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的七百兵卒,大半都是南郡人”
自從加入黑夫他們以來,滿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此刻卻憤怒地大罵道:“徐揚這豎子卻說吾等人人皆欲反叛降楚黑夫百將先前說服都尉,讓兵卒們寫傢書回寄,於吾等有恩,我與百將雖未深交,卻心生敬佩。CO如今百將又親涉險地,而徐揚這豎子,卻鼓動吾等拋下黑夫百將,拋下兵卒獨自逃走,真是死有餘辜”
在滿和已經被放出來的翟沖、屠駟等人說明下,黑夫總算是明白剛才發生什麼事瞭,不由驚出瞭一身冷汗。
雖然事先對徐揚此人已有防備,但黑夫也沒料到,他居然瘋狂到這種地步,會做出如此蠢事來。
畢竟隻是個小百將,目光短淺,徐揚的計劃破綻百出,簡直是生怕自己渴死的人在飲鴆止渴。但若他真的鬧出點陣仗來,整個城池就亂瞭,到時候別說突圍,恐怕會被楚軍乘機入城,黑夫的詐降,難說隻能變成真降。
好在,當黑夫不在城內的這時候,他的手下們卻穩住瞭局勢,將一場大亂消弭於無形。
黑夫看向自己的屬下,東門豹、季嬰、小陶,還有利咸、共敖幾人,他們大多是從湖陽亭跟瞭自己兩年的老部下,就連共敖,也不知不覺在黑夫手下呆瞭快一年。
在黑夫的言傳身教下,眾人都有瞭不少成長,比如利咸,黑夫之前還嫌他辦事太多小心謹慎,但這一次,黑夫卻窺見瞭利咸在困境下的一絲瘋狂。他不僅表現得智慧過人,還像是吃瞭豹子膽,連假冒軍令這種大不幃的事都幹得出來,興許是跟在黑夫身邊久瞭,學瞭點他的手段吧。
當然,在在軍法官過來時,眾人都對此事三緘其口。
共敖亦讓黑夫刮目相看,這小青年不僅能說大話,關鍵時刻也有屬於他的勇銳強悍,就是太直率拼命瞭。
黑夫詢問瞭東門豹事情經過,拍瞭拍小陶,笑話瞭一下季嬰,誇獎瞭利咸,接著又查看瞭下共敖的傷勢,。
“你是專諸,徐揚是吳王僚麼你也太高看他,也太輕賤自己瞭”
黑夫訓瞭共敖一頓,而後便朝著眾人作揖道:“黑夫做錯瞭一件事。”
眾人都看向瞭他。
“我之所以親自出城詐降,是以為二三子恐難當此任,可現如今我才發覺,二三子之能,已遠超黑夫所想,諸君皆是勇銳之士,梓材之木,可為大舟高梁”
一席話名為致歉,實為褒獎,眾人聽瞭以後,心裡都美滋滋的,面上有些得意,嘴裡連道不敢,共敖則嘟囔著說,他欠黑夫的人情,已經還清一半瞭。
黑夫無奈地搖瞭搖頭,又對在城墻上督軍,姍姍來遲的軍法官道:“徐揚之事,待李都尉醒後,還望軍法官能為吾等作證。”
徐揚畢竟是李由的老部下,李由醒來發現他忽然死瞭,心裡肯定會怪怪的。
軍法官頷首道:“徐揚欲反叛逃走,此事有眾兵卒和三名百將作證,已被坐實,這等軍賊死有餘辜,百將勿慮。”
“敢問軍法官,徐揚剩下那二十餘名部下,當如何處置”
軍法官咬著牙道:“隨徐揚反叛者,亦當誅”
黑夫點瞭點頭:“將他們帶到集市處罷,此外,還望三位百將能將部下也召集到市集,我有話要對眾兵士說”
鮦陽的鄉市位城邑西南角,因為城中楚人早在李信攻占此地時就統統被趕走,所以顯得格外冷清。直到今日,突然站瞭六百餘人,除瞭東城墻留著數十名黑夫麾下的兵卒監視楚軍動向外,其他秦卒都集中於此。
對於自己的手下們,經過大半年統領,黑夫指揮起他們來,已經像大腦指揮手臂一般好使,經過徐揚事件後,更放心讓其中幾人獨當一面。
他需要激勵的,是友軍,是剛剛經歷過一次反叛,有些人心惶惶的六百秦卒。
這些秦卒在翟沖、屠駟、滿的帶領下,集中於此,他們已經被告知詐降突圍之事,知道一會就要出城死戰,不少人面容緊張,也有些怯懦,畢竟前幾天才剛經歷瞭一次大敗,此刻若要士氣如虹那才奇怪。
“二三子”
黑夫站在集市一個大概是賣狗肉的攤位上,腳下還有些油膩。
他平日裡隻管自己的兵,很少站在這麼多人面前說話,更別提演講瞭,好在,前世的影視劇沒有白看,他知道如何正確引導兵卒,讓他們的心念合一
“汝等多是李都尉手下的短兵,亦或是南郡兵卒,應當聽說過我。”
黑夫指著自己道:“我就是那個被衾百將黑夫“
“哈哈哈。”
此言一出,本來有些緊張和人心惶惶的兵卒們,轟地一聲笑瞭出來,這是黑夫最初的綽號,當時沒少在營地裡傳。一時間,知道的人都露出瞭會意的笑,不知道的人則向旁邊人打聽起來。
等眾人笑過一陣後,黑夫也笑道:“當然,我也是傢書百將黑夫。”
方才開懷而笑的兵卒們都肅穆瞭,尤其是南郡籍貫的兵卒,更是向黑夫投去瞭感激的眼神。
他們離傢一年有餘,平日裡一直欲與傢中聯絡而不得,就是黑夫說服都尉,讓全軍得以寄傢書回去。此時此刻,傢裡應該都收到傢書瞭吧一些兵卒甚至有些後悔,早知道會有這場大敗,早知道自己會九死一生,就該在傢書裡,多寫一些話
不舍,不甘,這情緒纏繞在所有人心頭,感覺格外沉重。
黑夫又道:“李都尉受傷垂危,不能領兵。承蒙都尉信任,任命我為假五百主,予我虎符,令我統領眾人,他囑咐說,要我帶汝等脫離險境,回秦國,回傢”
聽到回傢二字,被兩個月前那封傢書勾起鄉情的七百兵卒齊齊抬頭,看向瞭黑夫
此時此刻,大談國傢、大王、榮譽、爵位是沒有屁用的,唯一能把這群敗兵擰成一股繩的,唯獨一件事,那就是活著回傢的念想這才是每個秦卒心裡最深的執念
“但城外的楚人,不讓吾等回傢”
將眾人的心念統一後,黑夫的語氣變得悲憤起來。
“不瞞二三子,我方才不在城中,是因為奉瞭都尉之命,去楚營詐降,順便探查敵軍虛實,吾等可知我看到瞭什麼”
看到瞭什麼那些暗暗有投降打算的兵卒很是關心。
“我看到,數百秦卒像是刑徒隸臣妾一樣,被套上瞭木鉗,被拴上瞭繩索,像狗彘一樣擠在一起,楚人還洋洋得意地說,要將這些秦俘帶回去,將他們送到潮濕的海邊,送到卑熱的江南,送到楚國貴人們深不見底的礦坑裡”
“不管汝等在秦國是上造,是公士,還是士伍,是小吏,是農夫,還是工匠,一旦被楚軍俘虜,便隻能做鹽奴、田奴、礦奴永世不得歸鄉且吾等的父母妻子,也會因律令連坐”
“若如此,毋寧死”
不少人也從喉嚨咯低聲吼出瞭這句話。
“毋寧死”
黑夫讓人事先跟眾兵卒打過招呼,讓他們不得大呼,讓城外楚人察覺。
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番演講,會讓他們山呼無數次
“事到如今,想回傢,無非是兩種法子。”
黑夫冷笑道:“一是做逃兵,方才,便有一位百將畏敵如虎,竟打算劫持都尉,扔下汝等這些小兵卒送死,好為他贏得時間,帶著少許親信逃走。”
黑夫說完一揮手,讓軍法官將那二十個徐揚的部下帶上來,讓他們跪在污穢的鄉市地面,跪在眾兵卒面前。
“這些人也想回傢,沒有錯,卻錯在妄圖離地遁逃,此乃軍法不許;也錯在他們想用汝等數百人性命為其開道,誰不是父生母養憑什麼汝等能活,而吾等要死”
黑夫大聲問軍法官:“敢問法吏,此乃何罪”
軍法官陰著臉道:“離地遁逃之法,當斬首棄市”
黑夫又看向瞭面前的數百人,他們聽說有人想用自己性命墊背逃走,憤恨之餘,也從牙縫裡擠出瞭那個字。
“殺”
絲毫不拖泥帶水,黑夫手揮下時,二十多顆大好頭顱,已經被東門豹等人砍下來瞭,滾得鄉市到處都是,還有前面的兵卒泄憤似的狠狠踢瞭一腳。
讓汝等逃
“再有欲棄軍而逃者,亦當死”
如此一來,逃走,這條路已經被堵死瞭,不必黑夫說,下面這數百兵卒也明白,他們的選擇隻剩下瞭一個。
“戰”
“死戰”
在滿地鮮血中,兵卒們紛紛站瞭起來,目光炯炯。
“然也,戰則存,不戰則亡”
黑夫很滿意,就像兵法上說的,吾師出境,軍於敵人之地,敵人大至,圍我數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此為死地也。
他們如今所處的,就是一處死地。
在死地裡,絕望四處彌漫,會把人性裡的東西放大無數倍。
如愚蠢的徐揚,他的愚蠢和醜陋被放大十倍,做出瞭常人看起來匪夷所思的冒險,其實隻是被恐懼驅使下的慌不擇路。
如黑夫的手下們,他們平日裡被潛藏在平庸下的智慧和勇敢,也放大瞭十倍,綻放的光彩,讓黑夫大為驚奇。
平日裡看不出優劣的人,在死地裡卻會將他們的人性顯露無疑。
黑夫要做的,也是要利用死地裡的絕望,將這群兵卒心裡的求生欲望,回傢的渴求放大十倍百倍,最後勝過對死亡的恐懼
這就是兵法所說的,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夫眾陷於害,然後能為勝敗
所以他要做一些更加瘋狂的事。
“利咸”
黑夫下令道:“邑內糧食還剩下多少”
利咸拱手道:“還剩下數百石,可食一月。”
“留三日口糧,其餘統統燒瞭”
“諾”利咸目光炯炯,領命而去。
殺牛燔車,以饗吾士,大傢做個飽死鬼
燒盡糧食,填夷井灶,割發捐冠,絕去生慮,連頭都不要瞭,還要冠帶何用
讓兵卒們絕望吧,讓他們斷絕一切後路吧,上下同心,並氣一力,抽腸濺血,一死於前,方能因敗為功,轉禍為福
也讓楚人看到城內的滾滾濃煙吧
“季嬰。”
黑夫又下令道:“收撿這些頭顱,帶著幾個人,將頭顱送去楚軍營地,就說是城內有人抵抗,還欲放火,已被程無憂五百主平定,而不願意投降的人,也被程五百主砍瞭頭,在此先行獻上吾等稍後,就拋棄甲胄兵器,出城投降”
“諾”
季嬰亦領命而去,黑夫事先便叮囑瞭他一個重要使命,並嚴肅地說,此戰的勝負,都系於他。季嬰得此重任,頗有些激動,自己雖然沒有東門豹、共敖他們殺敵的本領,也沒有利咸的謀略,但偷雞摸狗的小事,卻是擅長的
黑夫轉過身,看向面前被自己斷絕瞭所有後路的兵卒們。
“二三子,現如今,我與汝等一樣,已經沒有任何後路瞭。”
該做的,他都做瞭,現在,他們真的是將無餘謀,士有死志,除瞭拼命,已無他途。
“一如方才所言,事到如今,吾等已不是為瞭功勛爵位,為瞭田宅錢帛而戰。”
黑夫對所有人大聲喊道:“隻為瞭一件事,回傢歸鄉”
“和傢書一起送回去的,不該是一份死訊,而是活生生的人,要讓母親看到兒子,讓妻妾看到丈夫,讓兒女看到父親,他們都在江漢之濱,在南郡的各個縣各個鄉各個小裡閭,翹首以盼盼著吾等能隨初雪歸來”
“回傢”
不止是兵卒變得熱淚盈眶,連翟沖、滿、屠駟三名百將都捏緊瞭拳頭,激動不已,雖然他們被囑咐不要山呼,但此時此刻,眾人隻想隨著黑夫,大聲把心裡的念想喊出來
“我知道汝等想高聲山呼。”
黑夫嗓子已經嘶啞,卻依然喊道:“將這呼喊憋在心裡罷片刻之後,在戰鼓擂響,吾等齊齊沖向敵陣的時候,再喊出來想喊多大都行”
“讓楚人聽聽,讓楚人看看,捐甲徒裼以趨敵的秦軍,是何等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