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作者:陳忠實 字數:3262

白鹿村出現瞭頭一個死得絕門倒戶的傢庭,使恐怖的氣氛愈加濃重。這是百姓裡的一個六口人傢,最後死掉的是這個傢庭的內當傢,她和老阿公一起埋葬瞭丈夫,接著她和啞巴弟弟埋葬瞭老阿公,又埋葬瞭已經訂親許人的女兒,隨之又埋葬瞭小兒子,最後由她單獨張羅邀來本族的弟兄為啞弟弟壘墓送葬。埋葬畢啞巴弟弟那天晚上,她一個人躺在四壁皆空的屋內的火炕上疲憊憔悴默然無語,第二天天亮以後再沒有醒來……人們驚奇地瞭發現,人原來什麼病不生也是可以死掉的。人們悄悄算計的已經不是誰傢死過人,而是還有誰傢沒有死過人。一個人也沒有死過的完好傢庭逐日縮減。減少到隻剩下鹿子霖和白嘉軒兩傢的時候,人們不禁竊竊私議,是祖蔭厚實的財東人旺傢盛,瘟神難以入身奈何不得呢?還是瘟神也袒護有錢的人傢?直到白嘉軒的女人仙草也開始兩頭放花,這些不無忌妒的議論才漸次消失。在鹿惠氏的葬儀時,尚如往常一樣保持著族長寬厚慈愛的情緒,精心地幫助鹿三料理這件不幸的喪事;而當他隨後確認鹿惠氏開瞭這場瘟疫設先頭的時候,恐懼便與日俱增。白嘉軒顯得少見的恐慌無主,跑去請教冷先生:“我的冷大哥!真的就沒有方子治咧?”冷先生說:“凡是病,沒有治不瞭的,都有方子可治。”白嘉軒瞪著有點驚慌的眼睛問:“那你怎麼連一個放花的人都止不住呢?”冷先生做出客觀的神態說:“看去這不是病,是一股邪氣,是一聲場數。藥方子隻能治病,可不能驅邪。”白嘉軒點點頭說:“我這幾天也想到這話……可咋辦呢?等著死?”冷先生說:“方子還是有嘛!得辟邪。”說著抽出毛筆,在麻紙上寫瞭大大的一個“桃”字,停頓一下又寫瞭一個“艾”字。白嘉軒當晚回到傢,就叫鹿三和孝武帶上斧頭和獨輪木車,到村子北邊的桃園裡去砍下一捆桃樹枝兒,給街門外齊刷刷紮下一排桃木樁,又在街門口的兩個青石門墩根下各紮下一根,門樓上嵌著“耕讀傳傢”匾額的地方也橫綁下一根桃木棍子,兩扇大門上吊著一捆艾枝兒,後門外和醫院至每一個小房門的門坎下也都紮進桃木橛子,心裡頓然覺得妥多瞭。村裡人發現瞭白嘉軒行為舉措,紛紛提著斧頭走進桃園,各傢的桃園很快被斧削成光禿禿的瞭。

正在傢傢紮下桃木辟邪的風潮裡,鹿子霖傢的長工劉謀兒駕著牛車拉回來一大堆生石灰,又挑來幾擔水澆在石灰堆上,塊狀的石灰咋咋咋爆裂成雪白的粉未兒,騰起一片嗆人刺鼻的白煙。鹿子霖親自擬鍁,把白灰粉未鋪墊到院子裡腳地上,連供奉祖宗神位的方桌下也鋪上瞭半尺厚的白灰。街門裡外一片耀眼的白色;劉謀兒經管的牛棚馬號裡裡外外也都撒上瞭白灰。村人們迷惑不解問鹿子霖,鹿子霖說:“這瘟病是病菌傳染的,石灰殺它哩!”人們睜著眼聽著這些奇怪的名詞更加迷糊,有人甚至背過身就撂出雜話兒:“那咱幹脆搬到石灰窯裡去住!”白嘉軒又去請教冷先生:“要是子霖用的辦法管用,咱也去拉一車石灰回來。”冷先生說:“子霖前日跟我說瞭,是他那個二貨捎信回來給他開的方子喀!子霖這二年洋瞭,說洋話辦洋事出洋黨!”白嘉軒轉聽出冷先生的話味暗自一驚,一向在他和鹿子霖之間保持等距離關系的冷大哥第一次毫不隱諱地譏諷他的親傢,而且把他女婿鹿兆鵬的共產黨鄙稱為洋黨!白嘉軒忍不住也湊上一句:“要是石灰能治病,冷大哥人幹脆甭開藥鋪,開個石灰窯場好瞭!”倆人暢快地笑起來。嘲笑完瞭鹿子霜,白嘉軒心頭又浮出憂慮:“村裡差不多傢傢戶戶都紮瞭桃木橛子,還是不停地死人哩……這邪氣看去辟不住。”冷先生豁朗地說:“避不住瞭就躲。惹不起避不住還躲不過嗎?”

白嘉軒佝僂著腰走過白鹿鎮的街道走進白鹿村,腦海裡旋著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這些面孔僅僅月餘以前,還在村巷或者田頭或者集市和他打招呼噓寒問暖,他們現在丟下父母撂下妻子兒女進入陰界,既沒有做到作為人子的孝道,也沒有盡到作為人父的責任而心意未盡呀!他們的幽靈遊蕩在村巷田野集鎮,尋找那些體質虛弱的人作為替身……白嘉軒把全傢人叫到母親白趙氏的東屋,以不容置辯的強絕口氣宣佈說:“孝武,你跟你媽還有你屋裡的到山裡你舅傢去,讓孝義也跟著去。”他回過頭對白趙氏說:“媽,你引上倆孫子(孝文的孩子)到我大姐那兒去,那個書院靜寧。”白趙氏說:“我跟那個書呆子沒緣兒,我不去。”白嘉軒想到大姐過門前後母親一直很器重姐夫朱先生,後來漸漸有點煩瞭,也說不出的具體因由兒,隻是一味地煩,於是就說:“那你就到城裡二姐傢去,或者跟孝武到山裡去。反正……明天都得起身走!”孝武問:“爸,你咋辦?你跟一傢人進山去,我在屋看門守傢。”白嘉軒冷冷地說:“你守不住,你走。”第二天就實施瞭整個傢庭躲避瘟神的逃亡計劃。唯一違背白嘉軒計劃的是妻子仙草,她不說為什麼,隻是不走,於是就留下來。鹿三吆著牛車送白趙氏和孝文的兩個娃出瞭村子西口,仙草跟丈夫回空淒然心動:“那咱倆就一塊抗著,看誰命大吧?仙草輕輕搖搖頭說,“要是這屋裡非走一個人不可,隻有走我好。白嘉軒也搖搖頭說:“論起嘛,隻有我是個廢物,我走瞭好!怕是走誰不走誰由不得自個兒,也不論誰重要誰不重要。”仙草格森打瞭個冷戰,揚起手捂住嘉軒的嘴,倆人默默註視著,許久都不說一句話。

把一傢老少分頭打發出門躲走以後的第二天,仙草就染上瞭瘟疫,她一天裡拉瞭三次,頭回拉下的是稠漿湖一樣的黃色糞便,她不大在意;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變成水似的稀屎瞭,不過顏色仍然是黃的,她仍存一絲僥幸;第三回跑茅房的時間間隔大大縮短,而且有刻不容緩的急近感覺,她一邊往後院疾走一邊解褲帶兒,尚未踩穩茅坑的列石就撅起屁股。一聲驟響,像孩子們用竹筒射出水箭的響聲:她急忙扭過頭一瞅,茅坑裡的柴灰上落下一片綠色的稀屎。那一刻,她的心裡嘎嘣一聲響,眼前糊起瞭一片黑霧。那一聲爆響似乎發端於胸腔,又好像來自於後背;像心臟驟然爆裂,又像脊梁骨折斷瞭。她悲哀地從茅坑起來,兩隻胳膊酸軟得挽結不住褲帶兒,回頭又瞅一眼茅坑裡落著綠頭蒼繩的綠色稀屎,自言自語咕噥著:“沒我瞭,這下沒我瞭!”

白嘉軒傍晚回來時,正好瞅見仙草在庭院臺階上伸著脖頸嘔吐的情景。他一早出門到白鹿書院找姐姐和姐夫朱先生去瞭。既然仙草執意不願出門躲瘟疫,到距傢不遠的白鹿書院住一段時日也好。書院處於前後左右既不挨村也搭店的清僻之地,尚未聽有哪位編寫縣志的先生有兩頭或一頭放花的事。姐姐和姐夫誠懇地表示願意接納弟媳來書院躲災避難,白嘉軒馬不停蹄趕回白鹿村,準備明天一早就送仙草出門,不料,瘟神那雙看不見的利爪,搶先一步抓住瞭仙草的頭發。白嘉軒佝僂著腰蹺進二門時聽到“嘩哧”一聲響,揚起頭就瞅見一道呈弧形噴射出來的綠湯,泛著從西墻上斜甩過來的殘陽的紅光,像一道閃著鬼氣妖氛的彩虹。他的腦子裡也嘎蹦響瞭一聲,站在二門裡的庭院裡的木然不動,背抄在佝倭著的後腰上的雙手垂吊下來。

仙草倒顯得很鎮靜。從午後拉出綠屎以後,她便斷定瞭自己走向死亡的無可更改的結局,從最初的慌亂中很快沉靜下來,及至發生第一次嘔吐,看見嘉軒閃進二門時僵呆站立的佝僂的身軀。反倒愈加沉靜瞭。她掏出藍佈帕子擦瞭擦嘴角的穢物,像往常一樣平靜溫潤地招呼出門歸來的丈夫:“給你下面吧?”白嘉軒僵硬的身軀顫抖瞭一下,跌跌撞撞從庭院的磚地上奔過來,踩著瞭綠色的穢物差點滑倒,雙手抓住仙草的胳膊嗚哇一聲哭瞭。仙草自進這個屋院以來。還沒見過丈夫哭泣時會是什麼樣子,這是頭一回,她大為感動。白嘉軒隻哭瞭一聲就戛然而止,仰起臉像個孩子一樣可憐地問:“啊呀天呀,你走瞭丟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溫柔地笑笑說:“我說瞭我先走好!我走瞭就替下你瞭,這樣子好。”

白嘉軒抹掉掛在臉頰皺折裡的淚水,拉仙草去鎮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掙脫丈夫的手說:“沒見誰個吃藥把命搭救下瞭。這是老天爺收生哩,在劫難逃。你甭張羅抓藥煎藥的事瞭,你瞅空兒給我把枋釘起來,我跟你一場,帶你一具枋走。不要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夠我的瞭。”說完,她就洗瞭手拴起圍裙,到面甕裡挖面,又到水缸裡舀水,在面盆裡給丈夫揉面做飯。白嘉軒吃驚地瞧著女人鎮靜的行為,轉身走出街門找冷先生去瞭。他隨即撤著一摞藥包回來,在庭院裡支起三塊磚頭架上沙鍋,幾乎趴在地上吹火撥柴。一柱青煙冒過屋簷,在房頂上滯留下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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