鮦陽城內,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來瞭上百人,百將滿手下的數十兵卒在前頭,而徐揚帶著三十個親信挾持滿走在後面。CO
每個人在種種情境下做出的種種選擇,總有心中的某個理由來驅動。
怕死,這便是促使徐揚做出這些瘋狂舉止的動力,對死於異邦的恐懼,勝過瞭事情敗露被秦律清算的危險。人總是先考慮近患再想遠憂的,此人的一切聰明才智,都用來思考如何順利逃走上瞭,他要將死亡遠遠拋在身後,讓別人來替他承受。
所以徐揚十分謹慎,他們走的很慢,很小心翼翼,幾乎經過每個巷道,徐揚都會讓人過去看一眼,直到在安置李由的小院兩百步外,他們面前出現瞭一個形單影支的秦軍什長
共敖出現在街道的另一頭,他手裡高高舉著一個竹筒,向眾人迎面走來。
當看到面前上百人時,共敖便知道,自己被利咸帶進瞭一個大坑裡。
共敖就是利咸用來賭博的骨焭qióng篩子,能拋出什麼卻完全不由他決定。
但即便是擲出瞭糟糕的面,他也有用,既可以拖延時間好讓城墻邊援軍趕來,也能給徐揚扣一個抗命反叛的罪名,恐嚇那些與他一起叛亂的兵卒倒戈,最後聯合邑內眾人,一起將其剿殺,將城內的混亂降到最低。
但這樣一來,共敖很可能會成為犧牲品。
這一刻,共敖有一絲後悔,但卻沒有退步的意思,他依舊直愣愣地往前走著,讓對面的人因為他的出現而停下瞭腳步。
共敖生於南郡鄢縣,從小就跟著祖父生活,他祖父經歷過白起水淹鄢城之戰,沒少給他灌輸當年這座城池的慘狀、共氏的遭受重創。於是共敖從小,便對秦國多瞭一分來自祖輩記憶的仇恨,他甚至不承認自己的秦人,即便在叔父的打點下,進入體制內部做瞭個小吏,卻依然怨憤不減。
直到他被迫加入瞭秦軍,在黑夫麾下做事。
這期間,他不小心被黑夫救下,欠瞭他兩條命,也漸漸熟悉軍營生活,成瞭這支軍隊的一部分。
這期間,他看到瞭大梁城的轟然倒塌。
這給共敖帶來瞭巨大的震動,多年前他傢族的悲劇在魏國上演,很快又輪到瞭楚國。
在進入楚國後,共敖發現,自己對這個國傢根本談不上喜歡,這裡的貴族沒有他想象的高尚,這裡的百姓生活也沒有他想象的舒服。
他憤秦,卻又不喜楚,這大概是不少南郡人的身份困擾。
一個月前,在他迷茫於此事時,黑夫指點瞭他。
“忘掉秦國和楚國,忘掉你的國別,隻要記住,你的所作所為,關系到宗族興衰,還有你自己的性命前程而戰,這就夠瞭。”
黑夫一席話讓共敖安心瞭不少,同時也私下給這段話加瞭一句。
“也為還清欠下的人情。”
當數日前,秦軍遭到瞭前所未有的失敗時,共敖也曾動搖過,開始懷疑秦國是不是不行瞭但當時黑夫又對他說瞭一番話。
“此戰可不是靠一兩次勝負決定的,對楚國而言,若不想滅國,每一次都得戰勝”
“秦國卻不同,秦國積累瞭六世餘烈,百年之勢,有資格敗一次、兩次、三次,隻要最終壓倒楚國,便可贏得勝利。”
“你如今切勿亂想,做事之前,要多考慮還在秦國南郡的宗族,萬萬不能連累瞭他們。”
共敖聽從瞭,過去他雖然也聽黑夫的話,但總覺得,黑夫隻是在秦軍中循規蹈矩,沒有什麼出格的過人舉動,與自己完全是兩種人。
沒有長大的青年,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世界是圍繞自己轉動。
可這一次,黑夫卻在拋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句話後,毅然出城詐降,這是風險極高的使命,事若不成,定然身首分離。
一時間,看著黑夫的背影,共敖仿佛看到瞭一個混跡於體制內的英雄形象,他更愕然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想成為的,就是黑夫那樣的人啊:
從不喊空洞的口號,隻以傢眷和袍澤之情來激勵眾人,平日裡循規蹈矩,關鍵時刻卻又有英雄之舉。
共敖敬佩之餘,心裡也有幾分不服
“你能做到,我為何不能”
心裡那股孩子氣上來後,他做出任何舉動也不覺得奇怪瞭。
“來者何人”
徐揚的親信遠遠隔著,便停瞭下來,謹慎地詢問。
“是李都尉派來給徐百主傳令的“
“都尉有令”
徐揚聞言一愣,李由不是因傷昏過去瞭麼,怎麼這會又給自己傳令瞭
這時候,共敖已經走到瞭兵卒們面前,他捧著竹筒大步向前,一點沒有黑夫詐降時的故作卑微,反而像往常那樣,趾高氣揚,仿佛真的是李由派來傳令的人。
他還大膽呵斥這群人:“汝等不在城墻上守備,為何在此”
“吾等”前面的親信有些尷尬地回頭看看徐揚,終於找到瞭個借口:“吾等換防”
“原來是換防。”共敖笑瞭笑:“是這樣,都尉醒過來瞭,睜眼第一件事就是要見徐百將,這是軍令”
徐揚心裡有點慌亂,倘若李由真的清醒過來,那麼他現在做的一切,都是自尋死路
但他雖然心慌,理智卻還沒亂,指著共敖道:“遞過來”
“都尉的軍令隻能百將親自接。”
共敖將竹筒收回自己面前,面露不滿:“莫非百將連這都不清楚汝等還不讓開別擋道”
徐揚面色有些陰晴不定,黑夫不但奪走瞭指揮權,還奪走瞭他派人護翼都尉的資格,相當於搶走瞭他的眼睛、耳朵,以及上升的途徑,如今這黑夫麾下的小什長也才敢如此囂張。
但他對竹筒裡的內容更感興趣,隻能忍瞭忍,放他過來。
徐揚將信將疑地接過竹筒,這是秦軍傳令的規矩,為瞭不讓命令讓別人看到,哪怕是簡單的一句話,都必須密封好。
竹筒內是一根木簡,寫著簡單的命令,讓徐揚速速來見,卻不是李由筆跡
懷疑由然而生,可面前傳令的小什長卻坦然笑道:“都尉身體虛弱,寫不瞭字,讓旁邊人代筆的。”
徐揚這才重新低下頭,打量著這個命令,上面蓋的私印的確是真的,但他心裡依舊惴惴不安,按照先前去探望時的狀態,李由怎麼會這麼快就醒瞭呢
若李由真醒瞭,那他之前的一切計劃,就完全被破壞殆盡瞭
怎麼辦怎麼辦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徐揚卻滿頭大汗,他感覺自己好像太過自作聰明瞭,最後把自己逼入瞭一個死胡同裡。
“徐百將,快隨我走吧,李都尉似乎有急事,一定要見到你才能說。”共敖若無其事地催促。
“我這就去”但徐揚才邁出瞭一步,卻猛地清醒瞭。
不能去那裡全是黑夫的手下,自己去,不是送死麼再說瞭,眼前此人也是黑夫的親信啊這可能是一個陷阱
他在那遲疑,共敖卻沒有猶豫,他猛地拔出瞭劍,猛地向前,朝徐揚刺去
事發突然,徐揚來不及躲避,好在他的一個親信連忙撲過來,重重撞瞭一下共敖,導致他劍刺偏,隻將徐揚的衣襟劃出瞭一個大口子
徐揚驚駭地坐到瞭地上,還不及躲避,從共敖手裡又拋出瞭匕首,可惜角度和力量終究差瞭一點,隻刺中瞭徐揚的肩膀,雖然出血,但卻不致命。
而共敖,卻已經被幾個全副武裝的徐揚手下圍住瞭,劍在刺死一人後脫手,他的背上還挨瞭一矛,血流不止
沒有瞭武器的共敖遺憾地長嘆,自己還是失手瞭,眼下的情形,他恐怕必死無疑。
“我還是沒能成事啊,早知道就多跟東門豹練練擲劍瞭也罷也罷,若能以共敖一人之死,換取黑夫之計成,我也算還清在外黃欠他的人情瞭”
然而,就在共敖就要被眾人手刃時,一旁的滿,卻突然搶過一旁發怔的徐揚親信兵刃,為共敖擋下瞭一擊
“滿”
徐揚大怒:“你這是作甚”
“徐百將怕是忘瞭,我也是南郡人手下皆是南郡兵我寧願隨黑夫與敵死戰,也不願隨你做這等荒唐事”
突然反水的滿與共敖靠在瞭一起,並對前方那些,至今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做何事的屬下大喊道:“徐揚反叛,囚禁翟、屠兩百將,並欲劫持都尉,拋下兵卒逃走,還挾持瞭我,汝速速倒戈擊之”
“胡說,是黑夫降楚,我是要去救出都尉”
徐揚連忙大喊,並對親信下令:“殺瞭滿,殺瞭這什長”
徐揚的部下亦是跟隨他許久的親信,他許諾他們,隻要做成這件事,便能不必死戰,安全回傢,眾人一開始還信以為真。可這時候,面對前方數十人的倒戈相向,連徐揚的親信都猶豫瞭。
豁著被律令嚴懲自己和傢人的後果,跟著徐揚做這種事,真的能成功嗎
共敖也說瞭,李由已經醒瞭啊事敗矣
就在這猶豫的當口,遠處卻飛來一箭,將大聲疾呼的徐揚射倒在地,那箭直中腦袋,眼看是不活瞭
小陶出現在屋頂上,他再度開弓,瞄準瞭在場的人,裡閭裡也沖出瞭不少披甲秦卒,呼喊著趕過來,是季嬰去城墻那邊找來的人到瞭
而在後方埋伏已久的利咸,也早就帶著一隊人沖瞭出來,此刻已至跟前,反而將徐揚的手下們圍住,戈矛齊齊指向他們
“徐揚反叛,欲棄軍而逃,今已伏法,再有協助者,與之同罪”
黑夫並不知道,他不在城內時,一場可能導致整個詐降突圍計劃功虧一簣的內亂,卻被自己能幹的手下們消弭於無形之間。因為結束的太快,城外的楚軍,居然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直到黑夫回到城內時,才發現歡迎自己的,不僅是自己滿臉得意的屬下們,還有徐揚那顆碩大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