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開倉放糧。”
房遺愛負手而立,見梅竹生神色有些不自然,暗中冷笑道:“梅竹生,老狐貍!你也有坐不住的時候。”
梅竹生低頭撫髯,泛著精光的眸子轉瞭幾圈,這才開口道:“縣尊,馬上就要到交糧的期限瞭。若是眼下放糧,知府衙門怪罪下來,恐怕會有些棘手瞭。”
“那曹州知府來壓我?老狐貍,知道小爺我是六品巡按嗎?”暗罵一聲,房遺愛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道:“依梅師爺所見,該當如何?”
見房遺愛前來詢問,梅竹生嘴角微微上揚,拱手道:“梅塢縣的百姓向來不服教化,刁民之名遍傳曹州,此番一定是有人在縣尊面前搬弄是非,這才會引得縣尊要開倉放糧。”
說道“刁民”二字,梅竹生有意盯著范進看瞭一眼,眸中輕蔑之色一閃而過。
有瞭縣令撐腰,范進仿佛在瞬間變瞭一個人似得,右手扣住左手手腕,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哪裡還有半點怯懦的樣兒。
“刁民之名誰來制定的?莫非是梅師爺收不上私加的銀稅,這才故意中傷縣尊轄下的百姓的?”
范進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說得梅竹生臉色時青時白,就連房遺愛都不禁多看瞭兩眼,身旁這位衣著寒酸的老書生。
“這還是剛剛那個怯懦的范進嗎?”房遺愛背地嘀咕,忽的想起儒林外史中的記載,這才明白瞭其中的緣由,“范進苦讀寒窗三十八年,其中辛酸恐怕也隻有他自己知道瞭吧?讀書人做夢都想為官入仕,裡面的道道兒怕是在心裡演習瞭千百次.....怪不得批語曾說,中舉後的范進便不是當日的范進瞭...”
梅竹生按著心間慍怒,看向范進,質問道:“范師爺,老夫何曾私加過稅銀?你無憑無據怎能含血噴人?若是懷疑老夫中飽私囊,大可以去到文房查賬。”
“哼!梅師爺身兼刑名、錢谷、征比、賬房諸多要職,想要在賬本上動用春秋筆法,怕是易如反掌吧?”
范進不卑不亢,說到最後,竟反將瞭梅竹生一軍。
梅竹生被戳到痛楚,登時勃然大怒,正要開口以前輩的姿態,訓斥、責備范進,卻被站在一旁的房遺愛搶瞭先。
“大膽!”
“放肆!”
房遺愛佯做怒意,對著范進接連兩聲責斥,范進見狀連忙收起正色,換上一副忐忑的樣兒,拱手道:“學生知罪。”
“梅師爺經營縣衙有方,就連本縣都得敬重三分,想你第一天來到內衙任職,怎能如此污蔑同僚前輩!”
聽到房遺愛這番話,梅竹生這才轉怒微笑,撫髯微微點頭,心想,“這還差不多,若想跟老夫作對,小娃娃再去學上十幾二十年吧。”
訓斥過范進後,房遺愛輕嘆一聲,露出一副愧疚的神色,對梅竹生道:“梅師爺,想來你為縣衙如此操勞,本縣見瞭卻是有些不忍呢。”
“什麼意思?這小子沒憋著好屁!”老辣的梅竹生從隻言片語中察覺出異樣,心中暗想道。
房遺愛瞪瞭一眼范進,冷聲道:“范進!想你這樣傲慢,日後如何能在縣衙輔佐本縣?之後你便擔瞭征比師爺的職務吧,也好跟著梅師爺多學些東西,好好壓壓你的傲氣!”
“什麼!范進做征比師爺?”梅竹生大吃一驚,梅塢縣的錢糧稅收之前完全由他一人掌控,此刻多瞭一個副手,做起事來掣肘之勢不言即明。
“范進,征比師爺該你做不假,但束脩卻是一兩不多啊!”房遺愛壓根就沒打算理梅竹生,完成暗中奪權後,對著范進使瞭一個眼色,嘴角也露出瞭勝利的笑容。
范進深知上司心意,連忙拱手道:“學生領命。”
敲定范進的職務後,房遺愛轉身看向梅竹生,拱手道:“梅師爺,本縣這就到糧倉看看,至於師爺口中的刁民,本縣會再三斟酌、慎之又慎的。”
說完,不等梅竹生言語,房遺愛徑直前行,范進則冷笑著對前輩拱瞭拱手,這才大搖大擺的跟在上司身後,去到糧倉準備放糧事宜去瞭。
身著官服走在縣城街上,周圍百姓輪番側目,一個個對這位新任縣令避之不及,仿佛沾上就要引禍上身似得。
“范進,他們這是怎麼瞭?為什麼見瞭本縣都躲著走?”房遺愛好奇的嘟囔道。
范進與房遺愛並肩行走,湊到他面前,輕聲道:“怕又是梅竹生和王通的伎倆。”
“梅竹生、王通二人一文一武,怕是沒少在梅塢縣作惡吧?”
“梅竹生號稱笑面虎,擅用軟刀子殺人,綿裡藏針心跡卻是十分毒辣呢。”
“那王通呢?”
“王通依仗知府姐夫的官威,在梅塢縣幾乎是橫著走瞭,而且這人嗜殺成性,據說早年間在曹州府當街殺人,這才跑到梅塢縣避風頭來瞭。”
得知王通、梅竹生的底細,房遺愛微微點頭,“一個是城府極深的老泥鰍,一個是狐假虎威的癩皮狗,這樣的組合倒是算得上地頭蛇的標配呢。”
說著,房遺愛不禁好奇的道:“范師爺,為何對二人的底細瞭解得如此清楚?”
“不瞞縣尊,學生有時去參加文會,這些全都是聽文友們說來的。”范進低頭喃喃,要不是他衣著寒酸,說話的語氣,有條不紊的語調,倒看不出是一個食不果腹的迂腐文人。
“剛剛你言語得罪瞭梅竹生,怕是會被他記恨在心裡...范師爺,傢裡還有什麼人?”
“老母尚在,不過又賢妻在傢侍奉。”提起母親妻子,范進顯得有些落寞,眼見年紀輕輕便為一方知縣的房遺愛,這位老書生心中曾幾何時沒有過這樣的夢想,不過造化弄人,任憑他熟讀經文,到最後還是被人將考卷調換失瞭前程,以至於落魄棲身,連累老母賢妻飽受煎熬。
見范進語氣低落,房遺愛輕笑一聲,將身搭在師爺的肩膀上道:“別嘆氣瞭,明天就讓八端陪著你回趟雙槐樹,束脩麼...”
想到秦京娘哪裡還有二百兩紋銀,房遺愛索性使出一個“大手筆”,開始籠絡起瞭心腹幫手,“束脩先預令一年的,一個月一兩五錢銀子,一年是...”
“十八兩銀子!”范進眼中閃著精光,他從生下來到現在,五十多年中哪裡見過如此多的銀子!
“待會回到內衙,先預支二十兩銀子,回傢安頓好傢人,在置辦一身新行頭,本縣的心腹怎能如此寒酸!”
見房遺愛將自己看做心腹,范進眼眶一紅,險些跪倒在地上,“多蒙縣尊賞識,學生一定盡心竭力,幫縣尊除掉梅竹生和王通這兩個害群之馬!”
“好,咱們這就去糧倉看看吧。”
二人來到梅塢縣糧倉,見門口有四名捕快把守,房遺愛微微點頭,“錢糧重地倒是不怎麼馬虎。”
緩步向前,四名捕快見房遺愛到來,紛紛拱手見禮,但在看到范進後,臉上隨即便露出瞭一副不屑的模樣。
“這不是雙槐樹的老童生嗎?怎麼不在傢讀你那幾本破書瞭?”
“范進,你還是回傢跟著你老丈人學殺豬吧,每天還能沾點葷腥,不然怕是遲早要餓死的。”
“呦呦呦,瞧瞧你這幅窮酸樣子,還拿眼睛掃打我們哥幾個,別以為縣尊在這,我們就不敢...”
見捕快要對范進動手,房遺愛微笑著道:“你們要對本縣的師爺怎麼樣?”
“什麼?師爺?縣尊的師爺?!”四名捕快看向范進,眸中滿是驚詫。
房遺愛拍瞭拍手,緩步朝糧倉院中走去,同時說道:“范進是本縣新聘的幕僚,主管書啟和征比,說來他還是你們這些守糧倉的半個上司呢。”
得知范進的職務,四名常年看守糧倉的捕快頓時傻瞭眼,連忙露出一抹笑意,開始對他們一向看不起的范進噓寒問暖起來。
“范師爺,我就知道你能撞大運,瞧瞧,被我說中瞭吧?”
“范師爺,今天晚上請你去吃個便飯啊?”
“范師爺,縣尊命你擔任書啟、征比職務,梅師爺怎麼說?”
范進冷顏相對,語氣生冷的道:“我乃是縣尊親派的職務,要梅竹生那老兒說些什麼?”
說完,范進拂袖向前,隻留下四個捕快站在原地面面相覷,剛剛經歷的一幕,對於他們來說仿佛跟做夢似得,任誰也沒想到生性怯弱的范進會魚躍龍門,成功攀上這新任的縣太爺。
進到糧倉,房遺愛四下張望瞭幾眼,推門走進正廳,正打算查看餘糧賬冊的他,赫然看到瞭一名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皂隸,以及兩個衣著妖艷的姐兒。
與尋常的皂隸不同,這名皂隸身著軟甲,腰間配有一把虎頭腰刀,頭戴一頂齊眉軟巾,倒像是個都頭打扮兒。
“這傢夥就是王通?光天化日竟敢將這些殘花敗柳領進縣衙糧倉來!怕是嫌命長瞭吧?!”
房遺愛猜定王通的身份,一心要借機除掉這兩個絆腳石的他,哪裡還留什麼情面,指著躺在榻上酣睡的王通三人,大聲喝道:“大膽差人,怎敢在縣衙重地胡亂行事!”
聽到怒喝王通翻身站起,眼望身著藍色官衣的房遺愛,怒不可遏的道:“你就是新來的縣令?為何攪擾本都頭的雅興!”
說話間,王通的雙手悄悄摸向腰間的佩刀,眸中嗜殺之色一閃而過,而他的一舉一動卻全都被房遺愛真切的看在瞭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