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遮月
范閑震驚的原因有三,其一是皇帝遣自己下山裡蘊著那絲憐子之情,實在是大出他的意料,其二是皇帝的言語間似乎已經沒有瞭往常的那種自信,其三是皇帝最後的那句話……
誰坐那把椅子,讓他拿主意?這是遺言還是什麼?問題在於,就算自己命大,能夠趕在長公主宣揚即定事實之前千裡趕回京都,可是自己又有什麼實力可以將自己的主意變成現實?
這不是江南明傢,不是崔傢,不是京都裡的朝官,欽天監裡的可憐人,而是皇宮,而是天下的歸屬!
范閑的唇角露出一絲苦笑,就算自己是慶國一權臣,可是手中一兵一卒都沒有,拿什麼替陛下穩住京都?又憑什麼可以決定那張椅子的歸屬。
“朕,不會輸。”皇帝的唇角綻出一絲笑意,笑意是滿是冷厲的殺意,“即便輸,若有葉流雲與四顧劍替朕陪葬,又怕什麼?你也莫要擔心,陳院長在京都,太後在宮中,那些人翻不出多大的風浪來,你拿著朕的旨意,拿著朕的行璽去,若有人敢阻你……盡數殺瞭!”
范閑額上沁出冷汗,心想若葉秦二傢也反瞭,就算自己是大宗師,言“朕四個兒子”一語頗多冷諷與自嘲,不料卻聽到瞭這樣的一句話,心尖柔軟瞭些許。
系好腰帶,確認身上的裝備齊全,范閑從一名侍臣的身份迅速轉變成為一名九品的黑夜行者,渾身上下收斂瞭氣息,宛若要與大東山巔地景致融為一體。
唯有那些令人惱怒的銀色月光,不那麼和諧地照耀著他的身體。
他的懷中揣著皇帝的行璽和給太後的親筆書信,並不怎麼沉重,但他覺得很沉重——他清楚,大東山被圍的消息肯定不久後就會回到京都,同時回到京都的消息便是陛下遇刺——長公主打地是個完美地時間差,她在京都裡甚至什麼都不需要準備,隻要確認皇帝的死亡,太後必須要從簾子後面悲痛地走出來,在三位皇子之中選擇一位繼位。
此時祭天未成,天旨未降,雖然天下皆知太子即將被廢,可太子依舊還是太子,不論從朝政穩定還是什麼角度上來看,太後都會選擇太子繼位。
這不是陰謀,隻是借勢,借水到渠成之勢。就算皇帝在京都留有無數後手,陳萍萍與禁軍忠誠無二,可是當皇帝死亡地消息傳遍天下後,誰又敢正面違抗太後的旨意,除非……他們想第二次造反。
范閑舒展瞭一下肢體,似乎想將身上的負擔變得輕松些,他知道自己等於是將慶國的那把龍椅背到瞭身上。
“他們畢竟是你的親兄弟。”皇帝站在一身黑衣的范閑身邊,冷漠說道:“能不殺,便不殺,尤其是承澤。而……若不得不殺,便統統殺瞭。”
范閑心頭微凜。點瞭點頭。
皇帝唇角微翹,望著遙遠海面上那隻小船,譏諷說道:“流雲世叔為什麼這麼慢?難道身為大宗師,面對著朕依然有控制不住的膽怯,大宗師還需要幫手?”
范閑笑瞭笑,沒有說什麼,抬頭看瞭一眼天上那輪明月,眉頭皺瞭起來。
“白日時。朕曾經和你說過,為何會選擇大東山祭天。”皇帝忽然說道:“首要當然是為瞭請老五出山。”
范閑看著皇帝。
皇帝望著他平靜說道:“第二個原因是……大東山乃海畔孤峰,乃是最佳的死地,雲睿讓燕小乙圍山,再請流雲世叔施施然上山刺朕,朕卻根本無處可去。”
大東山孤懸海邊,往陸地山腳下去隻有一條絕路,而背山臨海一面更是如玉石一般絕對光滑地石壁。便是大宗師也無法在上面施展輕身功夫登臨,皇帝若在此地遇刺,真正是插翅難飛。
“朕選擇大東山這個死地,便是要給雲睿一種錯覺。”皇帝似乎已經從四顧劍可能來瞭的消息中擺脫出來,回復到那種自信的神色。靜靜地看著范閑的雙眼,似乎要看穿他的真心。
“她以為可以封鎖大東山的所有消息,讓她在京都搞三搞四,卻忘瞭……朕選這死地。自然是因為朕身邊有能從死地之中……飛出去的活人。”
范閑苦笑瞭一下,心想自己的絕門本事也沒有逃脫陛下地眼睛,看來自己的事情,陛下不知道的沒有幾項——在這個天下,大概也隻有自己那奇特的運功法門,可以幫助自己從那光滑如鏡的大東山上滑下去,皇帝將自己逮來大東山,原來竟是在此處做瞭埋伏。
陛下想的果然夠深遠。范閑的心頭忽然動瞭一下,再不復先前那般擔心,陛下既然連自己都能利用上,又怎麼會對眼下這種最危險的局面沒做出應對地計劃?
皇帝微笑說道:“朕曾經對宮典說過,你爬墻的本事,很有朕……比朕要強很多。”
范閑望著腳下深淵一般的懸崖,扭瞭扭脖頸,難得地開瞭個玩笑:“有子逾墻。隻可惜今晚月光太亮瞭些。”
“月有陰晴圓缺。這是你曾經說過的。”皇帝舉頭望天,說道:“朕不能料定所有將要發生的事情。但朕知道,月亮不可能永遠一直這麼亮下去。”
話音落處,天上一層烏雲飄來,將那輪圓月遮在瞭雲後,銀光忽斂,黑夜重臨大地,大東山地山,此人地臂力十分驚人,而眼光與境界,更是令人瞠目結舌。
叛軍營中似乎有人發令,所以接下來沒有萬箭齊發的情況發生。
那名血人緩緩放下手中地屍體,咧瞭咧嘴,似乎是在悲哀什麼,同情什麼,感慨什麼,然後他慢慢地向著山門的方向走去,沒有箭枝的打擾,他走的很平靜。
他走到山門之下,禁軍中發出一陣雷霆般的歡呼。
他們不知道這名血人是誰,但他們知道,這個血人是監察院的官員,是跟著范提司的親信,而且是個絕對的高手……在叛軍的第三波攻勢中,這名監察院官員一個人就殺瞭四十幾名長弓手,直到最後被人浪撲倒。被掩沒在屍體堆中。
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死瞭,沒有想到他還活著,在這樣一個恐怖的夜晚,在叛軍隨時有可能將所有禁軍盡數射死地時刻,忽然發現己方有這樣一位強者,足以提升禁軍殘存不多的士氣。
所以才有那一陣雷霆般的歡呼。
王十三郎走到被燒的焦黑的山門下,緩緩坐到石階上,接過身旁啟年小組一名成員遞過來的毛巾。擦拭瞭一下臉上的血水,露出那張明朗的,英俊地面容。
他咧瞭咧嘴,露出滿口健康的白色牙齒,望著黑夜裡的那邊,望著叛軍所在笑瞭笑。
十三郎,真猛士也,今夜學會用屍首來擋箭。已不算是莽夫瞭,若范閑在此看見這一幕,一定會做如此慨嘆。
得得馬蹄微響,叛軍陣營一分,行出幾匹馬來。當先一匹馬上坐著一人,此人渾身上下籠罩在黑衣之中,將面容也遮住瞭。
燕小乙的親兵不知這位黑衣人是誰,但隻知道燕大都督嚴令。此行戰事,皆由此人指揮。本來親兵們雖嚴守軍令,但心中依然有些不服,但直到穿山越水來到東山腳下,這位黑衣人軍令數出,分割包圍,將禁軍打的落花流水……
都是很簡單的一些命令,都是很直接地一些佈置。卻極精妙地契合瞭大東山腳下的地勢與黑夜的環境,這位黑衣人用兵……真真如神。
事實證明一切,此時場間五千名長弓兵望向那位黑衣人地眼神,除瞭敬佩便隻有畏服,就算先前那讓人不解的忽然收兵軍令,也沒有人再敢置疑。
黑衣人身材高大,坐在馬上更顯威武,隻是可惜被黑衣籠住。看不到他真正的面容。和那些隱在黑衣下的威勢。
黑衣人遠遠看著山門下那個渾身是血,白齒如玉的年輕人。一道聲音從黑佈裡透瞭出來,十分感嘆。
“壯哉……殺瞭三次都沒有殺死他,真乃猛士,若此人投軍,不出一年,天下便又多一猛將。”
黑衣人忽然微笑瞭起來:“不過大勢已成,匹夫之力,何以逆天?隻是有些可惜,再過些時,這位壯士便要死瞭。”
他身邊忽然有人嘆息瞭一聲。黑衣人轉頭望去,溫和詢問道:“雲大傢可是惜才?”
嘆息地人不是旁人,正是東夷城四顧劍首徒,一代劍法大傢雲之瀾!
范閑果然沒有料錯,東夷城果然派出瞭他們最精銳的殺手隊伍來幫助長公主的叛軍,而且竟是雲之瀾親自領隊!
雲之瀾看瞭身邊的黑衣人一眼,有些勉強地笑瞭笑,卻沒有回答這句話。因為場間所有人,隻有他知道那個渾身血水,卻依然堅強地保持著笑容地年輕人是誰。
那個人不是監察院的官員,甚至不是慶國的子民!他是王十三郎,師尊最疼愛的幼徒,自己最成材的小師弟。
“都瘋瞭嗎?”雲之瀾自言自語,喃喃說道。他心裡想著,既然師弟知道師門派瞭人來,為什麼還像一隻猛虎般守在山門處?他究竟在想什麼?
“師尊派你去跟隨范閑,卻不是讓你真正成為范閑的助力”雲之瀾看著遠處山門下的那個血人,在心裡無比困惑想著:“行一事便忠一事?甚至連師門的利益也不顧?這究竟是瘋狂……還是師尊最欣賞地明殺心性?”
“不瘋魔,何以成活?”黑衣人淡淡回答雲之瀾的感嘆。
雲之瀾搖瞭搖頭,沒有說什麼,雖然他不清楚小師弟為什麼會如此做,但身為劍廬傳人,他尊重小師弟,所以不會在這名黑衣人的面前,泄露小師弟的底細。
他不知道這位黑衣人究竟是誰,但眼下所有的隊伍,皆是由此人統領,而且旁觀許久,他必須承認,這個黑衣人的用兵確實瞭得,絕無行險妙手,全是一步步穩紮穩打,卻是將整支叛軍的資源調配到瞭一種接近完美的境界,沒有給慶國地禁軍絲毫反擊突圍地機會。
雲之瀾帶著劍廬大部分的高手傾巢而出,配合燕小乙親兵大營行事,雙方配合本來有極大地問題,如果山上的監察院六處劍手或者是那些武藝高強的虎衛突圍,不是那麼容易完全封住。
可是騎在馬上那位黑衣人,卻似乎擁有一雙可以看清戰場上一切細節的神眼,在突襲之初,便強行命令東夷城的高手去往一個個看似不起嫭的地方設伏。
最開始的時候雲之瀾不明白,但當一次次狙擊在黑暗中發生,當大東山上一次次突圍被這名黑衣人的手腕狠狠地壓瞭下去……雲之瀾終於明白瞭,這個黑衣人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夠全領戰場,卻又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漏洞。
如此用兵,非沙場上浸淫數十年,不能達成——所以雲之瀾很疑惑,燕小乙為何不親自領兵前來,這黑衣人究竟是誰?
他在猜測,其實叛軍中很多人都在猜測黑衣人的身份,這名黑衣人隻帶著兩名親兵加入瞭叛軍的隊伍,灑然一身,卻用兵如運指,瀟灑厲殺,令人十分欽佩。
黑衣人沒有向屬下們解釋此時停攻的意圖,隻是冷漠地看著面前突兀而起的這座大山。此行率領叛軍來襲,隻是協議中的一部分,不將這批力量暫時拿在己方的手中,陛下……很難下那個決定。
天上忽然一朵烏雲飄過,將那輪明亮的月亮盡數遮掩,山門附近一片黑暗,黑衣人騎在馬上紋絲不動,隻有他身邊兩名親隨手中捧著的佈囊裡的短兵器在閃耀著幽幽的光芒。
范閑不知道這多朵會將月亮遮住多久,他沉默地向著山下滑動,速度沒有減緩或是加快,恐怖地保持著一個穩定的速度。白天如玉石一般的大東山臨海一壁,在深夜裡散發著幽幽的深光,與穿著夜行衣的他完美地融合在瞭一起。
大東山沿山兩側如刀一般的分界線,直直插入海邊的地面,那處有東夷城的高手伏狙,所以他不可能選擇那條路線,隻有從正臨海風的那面下行。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從這樣的絕境中滑下,除瞭范閑——所以他並不擔心海面上的人,陸地上的叛兵會發現自己的痕跡,但他依然無比緊張,因為他總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正穿透黑夜與呼嘯地海風,平靜地註視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