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十六章 聖人?

作者:貓膩 字數:5343

第十六章聖人?

回到宅子裡,葉靈兒與柔嘉郡主都已經回瞭,范閑回到房裡,喊四祺去倒茶,便支開瞭這位與思思一般、在秋天裡卻一直對自己發著春怨的大丫環,趁著房中隻有自己與妻子的空,輕聲問道:“最近宮裡有什麼風聲沒有?”

林婉兒正坐在窗邊,對著外面的天光繡塊東西,聽著他問話,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出什麼事瞭?”

時已近暮,天光入窗後散作一大片並不如何清亮的光線,范閑看著婉兒蹙緊瞭的眉心,心疼地走上前去,揉揉她光滑的眉心,說道:“這光線不好,繡什麼呢?”

婉兒的臉色有些白,許是昨夜沒有休息好的緣故,低頭吃吃一笑,將手中繡的東西藏到身後,說道:“繡好瞭再給你看。”

范閑看著妻子柔弱模樣,長長睫毛,心裡不自禁地有瞭一絲欠疚,打從春初離開京都後,對於妻子的呵護便比去年弱瞭些,這倒不是說他是位喜新厭舊之人——畢竟堂堂小范大人如今是連房姬妾都沒有——隻是有太多的事情羈絆著他的心思,讓他很少理傢的事。

林婉兒想到他先前的問話,略一沉忖之後說道:“宮裡最近一直安靜著,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怎麼想到問這個?”

范閑苦笑說道:“你那無情的舅舅讓我去管一處,還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官員,那些官員們的真正主子,都在宮裡住著的,我自然要多關心一下。”

林婉兒的身份特殊,有皇祖母的恩寵,還有陛下的青眼看待,在宮裡的地位竟是比范閑當初想像地還要高。陛下沒有女兒,如今的慶國並沒有正牌的公主,婉兒卻實在與一位公主差不瞭多少。

她想瞭想後笑著說道:“放心吧,都知道陛下寵你,那些娘娘們當著面兒當然隻會說你的好話。”

范閑笑著道:“我面聖也不過數次,也不知道這寵字從何而來,如果說陛下寵你倒是可能,對於我嘛……不過是愛屋及烏罷瞭。”

林婉兒眸子裡閃過一絲愛慕。輕聲說道:“相公總是這般……”她接著說道:“淑貴妃這些天對你真是贊不絕口的,宜貴嬪嘛,你也知道,和咱們傢是親戚,怎麼也要偏著你說話,隻是皇後還是如往常一樣清清淡淡,至於其他的那些妃子,在宮中連說話的資格也沒有。我也就沒去記去。”

范閑很相信妻子的判斷,他就算將來全盤執掌監察院,皇宮也是他地手指無法觸及的森嚴所在,而婉兒就是他最可靠的耳目與密探,而淑貴妃說自己好話。不外乎是自己賣瞭她一個小人情,幾句話又不用花什麼銀子。

“寧才人那邊有什麼說法?”范閑好奇問道:“我與你大皇兄爭道的事情,應該早就傳到瞭宮裡。”

林婉兒掩嘴笑道:“寧姨才懶得理你,她素來最疼我的。說你與大殿下是兩個小兔崽子胡鬧,將來她要一邊打五十大板。”

范閑故作驚慌:“娘子啊!這宮裡的板子可不好受,你可得幫為夫多美言幾句。”

林婉兒卻是懶得搭他的頑笑話,啐瞭一口之後說道:“你自己愛得罪人,沒來由總讓我替你善後。”她從身後取出那方繃緊瞭的繡底兒,嘻嘻笑著說道:“提司大人沒有話問瞭?那就請退下吧,別耽擱我做事。”

范閑收回正準備上去抓小手地手,鬱悶說道:“也不知道是什麼要緊事。”正準備離開。卻又想起自己先前遺忘的那個大人物,略帶一絲猶豫問道:“見著太後瞭嗎?”

林婉兒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後抬起頭來,眼裡也有些不解與黯然,點點頭道:“見著瞭,奶奶沒有說什麼。”

一直深居宮中的太後,實際上才是整座宮廷的真正掌權人,很奇怪地是。范閑進過幾次宮。都很不巧地沒有機會拜見,就連上兩次夫妻二人進宮。太後也稱病不見。而婉兒自己進宮,那位太後老人傢卻是喜歡的狠,將她抱在懷裡肉肝兒寶貝兒的叫著。太後對於范閑明顯地疏遠之意,讓婉兒有些隱隱的不安與不解。

范閑在心裡冷笑一聲,知道那位老人傢終究是猜到瞭些什麼,不過他也不怎麼害怕。

林婉兒看著他地雙眼,嘆瞭一口氣說道:“前次靈兒入宮的事情,她今天講給我聽瞭……相公啊,我知道如今你的公務有些為難處,但其實你還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看似在利用她,隻怕卻是給自己一個借口記著她的情,你昨夜給我講過的事情,在我看來可怕的很,二哥……二殿下眼下雖然看著柔軟隨和,但其實性子擰掘的狠,你既然不得已要查他,若還像如今這般顧忌太多,怕是不妥。”

范閑看著妻子擔憂地臉,微笑著點點頭說道:“我也沒料道,你小時候竟然給二殿下取瞭個渾名兒叫石頭。”

“他看似隨和,但認準瞭的事情是不會變的。”林婉兒擔心說道。

范閑始終信奉夫妻之道在於誠的說法,如果重生一次,對於枕邊人還要多加提防,這等人生未免淒慘瞭些,所以他並沒有將自己查二皇子的事情瞞著妻子,聽著婉兒擔心,他安慰道:“其實也是為二殿下好,看眼下的風頭,這些朝臣們似乎都迷瞭眼,看不明白陛下死保太子的決心,如果現在沒有人拉二殿下一把,等他真正爬到瞭竿子的道:“陛下禦內極嚴厲,爭寵?本就沒有寵,怎麼去爭?皇後又不怎麼管事,所以那些娘娘們啊……隻好將心思都放在瞭牌桌之上,爭口氣也是好的,其實和一般的王公傢中沒什麼兩樣。”

范閑一愣。還真沒想到皇宮裡竟會是這樣一派和諧的景象,那豈不是自個兒前世時看的那一堆宮怨文都沒瞭用處?有些自嘲地撓瞭撓頭,嘿嘿笑道:“難怪婉兒你地麻將打的這般好,連范思轍那小怪物都隻能和你打成平手。”

一聽到打牌,林婉兒的臉上頓時散發出一種異樣的光彩,唬瞭范閑一跳,走上前去細細察看,才發現這道光彩隱若流華。卻是斂之於內。瑩玉一片,名目叫做:反樸歸真高手之光。

林婉兒眼波流轉。橫瞭不正經的相公一眼,說道:“隻是手癢瞭,嫁給相公,相公卻天天忙著見不到個人。不過運氣不錯,總算是抓著小叔子這個牌桌上地天才。”

她咬牙切齒、扼腕褪袖、磨拳擦掌道:“這些天范思轍這傢夥也不知道死哪兒去瞭,天天在牌桌上抓不著人,陪他媽打牌那盡是受罪,看她那恭敬客氣模樣,倒像我是她婆婆。”

范閑刮弄瞭一下她尖挺的小鼻梁,笑罵道:“哪有你這樣說話的?”他頓瞭頓後說道:“柳氏自然不是你的婆婆,你在府中也別太橫瞭。”

林婉兒滿是幽怨說道:“我是那等人嗎?”話風一轉說道:“再過些天要賞菊瞭,依往年地規矩,宮裡的貴人們都會去西山,不過不知道今年會怎麼安排我們,去是一定要去的,隻是看怎麼去,估摸著再過些天宮裡會有公公過來傳諭,你別忘瞭這事。”

“賞菊?”范閑眉頭一動,知道秋高氣爽之際,京都人都喜歡去園中賞菊,沒有想到皇族也有這個愛好,李氏的一次大聚會,自己自然是要去的,隻是聯想到最近自己在京都做的事情,他忽然想到,會不會那些老一輩的狐貍們,這時候就像賞看菊花一樣,在註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呢?

沒有註意到相公地忽然沉默,林婉兒認真說道:“最近沒得牌打,菊花又未開,總是無聊,婚前你答應我的書……什麼時候寫出來給我看?”

范閑一腦門子官司,哪裡還有精神去抄紅樓夢,苦笑著求饒道:“我說奶奶,您就饒瞭小的吧。”一見林婉兒死活不依的催稿神色,他再不敢呆在房裡廝磨,屁股冒煙推門躲瞭出去。

像見鬼一樣落荒而逃的范閑,在寬闊的宅院裡穿行,直到遇上幾拔掩面而笑的丫環,他才覺得有些不妥,咳瞭兩聲,想表現出一代名人,一代名臣應的風范。但身子直瞭不到一刻,卻又馬上緩瞭下來。他咬牙想著,既然打小就確定這世要漂亮地活,何必再去管那些人看目光,他悶哼一聲,哼著小調,跳著恰恰便拐進瞭自己地書房。

與妻子地一番對話雖然傢常,但卻得到瞭幾點有用地信息。隻是范思轍這些天的動靜確實有些奇怪,范閑皺著眉頭,心裡隱隱有些擔憂。接著想到石頭記的問題,才想到北齊皇帝將消息封鎖瞭起來,自己承他的情,看來總要抄一章寄過去才好,隻是自己是石頭記作者的事情終究瞞不瞭多久,他決定不用監察院的秘信線路瞭。

坐瞭不到片刻。房間外的天光還沒有全盤暗淡,言冰雲已經如約而至。范閑看著他遞過來地案卷,忍不住揉瞭揉太陽穴,他今日先是審看沐鐵遞過來的卷宗,與史闡立定下基調。接著去“老宅”辦事,回來哄老婆,這時候又要與小言公子說話——短短一天時間,做這麼多事情。看來這所謂“權臣的養成”果然是一件很辛苦的活路。

“你要我逮的人我都已經逮瞭,不知道對你的工作有沒有什麼幫助。”范閑沒有看案卷,隻是淡淡地詢問著,前一陣子的“打老鼠”看似沒有觸及京都的官場,但實際上卻在大量冗餘案件地掩護下,小心翼翼地靠近瞭二皇子暗中的勢力,也試探性地拘瞭兩位官員,因為言冰雲認為那兩名官員品階雖低。卻是查證二皇子與長公主之間究竟有沒有關系的重要人物。

言冰雲坐在椅子上,面色冷靜,指指他面前的案卷:“已經得瞭。”

范閑大驚,說道:“這麼快?”他也懶得再看案宗,直接問道:“結論?”

言冰雲冷冷說道:“信陽每年往北齊和東夷城走私的數目極大,表面上地虧空是由東宮太子那邊造成,但實際上最大的一筆數目,都是經由明傢交給瞭二皇子。用來收買朝中的官員。結交各路的封疆大吏,所以大人地判斷不錯。二殿下的背後就是長公主。”

范閑皺眉道:“明傢?崔氏的姻親明傢?”

“正是。”

“這麼大一筆數目,是怎麼從內庫調到二殿下手中的?”范閑請教道。

“當然不能走京都的線,是從江南那邊繞過去,中間由幾傢皇商經手之後分散,由下而上,再由二殿下統一支配。”言冰雲看瞭他一眼,“過程很復雜,寫在案宗裡,大人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直接看就好瞭,用說的話比較復雜。”

范閑沒有理會他語氣裡對自己能力的置疑,隻是陷入瞭沉思之中——自己地判斷是正確的,他深吸瞭一口氣後說男翁迥芰俊?

經它這麼一提,段無及腦海中頓時靈光一閃,努力的凝神觀察周圍瘋狂湧動的星雲,可是他現在的精神力有等於無,能夠嗎?”

范閑反問道:“長公主與二皇子做的如此隱秘,但是我們卻輕易查瞭出來,難道你以為宮中不知道?咱們那位陳院長能不知道?”

“宮中就算有所警惕,但一定手上也沒有實據。”言冰雲緩緩低下眼簾,“大人不要忘瞭,一處死去的頭目朱格,一直是長公主的人。這個案子,如果不是大人如今獨掌一處,而其餘地部門全力配合,根本不可能查出來……所以如今地情況是,大人如果真的將這案子揭開……京都必將大亂。”

他說地很冷靜,但范閑卻從話語的背後聽到出一絲冷酷——能這麼快查出來,除瞭監察院恐怖的資源之外,有很大的程度依賴於言冰雲那超絕的能力——而很明顯,言冰雲並不願意自己查的案子讓一向表面太平的慶國朝廷因此大亂。

歸根結底,言冰雲並不是忠於范閑,而是忠於陛下,忠於慶國,忠於監察院。

范閑看瞭他一眼,說道:“你知道壓下這件事情,意味著什麼嗎?”

言冰雲搖搖頭:“我隻知道這件事情如果被掀開,您的夫人一定是最為難的那位。”

其實絕大多數上層人物,都知道范閑的妻子就是長公主的女兒,隻不過沒有人說過而已。如果范閑立意要把這件事情捅破,毫無疑問,不論從哪個方面講,宮中的皇帝陛下都要做出異常強悍的反應,而林婉兒的處境不免會尷尬起來。

范閑回京後的所作所為,其實隻是想彌補當初用言紙逼走長公主,緩解瞭皇宮內矛盾的失策。他想要的結果,就是逼著那位或許另有打算的皇帝陛下,在最短的時間內,剝奪掉長公主手中的權力。

“我尊重我的妻子。”范閑帶著一冷寒意盯著言冰雲,“但是,我不會因為她的為難,而放緩自己的腳步。”

言冰雲緩緩抬起頭來,眼眸裡似乎也有些疑惑:“這正是下官不明白的一點,大人,您究竟想做什麼?”

“兩個原因。”范閑站起身來,走到書房的窗邊,看著緩緩沉下的夕陽,庭院間的一角,一位婦人正在打理著灌木的枝葉,“第一個很簡單,朝廷現在正缺銀子,南方的大江長年失修,今年堤防缺潰,淹死瞭幾十萬人,雖未親睹,但想來……確實很慘啊,哥們兒。”

“到哪兒去弄銀子賑災呢?傢父這些天就在愁這個問題,本朝的財政狀況與歷史的歷朝歷代都不一樣,長年用兵耗廢大量錢糧,這且不說,來源也很怪異,一年國庫所收,竟然有極大的分額必須是由內庫調拔而來。內庫,是陛下的庫房……實際上你我都清楚,那是當年葉傢女主人的遺澤,也就是憑借著這些產業所產生的源源不斷的銀子,才能支撐著慶國。”

范閑回首瞇著眼睛望著言冰雲:“而長公主是一位愛玩弄權謀的人,這些年來,內庫的銀子逐漸地四散到官員們的手中,為她及他換取效忠與權力。說句不好聽的,這是在用陛下的銀子,挖陛下的臣子。銀子都耗在瞭內耗與官員身上,這天下需要銀子的地方,又到哪裡去求銀子?”

“銀子隻是銀子,但怎麼用卻是個大問題,與其放在官員們的宅子裡發黴,不如我們把它們逼出來,填到河裡去嚇水鬼。”

“所以,我急著查崔傢與二殿下,免得咱們的長公主殿下與那位似乎隻喜歡讀書的二殿下……把咱們慶國的銀子都慷慨地送光瞭。”范閑微低著頭,似乎有些感慨,苦笑道:“當然,這件事情揭破後,陛下大概不會嚴懲自己的親妹妹,但是就像上次趕她出宮一樣,陛下總會礙於議論,好好查一查內庫,也會打醒一下二皇子……不過我……大概陛下盛怒之餘,會嫌我多管閑事,將我一腳從監察院裡踢走,貶的遠遠的。”

他伸瞭個懶腰,臉上掛著純良天真的笑容:“沒辦法……希望陛下能讓我回澹州就好瞭。”

言冰雲微微偏著頭,面色僵硬,像是從來不認識面前的這位提司大人,喃喃說道:“可是大人您明年就會接手內庫,到時候再查,豈不是名正言順之事?”

范閑笑瞭笑,像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咱慶國也沒有餘糧啊,能早一天堵住內庫外流的銀子,南邊那些遭災的民眾就能多幾碗粥喝,旁的事情可以等,可是飯一頓不吃,會餓的慌的。”

言冰雲死死地盯著他,似乎想看清楚面前這位究竟是自己原先以為的陰險權臣,還是位大慈大悲,不惜己身,不懼物議的大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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