乞求說:“兆海,你退出‘國’吧!你哪怕什麼黨派都不參加也好。”鹿兆海緊緊攥著白靈的手說:“我向你讓步,我聽你的,我退出‘國’這可以,你也退‘共’吧!咱們倆幹脆什麼黨派都不參加,你教你的學生,我當我的兵,免得‘國’呀‘共’呀是是非非。”白靈猛地拉出手激烈地說:“你知道不知道,你參加的那個國民黨怎麼殺戮異黨,抓住瞭甚至連審問的手續也不走就塞進枯井!你參加這樣的黨難道不怕臉上濺血?”鹿兆海卻沉靜地說:“我想和你和解,你還在堅持偏見跟我爭執。”白靈說:“我沒辦法忘記枯井裡的慘景。”鹿兆海說:“你回咱們原上去看看,看看共產黨在原上怎麼革命吧!他們整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門,令人不寒而栗。爭論比以往更加激烈,更加深刻。鹿兆海再次妥協:“這樣吧,咱們誰也改變不瞭誰,就等一等看吧!等過上幾年,也許看得更清楚瞭,說不定你,也說不定我,全自動改變的。”白靈說:“好,我等著。”鹿兆海轉過身說:“明天我就走瞭,說不定幾年才能回來。我現在隻有一條——”白靈問:“什麼呀?”鹿兆海說:“我們再見面時,也許依然沒有結果,也許有一方改變瞭而得到一致。我隻要你答應一條,在我走後幾年,在我們下回見面之前,你甭應允任何求婚者。”說到這兒又抓住白靈的雙手:“我們有那枚銅元為誓,我要是失去你,我將終生不娶。”白靈動情地說:“放心走吧!我盼著你回來時再不跟我爭辯。”鹿兆海說:“每一次見面我都不會忘記。今晚的話咱們都記住。白靈說:“你好像信不過我?好像疑慮著什麼人要奪走我似的?”鹿兆海說:“我害怕把這個包袱背到榆林沙漠去。敞開說吧,你上次為啥讓我哥代你出面?白靈說:“他向你解說過瞭他出面的原因。”鹿兆海說:“我那晚非常憎恨他。”白靈說:“你也太……”鹿兆海激動地說:“我看見他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也許我對你太專註。”白靈嘆口氣說:“天!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會這樣想……”鹿兆海:“無論任何人,哪怕是我的親哥,誰奪走你,我就不認他是天王老子!”
白靈再見到鹿兆鵬時就覺得有點不自然,鹿兆鵬像靈敏的狐貍一樣嗅出瞭白靈異常的神情,警覺地問:“有什麼情況?”白靈說:“沒什麼情況。”她的神情更引起鹿兆鵬的警惕:“白靈同志,現在是非常時期,任何情況都不能隱滿。”白靈說:“個人私事。”鹿兆鵬說:“個人私事也不能隱滿。”白靈擔心引起鹿兆鵬的隱憂,就恢復瞭她素來的爽朗:“你猜你兄弟怎麼著?怕你把我奪走瞭!”鹿兆鵬大瞪兩眼,驟然紅瞭臉,擺一下手尷尬地笑瞭:“扯淡!”
白靈隨後和鹿兆鵬也不常見面。她在豆腐巷小學校任教員,負責學生運動,剛剛成功地組織瞭中正中學的一場學潮。在這之前已經參與和組織過兩所學校的學潮,接著就想以中國最高統治者蔣的名字命名的中正學校也搞一次。中正中學在古城被政府命名為一所模范學校,教員乃至學生都逐個經過審查,絕無異黨嫌疑。白靈抓住學生對夥食不滿的機會,促進瞭一場激烈的算夥食帳的學潮。結果是貪污學生夥食費的總務處長被收審,校長也被撤職。白靈興奮鼓校也不是模范!”這當兒鹿兆鵬召見她:“要不失時機地把飯饃鬥爭提高到反黑暗的政治鬥爭。”白靈說:“我有信心。”鹿兆鵬隨之告訴她:“我要離開這兒。”白靈說:“我能問去哪兒嗎?”鹿兆鵬籠統地說:“山裡”白靈又問:“去多久?”鹿兆鵬說:“難以估計。”白靈就不再問瞭。鹿兆鵬鄭重地說:“兆海馬上要回來瞭。十七師撤回來瞭。”
白靈在豆腐巷小學校接待瞭鹿兆海。她瞅見他一身下級軍官服裝就覺得他們的關系將要完結瞭。他在她的小房間裡坐下,一隻手攥著茶杯,另一隻手夾著煙卷。他的臉色不僅沒有因為北方的沙漠和嚴寒變得粗糙,反而紅潤細膩瞭,隻是上唇的黑青色胡碴子變化明顯。她笑著說:“你倒更細和瞭。”鹿兆海說:“那地方水好。”他笑著侃侃而談,“那地方是一眼望不透的沙漠。走十天八天見不著人煙,見不著樹木,隻看見一片沙子。到那兒你才明白,厲代皇都為啥要選在咱們這個關中……可那兒有好水。那水養的娃子一律是呂佈的模樣,那水養的女子一路都是貂蟬的姿色。我待瞭這幾年也沾光瞭……”白靈說:“你該在那兒給你引回個貂蟬。”鹿兆海說:“我還是戀著白鹿原上的……”白靈抿住嘴沒有說話。鹿兆海卻豁朗地說:“我這回回來有一點收獲,再不逼你瞭。我知道我變不瞭,你也沒變。但我再不逼你改變什麼瞭。你可以隨意嫁人。我嘛……我還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瞭人我發誓再不娶妻……你可以驗證我的話。”白靈說:“這又何苦?你這樣說讓我怎麼辦?”鹿兆海說:“沒有辦法。我走南闖北這多年,愈是相信世上找不到我心裡的你瞭。”白靈賭氣地說:“我明天就嫁人!”
…………
木輪牛車嘎吱嘎響著,終於駛出白鹿原坡下的滋水河川。回頭望去,河川的出口恰如一隻嘈叭口;口下便是山坡終結,眼前立刻展現出遼闊無垠的渭河原野,滋水蜿蜒著把進原歧流入渭河去瞭。到這兒才又看見瞭太陽。太陽在河天相接的地方已經變得難以辨認,像一隻破碎的蛋黃,金黃的稠汁流攤開來,和黑色的烏雲攪和在一起。白靈的心開始緊揪,到哪兒去尋找鹿兆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