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睡下以後,爐頭用胖滾滾的手掌撫摩著勺娃的傷處,綿聲細語說:“勺娃,我真的是跟你耍哩!誰倒真操來?我說操你媽操你奶操你姐全是說著耍的,我打你擰你是看娃子臉蛋奶嘟嘟的好看,打你罵你都是親著你疼著你。既然掌櫃的犯病瞭咱就不要瞭,我看就剩下一件事,你做瞭就開始學手藝。”勺娃忙說:“你快說吧,我也該熬到頭瞭。”爐頭貼著勺娃耳朵說:“我走你的後門。”勺娃愣愣地說:“俺傢裡隻有單擺溜三間廈屋,沒有圍墻哪有後門?你老遠跑到原上走那個後門做啥?”爐頭嗤嗤嗤笑著說:“瓜蛋兒娃,是操你尻子。”勺娃驚詫地打個挺坐起來,沉悶半天說:“我把我的工錢全給你,你去逛窯子吧?”爐頭說:“要逛窯子我有的是錢,哪在乎你那倆小錢!”勺娃自作自踐地求饒:“尻子是屎個罐子,有啥好……”爐頭把他按下被窩說:“皇上放著三宮六院不操操母豬,圖的就是那個黑殼子的抬頭紋深嘛;皇姑偷孫猴子,好的就是那根能粗能細能短能長的棒棒子嘛!”勺娃可憐地乞求:“你另換一件,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替你賣命……”爐頭當即表示失望地說:“那就不說瞭,咱倆誰也不勉強誰。”勺娃想到前頭的打罵可能白受瞭,立即順著爐頭的心思討好地說:“你甭急甭躁呀……你隻說弄幾回……就給我教手藝?”爐頭即然說:“這話好說。我操你五回教你一樣菜的炒法。”勺娃還價說:“兩回……最後雙方在“三回”上成交。
五年後,鹿馬勺學成瞭一個真正的爐頭,技藝已經超過瞭師傅。這個小小的一個間門面的飯館生意日見興隆,掌櫃的不失時機地停斷瞭面條油殺一類便飯,改為專營各色炒菜的菜館。城裡兩三傢大門面飯莊菜館私下出高薪想挖走鹿馬勺,掌櫃的聞訊十分擔心,先自給馬勺提瞭身價。馬勺很坦然地對掌櫃的說:“放心吧,馬勺不是貪財無義的小人,憑你對爐頭打我時說的那幾句話,我不要一分一文身價至少給你幹五年。”掌櫃的聽瞭竟然感動得湧出眼淚,又氣憤地說:“把那個狗東西攆走。”馬勺卻說:“不,就叫他在這兒。”
馬勺真是春風得意時來運至。一位清廷大員巡視關中,微服混雜於市民這中,漫步於大街小巷體察民情,看見這傢小小門面的菜館吃客盈門,便走進去點瞭四樣菜要瞭一壺酒,正吃著就忍不住驚叫:“天下第一勺。”隨即喚來菜館掌櫃要來筆墨,把“天下第一勺”的感嘆書於紙上。吃客中有人看見題辭下款的題名就跪下來,連呼大人。眾吃客聞聽此人大名,紛紛跪下一片,大員微微笑著走出門去。掌櫃的捧著題辭又驚又喜,隨後花重金做瞭匾牌,門楣上掛起“天下第一勺”的金字招牌,生意紅火興盛極瞭。
鹿馬勺揚名古城,達官貴人富商巨頭每遇紅白喜事,祝壽過生日或為孩子做滿月宴請賓客,都以請去“天下第一勺”為榮耀。官府衙門情兵標營遇有重大慶典活動犒勞會餐,也必是請鹿馬勺去做菜。勺娃子不僅得到份量沉甸的紅包賞銀,而且與古城上流社會的人物有個私交。“鹿師傅有啥事用得著時就開口。”有錢有有權的有勢的包括死狗賴此街楦子都這樣許諾……勺娃終於有瞭出氣報復的機會。
爐頭剛剛洗瞭手臉準備就寢,兩個標營兵勇來傳話說,請他去給鹿師傅幫幫忙做菜。爐頭絲毫也不敢怠慢,掂上煙袋就走瞭。爐頭跟著兵卒走進軍營,又走進一間拐角的屋子,看去像是壘堆馬料的一個倉庫,裡面獨自坐著勺娃一人在不停地抽煙,他就奇怪地問:“不是說叫我來給你幫忙嗎?勺娃說:“你先抽袋煙緩緩氣兒。”爐頭剛坐下裝煙點火,勺娃矜持地問:“你還想讓我給你做‘罵打操’那三件事不?”爐頭從嘴裡拔出煙袋,從椅子上溜下來就雙膝跪倒瞭,連連求告寬恕。勺娃陰冷地笑笑:“你這膝蓋兒很軟和,和彎就彎到地上瞭?”爐頭說:“好鹿師,我叫你碎爺!你現在咋樣釀制我,我都不吭一聲。”勺娃說:“我罵你嫌臭瞭我的嘴,打你還怕臟瞭我的手,用你們河南的話不說日說操,操你尻子會賤瞭我的求!”爐頭虛汗直冒:“我不是人,是豬是狗是王八是畜生……”勺娃說:“你先前怎樣罵我,現在就怎樣罵你自個;先前怎樣打我,現在你就照那樣打你。站起來開始——”爐頭站起來,左手抽左邊耳光,右手抽右邊耳光,自己撕自己耳朵,擰自己臉皮,口裡連續罵著自己:“我操我媽,我操我奶,操我姐,操……”勺娃抽著煙靠坐在椅背上欣賞這個怪物自打自罵,一邊說:“使勁罵使勁打,不準停下……”直到爐頭掄不動胳膊罵不出聲來死豬一樣癱倒在磚地上為止。勺娃說:“好嘛,你就歇一陣兒起來再幹。”爐頭緩過氣歇出瞭勁,又爬起來重新表演一直反覆表演到後半夜,抽打撕擰得臉皮青紅綠紫耳朵淌血,癱在磚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瞭。勺娃說:“算咧,到這兒為止。現在該做第三件事瞭。脫衣抹褲子,快點!”
勺娃走到門口拉開門,在門前臺階上折瞭三下手掌,停不大會兒走進五個人來,全是勺娃托街楦子在城裡找來的要飯的,個個都是精壯小夥子。爐頭已經脫光瞭衣服蜷在墻拐角。勺娃說:“弟兄們,明白到這兒來做啥不?”五個人都面面相覷搖頭不曉。勺娃說:“我跟弟兄們一樣,也是討吃要喝進城的。墻拐角那個人,見瞭叫化子就拿勺子砍砸腦袋。弟兄們,今日個出口氣吧!”五個人嗷嗷叫著拘挽袖伸胎膊。勺娃說:“這個人是個尻子客賤種。你們操他的尻子。操一回我給你一塊大洋,誰當場操完瞭我立即兌現。”說罷就把一摞子白光光的銀元堆到桌子上。五個人瞪大瞭眼睛瞅著銀元,眉裡眼裡都活泛起來瞭,竟然為爭先拿一塊銀元而爭執起來。勺娃把五個人按個頭從高到低徘瞭順序,說,“弟兄們甭爭甭搶,銀元你們掙不完,我還怕你們掙不完咧。開始操吧,操完畢自己去拿錢。”說罷就退到裡間套房裡去瞭……過瞭許久,勺娃走出套間,桌子上的銀元摞子還沒消下去一半,爐頭已經像死豬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胯骨底下壓著一堆腥臭的血污。勺娃說:“弟兄們,把剩下的銀元分瞭,順手把這人抬出去撂到城墻根完事。”
鹿馬勺隨後回到原上。他雇瞭一輛雙套馬車,車上裝著整袋整袋的面粉蔬菜牛羊肉和炒鍋炒瓢勺子等等。他請大哥二哥幫忙在豁敞的院子裡壘起鍋臺安上風箱,晚上煮爛瞭牛羊肉,第二天就到村子裡請那些過去給他施舍過飯食的大爺大伯婆嬸嫂子來吃一碗羊肉或牛肉泡饃。白鹿村裡的施主吃過以後,再邀請到臨近的村莊,隨後就成為整個原上所有施主自動趕來享受瞭。馬勺在半個多月的時間裡,從早列晚侍立在灶鍋旁親手掌勺,把一碗又一碗煮熟的泡饃送到恩人手裡,他們就蹲在院子裡吃。馬勺沒有空閑和人們說話,許多人看著累得皮松眼戲的小夥子滴下瞭眼淚,這個討飯娃子是個情深義重的君子哩!有個沒有施舍過的人也混雜進來撈一碗泡饃吃,用筷子一攪攪出一窩麥草,悄悄放下碗溜瞭。原來這個人非但沒給馬勺一塊饃,反吆喝狗咬爛瞭馬勺的腿……馬勺報答瞭所有有恩於自己的人,也報復瞭傷害過自己的人,那個臨時壘砌的灶鍋才宣告熄火。
隨之,馬勺便開始置田買地修築房屋,驟然間成為白鹿村的首富。兩個哥哥不再出門去熬長工,反而雇用起長工來瞭。馬勺仍然到城裡去繼續耍勺子,然後把銀元不斷送回原上,交給兩個哥哥擴大耕地、增添牲畜、建築房舍……那時候,白嘉軒的祖先還在往那隻有進口而無出口的木匣裡塞著一枚銅元或兩隻麻錢。馬勺發財的事強烈刺激著原上人,隨之出現瞭一個進城學炊的熱潮。窮漢傢娃子長到十四五,不再像以往那樣會都出門去給人傢熬長工打短工,而是背上薄薄的被卷進城學烹調手藝去瞭。鹿馬勺獲得的成功成為他們忍受艱辛和凌辱以圖出出人頭地的強大動力。人門尊稱開創這條生活新路的鹿馬勺為勺勺爺,而後來不斷加入到這個行業裡的人被稱為勺勺客。從此升端一直延續到百餘年後的今天,烹調手藝仍然在六十四行謀生手藝占有主體位置,白鹿原以出勺勺客聞名省內外。
鹿馬勺無可置疑地成為鹿姓這一門族裡產生瞭巨大影響的一個人。不僅僅是把瀕臨倒灶的傢業振興起來,重要的是他具有自己的思想和理論,深深地影響著鹿傢門族裡一代又一代的子孫,顯示著與白傢迥然相異的傢風和氣性。鹿馬勺用他掄勺子掙來的薪金和賞銀在白鹿村置地蓋房,僅僅控制到土地房屋牲畜可以在村子裡數上頭傢的程度就適可而止,然後把心力轉到孩子的讀書上頭。馬勺靠一把勺子出入官府和上流社會的各種場合,經見的大世面大人物在整個傢族的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大世面的氣魄豪華和大人物的威儀舉止,深刻地烙刻到心頭,在他感到幸運的同時又伴隨著自卑。那種不斷重復的生活經歷和越烙越深的印象終於凝結一個結論,要供孩子念書,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上流社會坐一把椅子占一個席位,那才是傢族真正的榮耀;至於自己嘛,說到底還是個勺勺客,是把一碟一盤精美的萊饌燴炒出來供大人闊人們享用的下人,隻能在灶鍋前舞蹈而絕對不能進入自己創造的宴席。馬勺娶妻生子以後就開始實現這個目標。為此他一胎趕著一胎讓女人為他生育後代。女人確也像個愛生蛋的母雞一共生過十五胎,直到紅絕腰幹不來經血。他的命裡註定兒少女多,十五胎裡有十一個女子四個娃子,最後隻有五女二男成人。他在孩子啟蒙的頭一天,就對孩子說:“好好念書。中秀才爸給你放草炮,中舉人就放銃子演大戲。”兩個兒子許是智力平庸,也許是運氣不佳,隻有老二考中秀才,此後連連再考都不能中舉。馬勺死時就把遺願留給後代:“記住,孫子曾孫子誰中秀才中舉人或者進士,就到我墳上放炮響銃子,我就知道鹿傢出瞭人瞭。”這個奮鬥目標一代一代傳下來,竟然連在老馬勺墳頭放草炮的機會都不再有。鹿子霖對兩個兒子兆鵬兆海十分看重,瞅定有實現祖宗遺願的寄托瞭瞭,不料中途而廢。
鹿馬勺艱難曲折的人生經驗是留給鹿姓門族的第二大理論思想。他對兩個剛剛懂事的兒子簡明扼要地灌輸這種思想:無論你將來成龍或是成蟲,無論是居宮還是為民,無論你是做莊稼還是經商以至學藝,隻要居於人下就不可避免要受制於人,就要受欺,你必須忍受,哪怕是辱踐也要忍受;但是,你如果隻是忍受而不思報復永遠忍受下去,那你註定是個沒出息的軟蛋狗熊窩囊廢;你在心裡忍著,又必須在心裡記者,有朝一日一定要蹺到他頭上,讓他也嘗嘗辱踐的味道……越王勾踐就是這樣子。“娃子哇,你大我就是原上的勾踐!”鹿馬勺一句話概括瞭自己,把一個千古傳育的臥薪嘗膽以圖復國的越王勾踐個性化具體化瞭。為瞭加深娃子們的記憶和理解,他把自己醉辛的經歷經過適當的改編進給他們,特別把自己冬天穿著單褲攜著討飯馬勺走進省城的經過講得格外詳細,在哪個村子被狗咬,在哪個村子的廟臺上過夜都講得一絲不亂;到飯館被爐頭用勺背勺沿兒敲腦袋打耳光撕耳朵擰臉蛋也都一件不漏地講瞭,隻是把爐頭走自己“後門”的醜事做瞭重大修改,說那個老畜生把尿撒到他的臉上,那時候他就是臥薪嘗膽的勾踐。他對後來報復那個老畜生的情節也做瞭重大修改,說成瞭皇城裡的兵卒成百人一撥接一撥往那個老畜生臉上撒尿,直到淹得半死……那時候,他就是重新得國凌遲吳王的勾踐。這個個性化瞭的勾踐精神就一代一代傳下來,成為鹿傢在白鹿原撐門立戶的精神財富。
鹿子霖在墳園路上拾到小長工時的一番作派是對祖宗精神的一次演示,一種體驗,一種發泄或者是一種心靈感應。小長工三娃子乖覺伶俐而又善解人意,使鹿子霖屋院裡孤清冷寂的景象有很大改變。鹿子霖很滿意這個小長工卻仍然不大滿足,因為這個古老屋院裡的孤清氣氛隻有外表上的改變而沒有根本上的變化。尤其是到瞭晚上,三娃子和劉謀兒在牲畜棚棚裡就寢以後,鹿子霖躺在炕上久久難以人眠,屋梁上什麼地方吱嘎響瞭一聲,前院廈屋什麼地方似乎有污土唰唰溜跌下來,他就有一種天毀地滅的恐懼。那種短暫的恐懼感從心頭緩緩退凈以後。便是無盡的孤清冷寂。那時候,他的心裡連一絲力氣也煥發不出來,覺得整個世界整個白鹿原整個白鹿村都沒有一處令人留戀,整個熟人生人包括白嘉軒父子、田福賢和嶽維山等等,也都一下子變得十分可笑十分沒意思瞭,和這些人爭鬥或交好都變得沒有必要瞭。在那種心緒裡,他甚至安靜地企盼,今夕睡著以後,明早最好不要醒來。
每天早晨他都醒來。醒來以後的心境就絕然不一樣瞭。冬天披上二毛皮襖,夏天穿上蠶絲黃衫,到聯上所轄的各個保去督查丁捐官事。有一天,他路過擊桑村時,聽見一個婦人叫“叔叔”,聲音聽去很熟悉,卻一時記不起來;轉過身就看見一個茅廁墻頭露出來一個女人的臉,正朝他笑著。他想起來這是一個老相好,多年再未和她重溫舊情瞭。鹿子霖對男女之事已經厭倦,發生這種心性轉折的關鍵是大兒媳的死亡,以及引起與冷先生的關系淡泊。他對那個系好褲腰帶走出茅廁的女人支應一聲就重新扯開步子,那女人緊走幾步擋到路口對他抑起臉噘起嘴唇。鹿子霖還是無法違反眾人給他的“見瞭女人就走不動”的評語。這個女人給他留下永久紀念的是那張嘴唇。她的紅潤的嘴唇薄厚適當細膩光潔,一張一合一努一嘬都充滿千般柔情萬般嫵媚,撩逗得他神不守舍心旌搖蕩。他看見她已經變得灰白的嘴唇雖然的點失望,然而那種最令人神住的記憶卻被勾動起來。鹿子霖無力拒絕那個嘴唇發出的“到咱屋坐坐嘛”的邀請,於是就跟上她走到院子門口。看見這個熟悉的院子和依舊的庵間房屋,鹿子霖心裡就產生一股燥熱,過去出入這個院子和屋子的驚嚇和甜蜜一齊活現出來。進屋坐下後,他想向這個女人表示一下關切之情,不料這女人嗔怨中夾著怒氣發泄起來:“你日出娃來就不管娃的死活瞭!”鹿子霖嚇得臉色灰白,瞧瞧屋裡似乎沒有人,當即後悔不該進這個院子,心裡也開始鄙視這個女人。他坐監以前,隔三錯四地總給她接濟一些錢,並沒忘記嘛!凡是跟他相好過的女人,都可以證明他不是負義之人。鹿子霖正打算掏倆銀元出來瞭事,那女人接著告訴他,他的娃都過十五歲生日瞭,常年躲在外邊不敢回傢,開始躲原上,後來躲到山裡,越躲越遠,她的男人不放心昨日進山去看娃娃瞭。鹿子霖一聽就噢呀一聲慨嘆:“噢呀呀,你咋不早說?”女人撩起下襟擦眼淚。鹿子霖斷然說:“叫娃回來!回來回來,回來!”女人說:“你光說叫回來!回來瞭抓壯丁咋辦?”鹿子霖斥責說:“我說叫娃回來,就是敢保險嘛!原上的壯丁一個個都從我的手裡過,我還沒這點把握!”女人說:“我想把娃認到你膝下……給你……做幹娃……”鹿子霖驚喜地笑瞭,把立在旁邊的女人攬到懷裡說:“這主意好!本來就是我的娃嘛!”他無法控制重新膨脹起來的那種誘惑,緊緊貼住瞭那張依然柔媚的嘴唇……
鹿子霖從這個女人身上得到瞭一個重要啟示,逐個在原上村莊搜尋幹娃,把一個個老相好和他生的娃子都認成幹親,幾乎可以坐三四席。幹娃們到傢裡來給他拜年,給他祝壽,自己也得到絕對保護而逃避瞭壯丁。鹿子霖十分歡喜,一個個幹娃長得都很漂亮,濃眉深眼,五官端正。因為和他相好的女人都是原上各村的俏麗女人,孩子自然不會歪瓜裂棗瞭。鹿子霖瞧著那些以深眼窩長睫毛為標記的鹿傢種系,由不得慨嘆:“我倆兒沒有瞭,可有幾十個幹娃。可惜不能戳破一個‘幹’字……”他對幹娃們說:“有啥困難要辦啥事,盡管開口!幹爸而今不為自己就為你們活人哩!”幹娃們說:“幹爸,你有事要幫忙也隻管說,俺們出力跑腿都高興。”鹿子霖感動得淚花直湧:“爸沒啥事喀!爸而今老瞭還有多少事嘛!爸隻是害怕孤清喜歡熱鬧,你們常來爸屋裡走走,爸見瞭你們就不覺得孤清,就滿足咧……”
白鹿聯保所遭到一次沉重的洗劫,田福賢幸免被殺。事後從種種跡象分析,洗劫的重點目標在田福賢,僅田福賢住的那個套間屋子就扔進去三顆手榴彈,然而田福賢卻沒有睡在裡頭。田福賢逛得詭,他在套間安著床鋪著被子,隻是午間歇息用,晚上就出其不意地敲開某個幹事的門擠到一張床上,像皇帝隨心所欲進入某一宮院一樣,他許久以來就不單獨在自己屋子過夜。
洗劫是土匪幹的不是遊擊隊幹的,眾說紛紜。縣保安團一營營長白孝文親自上原來偵察追蹤,沒有抓到任何確鑿的證據,判斷不出究竟是什麼人幹的。聯上儲存的捐款沒有來得及上交就搶掠一空,聯上的保丁被打死五個傷瞭三個,白孝文據此判斷保丁們多數都躲起來根本未作抵抗。出於種種利害關系,權衡各方得失,白孝文終於給嶽維山匯報說:“土匪幹的。”這樣做主要是出於安定人心,以免為共黨張揚的顧慮。
田福賢對白孝文的結論完全接受,心裡地不無疑慮。他裝作看病走進鎮上的中醫堂,接受冷先生號脈望診時,不在意地問:“這幾天有沒有誰到你這兒來買刀箭藥?”冷先生先愣瞭一下,隨之以素常的冷冷的口氣回答:“沒有。”田福賢從灑在聯保所門外的一攤血判斷,洗劫者有人負傷,肯定隱匿在某個村子裡。他想從冷先生這兒找到一絲線索,卻沒有成功。
冷先生被這個詢問驚擾得心神不寧,恰恰是白嘉軒來向他要瞭一包刀箭藥。天亮後,白鹿鎮上聚集著一堆堆人議論昨晚發生的事情,本原上第一次發生交戰的騷亂震驚瞭從未經歷過槍炮的鄉民,白嘉軒拄著拐杖佝僂著腰走進來,向他討要一包刀劍藥。冷先生隨口問:“誰有傷瞭?”白嘉軒接過藥包揣到懷裡說:“甭給誰說我要過這藥。”冷先生現在急於想告訴白嘉軒,田福賢追問哩!他在鎮子上碰見一個匆匆走過的女人,說。“捎話叫你嘉軒伯來下兩盤棋。”
白嘉軒一邊下著棋,一邊給冷先生敘說刀箭藥的來龍去脈。那天晚上,聽見有人敲後門,他就起來瞭。沒料到進來的是自己一個已不來往的老親戚的兒子,他叫他聲“老舅爺”,就說打劫聯保所的事是他幹的,他是做遊擊隊的底線兒,因為沒打仗經驗恰好負瞭傷。白嘉軒大為震驚之後,就壓著聲訓斥:“你傢人老幾輩都是仁義百姓,你也是老老誠誠的莊稼人嘛!嘟四十上下的人瞭,你咋弄這號出圈子的事?”他卻笑著說:“老舅爺,你甭害怕。日子過不成瞭,不單是我,原上現時暗裡進共產黨的人多著哩!”白嘉軒暗暗吃驚,連這麼老誠的莊稼漢子都隨瞭共產黨,怎麼辯得出誰在暗裡都是共產黨呢?他不再過多詢問,就把他藏起來,給弄瞭一包刀箭藥……白嘉軒對冷先生說:“像這個親戚一樣的莊稼漢,直戳戳走到聯保所,誰也認不出他個是共產黨!據此你就根本估摸不清,這原上究竟有多少共產黨……”冷先生說:“這誰能說清!田福賢成天剿共也摸不清……要是有一天共產黨真個成瞭事得瞭天下,你再看吧,原上各個村子的共產黨一下子就蹦出來瞭,把你把我能嚇一跳!”
倆人隨之把話題轉移到鹿子霖身上,而且收瞭棋攤兒專門議論起來。白嘉軒說:“原上而今隻有一個人活得頂滋潤。”冷先生說:“你說田福賢?”白嘉軒說:“他才最不滋潤哩!他在原上是老虎,到瞭縣上就變成狗瞭,黑間還得提防挨炸彈!”冷先生說:“那你是說你?”白嘉軒也搖搖頭:“你還是老樣子,沒啥變化喀!”冷先生悶住頭認真猜想起來。白嘉軒不屑地說:“鹿子霖嘛!”冷先生反感地說:“這人早都從我眼裡刮出去瞭。我早都不說這人的三綱五常瞭,不值得說。”白嘉軒卻說:“你看看這人,當著田福賢的官,掙著田福賢的俸祿,可不替他操心,隻顧自個認幹娃結幹親哩……”冷先生說:“我隻說從監獄回來,該當蜷下瞭,沒料想在屋蜷瞭沒幾天,又在原上蹦達開瞭。這人哪……官癮比煙癮還難戒!”白嘉軒說:“這是祖傳傢風。鹿傢人輩輩都是這式子!冷先生說:“我在這鎮子上幾十年,沒聽誰說你老弟一句閑話,這……大難瞭!”白嘉軒做出自輕自薄的口吻,又很惡毒地說:“咱們祖先一個銅子一個麻錢攢錢哩!人傢憑賣尻子一夜就發財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