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5

作者:陳忠實 字數:5098

白靈回到傢天已擦黑,鹿兆鵬仰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白靈把那張取回來的紙條塞到他的手裡。鹿兆鵬看瞭一眼,猛乍魚躍似的跳到腳地上,一把抓住白靈的手臂,臉頰上的肌肉痙攣著:“靈靈,你知道不知道你取回來一個什麼情報哇?”白靈沉靜地說:“你不用擔心,我可以吞吃刀子瞭!”鹿兆鵬撇一下嘴角說:“這回是把刀子插到他們嘴裡瞭!”白靈頓然激動起來,又手抓住鹿兆鵬的胳膊急切地期待著。鹿兆鵬解氣地說:“我們把那個大禍根除瞭——隻用瞭一小包藥面兒。”

根除叛徒的鬥爭刻不容緩,緩一天就意味著更多的人被塞進枯井。處死薑的第一方案是設法炸掉汽車,薑有坐小汽車的癮。這個方案不太切合實際未能實施,隨之就有給薑傢打進一個傭人的方案,也沒能得實施,是因為薑的警惕性比這個方案的設計者更高一著。最後實施的第三方案,是從薑的飲食上打開缺口。薑是關中人,早餐喜歡吃一碗羊肉泡漠;過去是己到泡饃館親自掰碎饃塊耐心等待,而今叛賣同志得瞭賞金,發瞭橫財,擺起闊佬架子,在古城久負盛譽的老孫傢泡饃館吃訂飯,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飯上門,走孫傢雇傭著十數個專事送飯上門的堂倌,用一個竹編提盒裝著兩層保溫棉套的飯碗,在街道上中路喊著“借光”小跑過去;不說行人,即使街痞警察看見聽見這些小廝也是趕忙躲讓,唯恐不及。因為這些小猴子爬附在老虎背上——他們送飯的主戶肯定是大亨要員,以及耍槍桿子的軍警長官。按照鹿兆鵬設計的方案,通過熟人給老孫傢打進一個堂倌,又以不經意的理由和給薑送飯的堂倌調換瞭路數。為瞭使薑消除任何猜疑,直到第七次把飯碗從提盒裡取出時,才把一撮砒霜溜進碗裡。熱氣蒸騰香味撲鼻的羊肉泡饃遞到薑的手裡時,堂倌像往常一樣哈著腰恭維一句:“口味不合您老早說哎!”薑習慣性甩筷子攪一攪,把沾在筷子上的稠汁擱嘴角捋一捋,咂咂味兒點點頭,不屑於和堂倌開口說話就大吃起來。堂倌依然哈著腰倒退到門口才直起身來轉身出門,走過四合院過庭出瞭街門,便鉆進一條早已窺測好瞭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孫傢泡饃館去瞭。薑吃完泡饃以後習慣喝茶,不斷地揩著額頭上冒出的熱汗,這是羊肉泡饃吃罷後最愜意的感受,然後就坐等在屋裡接待來人議事。薑被當局委以高職卻無實權,四合院門口有專司門衛的特務,說是保障他的安全,其實是提防著他。薑品罷一壺香茶,突然聽到胃裡咯噔一聲響,體內如同發生瞭地震,一陣劇疼幾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站穩時,又來瞭聲咯噔,像是一悶雷在腹腔爆炸;他這時頓然悟覺到死亡的危機,一把抓過剛吃過泡饃的細瓷大碗瞅判著,碗裡殘留著腥湯殘渣,他滿腹狐疑翻轉過碗瞅著,在碗底上發現一行鉛筆寫的小字:執行人鵬。薑完全證實瞭自己的猜測,立即用手指死勁摳抓舌頭,想把毒藥吐出來。然而為時已晚,他剛吐出一口膻腥的穢物就從椅子上跌翻下去……

“傢裡有酒嗎?”鹿兆鵬述說瞭處死薑的簡單過程之後問:“我今日才算出瞭一口悶氣。”白靈從櫃子裡摸出一瓶大白酒,敦到兆鵬面前的桌子上說:“我去炒倆下酒菜。”鹿兆鵬抻住白靈的胳膊說:“我喝酒是幹抿不要菜。”說著用牙齒咬掉瓶塞,往酒盅裡斟滿瞭酒,揣起來說:“枯井下的同志,你們的敵人今個完結瞭。”說罷把酒灑到腳地上。白靈端起另一隻酒盅同樣灑下去,口裡喃喃著:“郝縣長,我給你祭酒哩!”鹿兆鵬重新給自己也給白靈的杯子裡斟上酒:“白靈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正是你送出去和取回來的那些小紙條。給薑叛徒綴成一桿通向黃泉的引魂幡!”白靈舒口氣說:“我也參與瞭殺人。哦!他不能算做人!”說罷主動地和鹿兆鵬碰瞭一下,然後一飲而盡;飲罷抓過酒瓶,給兆鵬斟上,再給自己斟上,溢出紅暈的臉膛容光煥發:“我今日個才知道,燒酒合我的口味!”三巡之後,鹿兆鵬從白靈手中奪下瓶子擰上瓶塞:“不能醉倒——這是戒律。”白靈卻雙子搭著臉嗚嗚哭起來。鹿兆鵬撫著白靈的肩頭說:“不能哭——這也是戒律。”白靈猛然站起來,抓住兆鵬的手說:“咱們做真夫妻啊兆鵬哥!”鹿兆鵬猛烈地顫栗一下,抿嘴不語,白靈撲到他的胸前緊緊抱住瞭他。鹿兆鵬伸開雙臂把白靈緊緊地摟抱住時,一股熱血沖上頭頂,猛烈顫抖起來。那洪水一樣的潮頭沖上頭頂過後,鹿兆鵬便拽著白靈一起坐到床炕上,掰開白靈死死箍抱的手臂,強迫自己做出大哥的口吻勸喻說:“你喝多瞭胡吣!”白靈揚起頭,認真地說:“我說的是心裡話。我頭一天進這門時就想說。”“這不行,我原上屋裡有媳婦。”“那才是假夫妻。”鹿兆鵬痛苦地仰起臉,又緩緩垂下頭來說:“我根本沒想過娶妻生子的事。我時時都有可能被填瞭枯井,如果能活到革命成功再……”白靈打斷他的話說:“我們做一天真夫妻,我也不虧。”鹿兆鵬愈加清醒堅定地說:“過幾天咱們再認真談一次。今黑後半夜我得出門上路。”白靈說:“這個‘假’我做不瞭瞭。兆鵬哥,你不情願我嗎?可我從你眼裡看出你情願……”鹿兆鵬臊紅著臉不吭聲。白靈說:“有兩回半夜叫我的名字……我醒來才知道你是說夢話……

鹿兆鵬轉過身,瞅住白靈的眼睛,屏著呼吸向她逼近。白靈看見一雙燃燒的眼睛,意識到火山爆突的熔巖瞬間將濺到自己的臉上,一陣逼近的幸福促使她閉上眼睛,等候那個莊嚴的時刻。鹿兆鵬猛然抱住她的肩,她在那一瞬先是覺得肩頭酥瞭熔化瞭,隨之渾身的骨肉皮毛都酥瞭碎瞭輕起來瞭。他的嘴唇搜遍瞭她的衣領以上的外露的全部器官和皮膚,翻來覆去吻吮她的嘴唇,她的臉頰,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額頭和她的脖頸。他的嘴唇帶著灸熱的火焰,觸及到哪兒哪兒就燃燒起來。她覺得自己像一葉小舟漂在水上,又像一隻平滑在晴空麗日的鴿子。他的手在解她腋下的紐扣。她猛然憶及到重要的一件事而掙紮著爬起來,把他的雙手控制到他的胸前,然後從櫃子裡取出一雙紅色的漆蠟點燃瞭,又一口吹滅瞭油燈。鹿兆鵬驚訝地張瞭張嘴。白靈說:“我等待著這一天。”說罷拉著鹿兆鵬跪下來:“得先拜天地!”

夜半時分,鹿兆鵬在白靈耳邊說:“我得起身上路。”白靈緊緊抱住他說:“不能等到天亮嗎?”鹿兆鵬說:“我真想把這一夜睡到天亮。”倆人緊緊地偎依擁著不再說話。白靈問:“去那兒?”

“回原上。”

“回原上?”

“回原上。”

“得多少日子?”

“不出半個月。”

“能告訴我什麼事不?”

“大事。我一生中幹過的最大的事。這件事辦成功瞭,白鹿原將載入史冊。”

鹿兆鵬從被窩裡坐起來穿衣服。白靈也爬起來。鹿兆鵬按住她。白靈說:“你的傢法要妻子先起床呀?”鹿兆鵬已穿好上衣說:“讓我給你穿戴吧!”白靈羞羞地坐起來,溫順的伸出左臂又伸出右臂,聽任兆鵬給她把衣袖套上去。在扣結最後一道胸扣時,他又吻瞭她的rx房。鹿兆鵬抬起頭來說:“哥今黑出瞭這門,即使再進不瞭這門,也不遺憾瞭。”白靈神色驟然驚怕起來,伸手捂住瞭他的嘴。鹿兆鵬翱上行李袋出門時,又回過來:“靈靈……哥我粗……魯……你甭……”白靈打斷他的話說:“你是火山……爆發!”

鹿兆鵬出門以後,傳接紙條的工作便基本中止,白靈除瞭照例去八仙臺,燒香拜道,做做樣子以掩房東魏老太太的眼目以外,便有寬裕的時間,開始為鹿兆鵬準備棉衣棉褲。她買來佈面佈裡和棉花,專意展示在魏老太太跟前,讓她品評佈質的優劣的價格合算不合算。在裁剪衣服時,又恭敬地請來魏老太太,問詢領子腋下褲腰胯當等處裁剪的尺寸。魏老太太一條胳膊扶著另一條胳膊時,彈著手裡的卷煙煙灰,自豪而不屑地說:“我一輩瞭沒捉過剪子。連針線也沒捏過。”

白靈比著兆鵬的舊衣褲完成,坐在庭院裡明亮的天光下穿針引線時,就有瞭充裕的時間和安靜的環境回味那一夜。他等不得她羞怯忸怩地解去紐扣而自己動起手來,手忙腳亂三兩下就把她剝得精光;他的嘴唇,他的雙手,他的胳膊和雙腿上都帶著火,觸及到她的任何部位都能引起燃燒;他的整個軀體就是一座潛埋著千萬噸巖漿的火山,沉積在深層的熔巖在奔突沖撞而急於找尋一個噴發的突破口;她相信那種猛烈的燃燒是以血液為燃料,比其它任何燃料都更加猛烈,更加燦爛,更為輝煌,更能使人神魂癲狂;燃燒的過程完全是熔化的過程,她的血液,她的骨骼和皮毛逐漸熔化成為灼熱的漿液在緩緩流動;她一任其銷熔,任其流散而不惜焚毀。突然,真正焚毀的那一刻來瞭,她的腦子裡先掠過一縷飽含著桃杏花香的弱風,又鋪開一片揚花吐穗的麥畝,接著便閃出一顆明亮的太陽,她在太陽裡焚毀瞭……火山驟然掀起的爆發和焚毀迅猛而又短暫,爆發焚毀過後是溫馨的灰霧在緩緩飄移,熔巖在山谷裡汩汩流淌,整個世界是焚毀之後的寂靜和明媚……

這是一種無法遏止的回味。白靈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出鹿兆鵬變形的臉和顫抖的身軀。這回憶常常被魏老太太沖斷。魏老太太從屋裡轉磨到她的跟前,常常說出一些市井哲人的話。她不在乎地問:“你們白天黑間屋裡老是悄沒聲兒的?像是住著一對老夫妻。你倆才多大嘛!”白靈也不在意地說:“過日子嘛,有啥吵吵鬧鬧的!”魏老太太說::“人跟人差遠瞭,甭看都是個人咯!”臼靈附和說:“有的人性情活潑,嘰嘰嘎嘎,俺們倆人在一起總覺得沒多少話好說。”魏老太太說:“在你們前頭這房裡住過倆活寶,白天唱唱喝喝,晚上整夜鬧騰,那女人弄到好處就嗷嗷嗷叫喚,跟狗一個式子!”白靈不覺紅瞭臉,驚奇的是魏老太太說著說這種話跟說柴米油鹽一樣平淡:“那個男人是個軍官,八輩子沒沾過女人一樣,黑間弄一夜還不過癮,二天早起臨走前還要弄一回……我看不慣那倆二求貨,就把他們打發走瞭。”白靈不想再聽又不敢惹惱老太太,便不經意地轉移話題:“您老這輩子福大命大……”魏老太太聽瞭竟感慨起來:“我命大也命硬。算卦的神瞎婦摸近我的膝蓋兒,說能浮住我的男人就能升官發財,浮不住我的男人就難為世上人。這卦神咧!我十六歲嫁人,到二十五歲跟現今這老頭子成婚,九年嫁瞭七個男人,六個都不浮不住人成瞭陰司的鬼,那六個男人有吃糧的糧子,有經商的,有手藝人,還有一個水利技師,啥樣兒的男人我都經過。那個糧子瞎得很,前門走順瞭,生著六指兒走後門,弄得我連路都走不成。那個商人是個軟蛋,沒本事可用舌頭舔。水利技師在野外一走一月四十,回到屋來顧不得洗手洗臉先抹褲子。男人嘛,就比女人多那一泡屎尿,把那泡屎尿騰瞭就安寧瞭。”白靈臊羞得滿臉發燒。魏老太太根卻根本不理會一味說下去:“你得看透世事,女人要看透世事,先得看透男人。男人房事太勤不好,可不來房事人就得提防,肯定是在外頭打野食兒,你們的房事咋樣?我老也聽不見你屋裡的響動。”白靈愣瞭一下說:“房事是啥?魏老太太撇一下嘴:“你倒裝得像個黃花閨女!房事嘛就是日。你倆一夜日幾回?”白靈急艾地盯一眼魏老太太沒有說話。魏老太太依然面不改色:“你甭那樣相我。我說的是實話。我看你傢先生也是個滿天飛的人物。回傢來黑間總是悄沒聲兒的,怕他走瞭歪路……”

鹿兆鵬於半月後的一個傍晚歸來。白靈正在庭院井臺上洗衣服,甩著手上水滴迎接進門。剛一進入廈屋,鹿兆鵬一句不吭就把她抱起來瞭。

鹿兆鵬回到白鹿原南端的大王鎮高級小學,對胡達林交待瞭任務:“黨決定在你的學校召開非常代表大會。”胡達林激動得不知所措。鹿兆鵬說:“你的工作給黨提供瞭這個場所。”胡達林說:“你具體說該做什麼吧!我即使明日被槍殺也不眨眼。”鹿兆朋當即召集瞭學校五個黨員教員的支部會,佈置瞭每人的具體工作,關鍵是要保證從全省各地來的代表必須有一個萬無一失的安全住處,於是就在大王鎮的私棧和農戶裡物色……十天後,當第一位代表作浴客進入大王鎮一傢客棧的時候,當晚又召開瞭一次支部會,鹿兆鵬對黨員們說:“同志們,一個不平凡的事件就要在這兒發生瞭。我們做成這件事,將使本原載入史冊!”

大王鎮在不知不覺中增加瞭許多浴客。有披綢掛緞攜著太太的富商大亨,有長袍馬褂的財東,也有不飾邊幅一身粗佈的農人,還有裝得跛腿彎腰的病人。他們都是在最近一次大逮捕中尚屬僥幸的共產黨人,到這裡參加遭到大破壞大劫難之後的黨的非常代表大會來瞭。為瞭不致在大王鎮引起任何異常現象,他們岔開時間到溫泉去泡洗……會議隻開瞭兩天,實際隻有兩個晚上,是在大王鎮學校最破爛的二年級教屋裡召開的。

兩天的會議完成瞭任務,代表們按照嚴格的時間和路線悄悄離開瞭溫泉。直到最後一位代表起身上路,鹿兆鵬抱著胡達林熱淚盈眶:“達林兄弟,你的功勞和南山同在。”這件大事的完成,在本原和整個滋水縣竟然沒有出現一絲漏洞,這有一個客觀上的原因:原上剛剛槍殺過郝縣長,嶽維山估計共黨起碼得蟄伏一陣子。鹿兆鵬正是利用瞭勝利者得意的心理誤差而完成瞭自己的壯舉……

鹿兆鵬緊緊地摟抱著白靈,久久地親吻,盯著白靈的眼睛說:“你得再去上學念書。”白靈一愣。鹿兆鵬說:“黨的非常代表大會做出決議,要動員全中國人抗日。你到學校去組織發動。學生促進當局抗日……”白靈親瞭鹿兆鵬一口說:“這比跑八仙臺更合我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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