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靈則顯得單純得多。她起先為並排或是兩頭擺置枕頭而為難,而當鹿兆鵬躺到地鋪上以後,便頓然化釋瞭。她根本說不清自已剛才驟然而起的心跳臉燒是為瞭什麼,似乎隻是一種朦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種本能。在她脫衣裳時,又產生瞭這種本能的障礙,即使吹瞭燈在黑暗中脫,也仍然感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的紐扣時,又抑止不住地心跳;雙手解開褲帶兒的時候,甚至有一種無端的顫栗。她倉皇地脫掉衣褲溜進被筒,心裡才漸漸舒活起來。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畢竟不是娃子啊!白靈悄無聲息地躺著,聞到一股異樣的誘人的氣息,那是睡在地鋪上的人輻射到空間裡的男人的氣息;心裡卻產生瞭蕩秋千的那種奇妙的感覺……
白靈對原上傢最顯明最美好的記憶是清明節。傢傢戶戶提前吃的晌午飯便去上墳燒紙,然後集中到祠堂裡聚族祭奠老輩子祖宗,隨後就不拘一格地簇擁到碾子場上。村子北巷有一座官夥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盤上碾除谷子的外殼。或碾碎包谷顆粒,然後得到黃燦燦的小米和細碎的包谷摻子。盤南邊有兩棵通直高聳的香椿樹,褐色的樹皮年年開裂剝落,露出紫紅色的新皮;新發的葉子散發著濃鬱的清香,成為理想不過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條搟杖粗的皮繩拴到後腰裡的褲帶上,猴子一樣靈巧輕捷地攀爬上去,皮繩在權股上拴綰結實,兩條皮繩在離地三尺的地方綰系著——塊木板。為瞭讓眾人心地踏實而不擔憂皮繩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個蕩起來。黑娃第一個就抱秋千蕩高到極限,人在空呈現出腳朝上頭在下的例立姿勢;腳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條樹枝成為蕩得最高的標志,隨後陸續跨上秋千的人就企圖打破那個紀錄。黑娃的姿勢也是最灑脫最優美的、秋幹蕩到半空時,兩臂撐開和身體構成一個十字;收縮雙臂時部皮繩在空中就發出啪啪的顫響,令膽小的人發出一陣歡呼又一陣陣驚嘆,能夠把秋千蕩到黑娃那樣高的人還有幾個,有年輕人也有壯年漢子,父親白嘉軒總是在眾人都試過一回之後方上架子,啟動的動作有力卻笨拙,他隻能蕩到兩條皮繩在空中拉直擺平的高度,那形體像乎展雙翅沉穩盤旋在蒼穹的一隻老鷹。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滿場喧嘩。他不是以高度取勝,而是以花樣見長。他一會兒坐在踩板上,一會兒又睡在上面;他敢於雙足離開踩板隻憑雙子攥住皮繩,並瘵身體縮成一團;他可以騰出一隻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連的響屁,惹得樹下一片親呢的叫罵。
鹿兆鵬在外上學,難得遇著清明節在傢鄉過,白靈隻見過一次。那時候鹿兆鵬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圖超過黑娃創下的記錄。他動作不大協調,技術不熟練,但他很努力。當踩到接近黑娃的標高時,樹下響起一片歡呼,白鹿村又出瞭一個蕩秋千的好手瞭。這當兒,發生瞭一件嚇人的事,當踩板高過肩膀時,他竟雙腳脫開瞭踩板,樹下頓時又響起一片驚慌失措的尖叫。白靈也嚇得“媽呀”尖叫瞭一聲。鹿兆鵬憑著雙臂在空中蕩瞭兩個來回才又踏住瞭踩板。鹿兆鵬從秋千上跳到地面時,人們正掐著鹿子霖的鼻根救命哩……
這是一年裡唯一的輕松活發潑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門族尊卑不論,都可以聚到碾場上來縱情談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顯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婦,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門風傢法族的約束,把暢快的笑聲撒向天空。白靈頭回上石碾場的秋千是女娃子裡最小的一個,蕩的高度雖不能與大人們相比,卻也令人驚異。當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時,感到的是一種酣暢淋漓,而當秋千從高空倒退回來的時候,卻感覺到一種恐懼,風在耳邊呼呼呼嘯叫,身體像一片落葉悠悠飄浮著。心兒緊緊地縮成一團,微微顫栗……
白靈睡不著,奇怪自己怎麼會想起秋千的往事來,忍不住說:“兆鵬哥,還記得你那回打秋幹的危險嗎?”鹿兆鵬也沒有睡著,笑著說:“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秋千!”
第二天早晨白靈醒來時,鹿兆鵬已穿戴齊整,把被子和枕頭疊好送回床上,又把油佈卷起來塞到床下。白靈慌忙穿衣蹬褲跳下床來。鹿兆鵬說:“按照一般傢庭的習慣,妻子應該比丈未早起一步,打好洗臉水再清掃房間,然後做早飯。今天頭一回可以原諒。”白靈伸伸舌頭做個鬼臉就忙活起來。吃罷早飯,鹿兆鵬把一綹紙條交給她說:“送到八仙臺偏南殿北墻根下。”白靈接過紙條,整個身體裡的神經都緊張亢奮起來。鹿兆鵬說:“你現在是一個虔誠的道教徒。、到門口甭忘瞭買香蠟紙表。”
白靈從此開始瞭這種隱秘偽工作。有一天,白靈對鹿兆鵬說:“那張網織起來瞭吧?”鹿兆鵬說:“還沒有。咱們是兩隻不錯的蜘蛛。”白靈問:“過瞭一些光景瞭,你看我做假太大有沒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賊的。”鹿兆鵬沉吟一下說:“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漏洞。你看有什麼漏洞沒有?”白靈說:“有”。鹿兆鵬連忙問:“什麼事?”白靈卻不說。那是她剛剛搬來五六天,鹿兆鵬出去瞭,白靈坐在臺上補綴鹿兆鵬的一雙線襪。房東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來一隻襪子楦頭。白靈把楦頭塞進襪子試一下,有楦頭果然好縫,連連說著感激的話。魏老太太問:“你們晚上怎麼總是跑茅房?”白靈一時摸不清話意,隻顧低著頭納紮襪子。魏老太太以長者的關懷口氣指導她說:“置個夜壺尿盆該多方便。往後天冷瞭,下雪瞭,跑茅房還不凍死!”白靈頓時意識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斷清楚者太太並無歹意,隨即應變說:“我傢先生聞不慣尿騷氣兒,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差不多個個男人都有一個怪毛病,我那老掌櫃的毛病才怪哪……”
白靈一直未對鹿兆鵬提說過這件事,說瞭會使倆人更加難堪,於是就說:“假的總是假的。漏洞你甭問瞭,我已經掩蓋過去瞭。不過……作假還真難。”白靈說完瞧著鹿兆鵬,發覺他有點不太註意自己的話題,似乎心不在焉,就問:“啥事不順利嗎?”鹿兆鵬也不抬頭,低沉地說:“縣長出事瞭!”白靈像是給人攔腰抽擊瞭一棍:“啊……”鹿兆鵬說:“還是那個叛徒臺的密。”
白靈承受不起沉重的打擊,變得鬱鬱寡歡,沉默不語,鹿兆鵬幾次提醒她甭露出破綻來,也不能使她完全改變過來。她的腦子裡日夜都浮現著郝縣長那張機智敦厚的圓臉盤兒,一次-次重現她到滋水縣見到郝縣長的情景,又莫明其妙地幻化出郝縣長被塞進麻袋撂進枯井的慘景。鹿兆鵬勸解不下時,竟然硬著心說:“白靈同志,在中國幹共產的人,得修練成能吞咽刀子的硬功夫,隻憑一般的頑強是不行的。”白靈愣瞭一下,瞅瞭兆鵬一眼,依然緘默。鹿兆鵬說:“不然,我還敢跟你說重要事情嗎?”白靈終於溢出兩滴淚花:“瞧著吧兆鵬哥……我能練出這個硬功夫的!”說著撲到鹿兆鵬懷裡,渾身顫抖著幾乎站立不住,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個單個字來:“我已經……把刀子……咽下去瞭……”鹿兆鵬抱著白靈猛抖的身體,抬起右手摩挲著她的頭發,隨之雙手挾著白靈的肩頭把她撐離開自己的身體,冷峻地盯著白靈近在咫尺的眼睛說:“郝縣長今日被害瞭!”白靈瞪著眼問:“又給填瞭枯井?”鹿兆鵬說:“不,這回是槍殺。嶽維山專意從城裡把人要回去,殺場就在白鹿原上。”白靈說:“殺一敬百哦!”鹿兆鵬按著白靈的肩膀坐下來說:“我們還得學會容納仇恨。”
白靈終於從痛苦的深淵爬上岸來,變得沉靜瞭。她繼續把鹿兆鵬交給她的字紙條兒送到某個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爐下,或兩塊石縫裡,或一塊磚頭底下,或一棵柏樹的空心中。一次在埋著萬餘具屍骨的革命公園裡,她取回一條紙綹,正裝作遊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誰重重地拍擊瞭一下,嚇得她幾乎叫出聲來。她轉過頭,卻見鹿兆海微喘著氣站在面前,一隻手還死死地抓著她的左臂:“讓我找得快要急瘋瞭!”白靈籲出一口氣不出話,鹿兆海拉著她的胳膊離開甬道,朝一座亭子走去。
鹿兆海告訴她,他不出白靈的蹤跡。他疑心皮匠對他保密,叉買瞭古需名點水晶餅和臘汁羊肉孝敬給皮匠,皮匠收瞭禮物竟然對他賭咒起來。甚至罵起白靈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說:“你真心硬!”白靈瞅著鹿兆海的軍裝,卻問:“你這衣裳是連長,還是營長的?”鹿兆海說:“問那幹啥?好不容易撞見你,難道跟我連一句知心話也沒有啦?”白靈嗔怒地說:“我怕你把我填瞭枯井!”鹿兆海說:“那是特務幹的事,而我是一名軍人。”白靈說:“特務難道不是貴黨豢養下的?”鹿兆海懇切地說:“難道我們一見面就非得吵這促事不行嗎?你和我之間就隻有‘國’和‘共’的爭鬥嗎?我們那時候兩小無猜,想想到一起,說能說到一道兒,我們抬死人也是抬一副架子!我們屁股底下就埋著我們拾出來的屍骨,我們在這兒挖坑埋死者又修起公園,我們訂瞭終身,而今卻弄到這個局面……”鹿兆海說到這兒已經傷心瞭。白靈卻冷淡地說:“你該不是從月亮上剛下來吧?城裡的枯井幾乎天天都有活人被撂進去,你卻在這兒抒情。”鹿兆海說:“你能告訴我你的住處嗎?”白靈說:“不能。”鹿兆海說:“你不相信我?我還不至於卑劣到向特務告密我的……”白靈站起來說:“我要回傢瞭。”鹿兆海說:“我們一月能不能見一面?我看看你就行。我再說一遍,我等你,決定終生不娶。”白靈說:“我已經成傢瞭,還能再和你約會嗎?”鹿兆海說:“我不信。你不過是推托。我等你到老。”白靈發覺自己的心開始顫栗,故意冷著臉說:“你到枯井裡認我的屍首時,我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