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拒絕喝藥:“那啥也不頂,我不喝,讓我安安寧寧死瞭算瞭,甭叫人臨死還喝苦湯苦汁。”白嘉軒無奈叫來鹿三勸解。鹿三在衣襟上搓著手掌竟發火瞭:“你這人明明白白的嘛,咋著忽兒就麻迷瞭?你喝嘛,你咋能連藥也不喝!”仙草平靜地瞅著鹿三誠心憨氣的臉色。伸手端起腕咕嘟嘟一飲而盡;擦瞭擦嘴角沾著的紫色藥汁,剛放下藥碗就嘩啦一聲吐到腳地上。鹿三立時用雙手捂住臉蹲下身去,癱坐在門坎上。白嘉軒掄起拳頭砸下去,桌上的藥碗嘩啦一聲飛散落地,鮮血從他的手上滴註到地上,和紫色的藥汁匯合到一起。
仙草的沉靜令白傢主仆二人震驚懾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頻繁地跑茅房,一次比一次拉得少,嘔吐已如吐痰一樣司空見慣。在跑茅房和嘔吐的間歇裡,她平靜地捉著剪刀,咔嚓咔嚓裁著自己的老衣,再穿針引線把裁剪下的佈塊聯縫成襯衫夾襖棉襖以及裙子和套褲;這是春夏冬季最簡單的服裝瞭。在這期間,她仍然一天三晌為丈夫和鹿三做飯,飯菜的花樣和味道變換頻繁,使嘉軒和鹿三吃著嚼著就抽泣起來,直到她連裹腳佈也難紮齊備,在一個夕陽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線頭,用牙齒咬斷白線的脆響裡,眼睛失明瞭。她對著頃刻之間變得漆黑的世界叫瞭一聲“他爸——”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軒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聽見叫聲,便急忙從前院奔進裡屋,抱起跌落在腳地上的仙草,發現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臉上蒙著一層熒熒的綠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說:“誰給你跟老三做飯呀?”白嘉軒把她摟在懷裡,對著那雙完全失明卻依然和悅的眼睛,敞開嗓子說:“天殺我到這一步,受不瞭也得咬著牙承受。現在你說話,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還有哈事要我辦,除瞭摘星星人辦不到,任啥事你都說出來……我也好盡一份心!”他說完以後,感覺到她的身子微微蠕扭瞭一下,瞪大的眼睛隨即閉上,沉默許久乞求地說:“你把馬駒跟靈靈叫回來讓我看一眼……”嘉軒接著問:“還叫不叫咱娘回來?孝武呢?”仙草搖搖頭:“他們剛躲走,不叫瞭。孝文和靈靈,而今不知長成啥模樣瞭?白嘉軒說:“好!我讓鹿三明日上縣進城,先叫孝文再接著去叫靈靈。”
白嘉軒當晚到馬號跟鹿三說瞭仙草的心事,鹿三當即答應雞啼時就起身上縣。白嘉軒從腰裡摸出兩塊硬洋塞到鹿三手裡說:“先上縣,再進城,路數就那樣走。你到縣上見孝文,到城裡也甭尋靈靈。”他料定鹿三會驚詫,隨即挑明說:“這兩個許逆的東西,我說過不準再踏我的門坎兒,我再請他們回來?”鹿三張著嘴憋紅瞭臉:“可他媽快咽氣瞭呀?白嘉軒冷著臉說:“即就是我死我咽氣,也不許他倆來!”接著緩和瞭口氣輕松地說:“你先到縣上轉一圈,再到城裡去,明晚上你到三意社看一場戲。想吃啥你就暢暢快快吃一頓,趕天回來就說兩個海獸都沒尋見。”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來,把兩枚硬洋又交給白嘉軒,然後走近仙草的炕邊,大聲憨氣的咒罵起來:“倆海獸一個也不在!孝文到漢口接軍火去瞭,說是還得半個多月才能回來,靈靈連蹤影也問不到,她二姑說:“靈靈有半年多不閃面瞭。猜摸不清到哪達去咧!十有八九也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這倆海獸咧!你給夠瞭他倆的,他倆欠著你的,你還惦念那倆海獸做啥,我就是這個主意,到死我都不提黑娃一句……”仙草聽著合住瞭眼睛,眼角滾出一滴清亮的淚水:“我知道,我見不著那倆娃咧!”
“想見的親人一個也見不著,不想見的人可自個闖上門來,咧!”仙草嘈地一下豁開被子坐瞭起來,口齒不清地嘟噥著。白嘉軒聞聲也坐瞭起來,雙手摟扶著仙草,心裡十分驚異,近兩日她躺在炕上連身也翻不過瞭,怎麼會一骨碌坐起來呢?他騰不出手去點燈,故意做出輕淡的口氣問:“哪個討厭鬼闖上門來咧?仙草直著嗓子說:“小娥嘛!娃那個爛臟媳婦嘛!一進咱院子就把衫子脫瞭讓我看她的傷。前胸一個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兒;轉過身後心還有一個血窟窿。我正織佈哩,嚇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瞭……”白嘉軒安慰她說:“你身子虛瞭做噩夢哩!”隨即摸到火兒點著火紙,吹出火焰點著瞭油燈。燈亮以後,仙革“噢”瞭一聲就軟軟地跌倒在炕上,白嘉軒對著油燈蹲在炕頭抽煙,直到天色發亮,黎明時分,仙草咽瞭氣。白嘉軒沒有給任何遠近的親戚報喪,連躲到城裡和山裡的親娘親子以及仙草娘傢的人都不告知。他找來幾個門中侄兒和侄孫,打瞭一個墓坑就把她埋葬瞭。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瞭三遭酒,拄著拐杖說:“我要是能抗過瘟疫,我給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戲!眼下我隻能先顧活人哇……”
屋裡是從未有過的靜寧,白嘉軒卻感覺不到孤寂。他走進院子以前,似乎耳朵裡還響著上房間裡仙草搬動織佈機的呱嗒聲;他走進院子,看見織佈機上白色和藍色相間的經線上夾著梭子,坐板下疊捍著尚未剪下的格子佈,他仿佛感覺仙草是取緯線或是到後院茅房去瞭;他走進裡屋,纏繞線筒子的小輪車傍放在腳地上,後門的木閂插死著;他現在才感到一種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著拐杖奔進廚房,往鍋裡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動手拉風箱瞭。
他把沏好的茶壺擺到石桌上,又擺下兩隻茶盅,然後走出街門,走進馬號院子,看見鹿三正在用長柄掃帚清除雜物。”三哥!來來來,快跟我過來!”他的聲音很大很響,像是呼喊百步半裡以外的人,其實鹿三就在幾步遠的地方背身躬腰掃地。鹿三以為有什麼緊事,就扔下掃帚跟著白嘉軒走出馬號,又走進街門,連著聲問:“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說話?”白嘉軒走路時落腳很重,屋裡的墻壁連續發出回聲。及至走進庭院,白嘉軒橫過身一擺手說:“啥事啥事?而今還有啥大不瞭的事,請你喝酒,就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燒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三看見擺在樹下石桌上的茶壺和茶盅,驚疑的神情頓然松馳下來,明白嘉軒大聲說話大聲咳嗽和加重腳步走路地用意,是與命運抗爭的義反顧的氣概。他不由地受到感染,接過嘉軒遞過來的茶,抿瞭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嘆起來:“好茶好茶!味道真個正經得很喀!沒看出你還有這一手熬茶的絕活兒……”倆人坐在石桌兩邊,互相遞讓暢聲說話,全是東扯西拉地噓嘆。白嘉軒問:“老三,今黑咧吃啥飯?你想吃啥我給你做啥。哈!你再嘗嘗兄弟我做的飯!”鹿三也呵呵笑著朗聲說:“隨便。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軒大幅度地搖搖頭:“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隨便’倒是啥飯的名字?聽起來你像是很隨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婦的頂難辦咧,到底做啥飯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並不真的在意:“我是說隨便做啥飯我都不彈嫌,我一輩子沒挑過食喀!”白嘉軒接著說:“你挑食也不頂用。我最拿手的飯是夾老鴰頭!”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會夾老鴿頭,我也會,其實老鴰頭又好吃又耐饑,做起來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夾成圪塔撂到鍋裡就完瞭。咱倆輪換做,天天吃老鴰頭。”
夜裡,白嘉軒常常先關後門,再鎖上街門,揣著水煙壺走進馬號,坐在鹿三的炕邊上,一鍋接著一鍋抽水煙,看著鹿三一遍又一遍給牛馬攔草撒料,說:“三哥,撂出一折亂彈哇!”鹿三也不推倭,靠著槽幫就吼起來。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轅門斬子》,接著又撂出一段《別窯》。嘉軒聽得熱瞭,從炕邊上溜下來,端著水煙壺站在地上也唱起來,更是悲壯飛揚的《逃國》。直唱到給牲口喂地三槽草,白嘉軒才端著水煙壺走出馬號回屋去睡覺。
這天晌午,白嘉軒又夾好煮熟一鍋老鴰頭,跑進馬號,一邊揩著汗水一邊喊:“三哥吃飯。”鹿三沒有應聲,端直坐在炕邊上一動不動,白嘉軒又喊瞭一聲:“三哥吃飯呀,你聾咧?”鹿三突然歪側一下腦袋,斜吊著眼瞅過來,發出一種女人的尖聲俏氣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軒一愣:“你就是三哥嘛!還要我叫誰呢?”鹿三晃晃頭:“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軒走近兩步,細細瞅視著鹿三,他的尖細的聲調,輕佻的眼神和歪頭側臉的忸怩動作,顯然都不是鹿三的習慣做派。白嘉軒不由地打冷顫,加重威嚴的聲調逼問:“你不是三哥你是誰?”鹿三扭扭腰晃晃頭說:“你連我都認不得嗎?你仔細認認就認得瞭。”白嘉軒頭頂“噌”地一聲頭發倒豎起來,渾身像澆下一桶涼水抽緊瞭筋骨,鹿三現在的忸怩姿態和輕佻的聲調,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軒猛然揚起手?”鹿三突然使出素常渾重的嗓門:“嘉軒,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瞭你打我?”說著跳下炕來撲到嘉軒對面,氣得臉紅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軒站在那兒不知是鹿三剛才迷瞭不是自己發述瞭?於是再三道歉賠不是,拽著怒氣不息的鹿三去吃飯。主仆二人走進院子,鹿三徑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軒給自己把端飯來。自從仙草過世以後。鹿三總是和嘉軒一起搭手做飯,怎麼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著一口鍋的主人給自己端飯倒茶。現在他挺著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質彬彬的上等賓客,拘謹而又客氣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軒佝僂著腰,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端著飯碗從廚房走出來送到鹿三手上,口裡叮囑著:“吃吧吃吧快吃。”轉過身又去給自己端來一碗,坐到鹿三對面放下拐杖吃起來。鹿三吃完一碗飯,咣一聲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來,在白嘉軒對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後仰,又一蹦蹦到廳房的臺階上喊起來:“哈呀呀,值瞭值瞭,我值得瞭!族長老先生給我侍候飯食哩!族長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哩!值瞭值瞭我值得瞭!我是個啥人嘛族長?我是個婊子是個爛婆娘!族長你給婊子爛婆娘端飯送食兒,你不嫌委窩瞭你的高貴身份嗎……”白嘉軒瞪著眼瞅著鹿三豁腳揚手的大動作,把剩下的半碗飯摔到地上,碗片和飯湯四外迸濺,隨手從石桌旁撈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閃兩躲,跳著蹦著竄出院子奔到村巷裡,白嘉軒氣喘噓噓追到門外。叫幾個小夥子把鹿三強扭到馬號裡,把一隻簸箕扣到頭上,用樹條子抽,發出嘭嘭嘭的響聲。鹿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來大叫一聲:“你們這些人折騰我做啥?”睜著疑惑不解的目光瞧著圍在馬號裡的男女。白嘉軒從聲音和神色上判斷出來,真正的鹿三又活轉來。
白嘉軒回到廳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異行為還是沒有打破他的生活習慣,頂多迷糊瞭一袋煙的工夫,跳下炕來拉瞭一條傢織佈手中到缸裡澆瞭水,擦搓瞭臉眼,感到一身輕松,然後撈起拐杖出瞭門,佝僂著腰往村子南邊去瞭。走過白鹿原漫長的牛車路,傍晚時分進入南山,趕到隻有三五戶人傢的牛蹄村,白嘉軒在背溝裡看見瞭一幢用木頭壘墻的木屋,一個長著男人模樣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絲瓜架下抽旱煙,二尺長的絲瓜從木頭棚架上垂吊下來,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臉,個子卻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細長的手臂,往那根長煙袋裡煙煙未兒。那煙管是一根紫紅色溜光枸妃木,留著圪圪塔塔的節疤。白嘉軒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開口,冷冷地問:“哪個村?”白嘉軒回答以後,女人又問:“怎樣鬧呢?”白嘉軒把鹿三鬼魂附體的瘋張情景學說一遍,那女人揮瞭揮長桿煙管說:“你快往回走。”白嘉軒轉過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裡養精蓄銳,須得雞不叫狗不咬時分才上路,坐鬼抬轎忽兒一聲就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