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前世今生

作者:淮西 字數:4199

裴修倏地轉身,朝裴鈺的牢房而去,下死令:“務必救下!”

晏長風也跟瞭過去,她意外且驚訝,裴鈺那麼個高傲的人,居然咬舌自盡?她以為他肯定會撐到上斷頭臺的那一刻,恐怕臨行刑前還要用眼神嘲諷一下看客。

裴修卻是隱約有預料,方才秦惠容被抬走後,裴鈺叫下他,跟他說瞭一番話。

裴鈺深受刺激後仿佛變瞭個人,對著從不待見的庶弟說起瞭人話:“我千方百計查你的身份卻查不出,說明你還有兩把刷子,你是白夜司的人也好,比老三老四強,你如果能繼承國公府,那國公府還有希望。”

裴修對他會說人話挺意外的,但對他能說這樣一番話也不感到奇怪。裴鈺這個人雖然高傲自負,暴虐骯臟,但他還算有大義,征戰沙場殺敵衛國是盡心盡力,對待兵營裡的兄弟比親兄弟還親,對國公府的前程也是真的放在心上。

至於對裴修這個兄弟的態度,裴鈺原先是打心眼裡看不上裴修,他瞧不上老二這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廢物,屁也不是的東西怎配做他的兄弟?不單是老二,老三老四在他眼裡也是一無是處,姨娘養的小氣下作東西,除瞭會用下作手段爭寵還會做什麼?

可一旦他意識到裴修不是廢物,甚至超出預料的優秀,他就不那麼討厭瞭,在他自己沒有希望再繼承國府的前提下,也能眼皮子往下挪一挪,寄希望於這個庶弟。

裴修對他屈尊降貴的“欣賞”不置可否,隻是從裴鈺的話裡聽出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意味來。於是他叫人仔細看管著裴鈺,防止他也跟秦惠容一樣自殺。

可惜千防萬防,沒防住他那一口牙,或者說,誰也想不到裴鈺會用這麼“弱者”的方式自殺。

裴鈺被救下時還剩口氣兒,白夜司的兄弟手裡也有各種藥,或是吊命的或是急救的,一股腦給他塞瞭好幾顆,總算沒讓他連夜去見閻王。

隻是他舌頭已經齊根咬斷,人又一心求死,不曉得能撐多久。

白夜司辦事從不出紕漏,聖上沒讓死的人不能死在自己地盤上,於是甭管是身體虛弱的秦惠容,還是半死不活的裴鈺,當即一起被抬出牢房,準備送進宮。

晏長風看著被抬出來的秦惠容,多少是吃瞭一驚。她料想一個裝瘋賣傻的人過得好不到哪去,但也沒想到這麼慘。

這女人完全瘦脫瞭形,幾乎稱得上是形銷骨立,凹陷的臉蠟黃中透著血色全無的白,這模樣放在流民堆兒裡都是最慘的那個。她身上套瞭一件寬大的男人長袍,被汗水打濕的頭發亂糟糟的束在一起,整潔中透著幾分狼狽,看起來應該是為瞭面聖,大概收拾瞭一下。

晏長風有些恍惚,這個樣子的秦惠容讓她一下子拼湊起瞭前世的大姐。大姐她懷著身子被這對畜生虐待時大概也是這副樣子,精神錯亂,毫無尊嚴,她死瞭之後,恐怕連個整理遺容的人都沒有。

她深吸一口氣,有將這女人千刀萬剮的沖動。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瞭她的眼神,原本閉著眼的秦惠容猛地睜開瞭眼,經過晏長風時一把抓住瞭她的手腕。

一股陰森淒冷的涼意穿透肌膚,晏長風不由打瞭個冷顫,這涼意穿透瞭時間輪回,她一下子就跳到瞭大姐臨死前的那一刻,她握住瞭大姐的手,也是一樣的淒冷絕望。

裴修極快地閃到她身邊,欲出掌斷瞭秦惠容的手腕,卻被她攔下。

“沒關系。”晏長風朝他安撫一笑,“我想她大概是有話要對我講,請你跟兄弟們先離開一會兒。”

裴修看著她,用眼神說不。

晏長風去捏他的手指,“等我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裴修與她眼神抗議瞭一番,最終抵不過媳婦兒的堅持,他反握住她的手捏瞭捏,“有事叫我。”

“遵命裴大人。”

裴修招呼兄弟們離開,他自己退到這一道廊的盡頭,靠在拐角侯著。

晏長風蹲下,看著秦惠容那張因為脫瞭相而顯得扭曲的臉,露出一個近乎嘲諷的笑,“怎麼,不甘心嗎?秦姑娘?”

一聲秦姑娘,否認瞭她後來的一切身份,她隻是裴鈺的一個妾,一個幫裴鈺害人的劊子手,這一世她所得到的,不過都是虛妄。

秦惠容望進她的眼睛深處,看著那裡頭的不加掩飾的恨意,露出瞭一個諷刺的笑,“晏大小姐,你知道活在別人腳底的滋味嗎?”

她好像也不是真的要等一個答案,兀自說:“你不知道,像你這種生來就被父母尊敬的人不會知道那樣的滋味,你天生高高在上,永遠無法知道我們這樣的人要經歷什麼才能爬出頭,你沒有資格審判我,甚至嘲諷我,因為你如果是我,也不會比我善良到哪去。”

“我當然沒有資格站在我的立場審判你的過去。”晏長風說,“你出身不幸,成長坎坷,有理由去恨那些殘害你的人,去報仇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都無可厚非,可那之後呢?你滿足瞭嗎?你沒有,你的恨把你變成瞭比加害你的人更殘忍的人,你用更殘忍的手段去害別人,這就是你的罪過。”

“我那是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收手瞭!”秦惠容的情緒一瞬間崩潰,因為晏長風的話刺穿瞭她內心的恐懼,“馮氏虐待我,幾次險些要瞭我的命,她甚至要把我賣去妓院!是秦王的人暗中救瞭我,給瞭我一個作為人的尊嚴!我隻能給他賣命!為瞭爬出深淵我出賣瞭餘生為人的原則,我隻有在背叛人性的路上繼續走!”

晏長風用悲憫的眼神看著她,“我不能評判你的對錯,但天道輪回,你去害瞭人,別人自然也要找你報仇,而立場不同,互為敵人,你也沒有資格怪我對你不公,更同樣沒有資格將我的出身奉為原罪,好像我天生得到一切的人就該被你仇視被你報復一樣,你更應該去恨秦王不是嗎?他跟你的主母本質上並沒有區別。”

秦惠容這些為卑劣找的借口,前世一定也對大姐說過,她固然為瞭立場去害大姐,但肯定也有因為大姐擁有瞭她得不到的美好而遷怒的成分。

秦惠容的不堪與自欺欺人被一一揭開,連悲苦都沒瞭理由,她頹然地,慘淡地笑著,像個靈魂已失的人一樣眼神空洞地望著不知名的地方。

“你說的都對,可是我始終不認為你應該對我有那麼大的仇怨,第一眼的恨,那不是立場所帶來的,也不是我利用你的表姐,綁架你的表妹,利用秦淮月害你所帶來的,我一度以為那是高高在上的你對我天然的鄙薄,認為我們這樣的人就該去死,一切反抗與籌謀都是不配,但是我不得不說,你不是這樣的人。”

“我是對你鄙薄,但不是因為你的出身。”晏長風說,“因為你手段下作,對誰下作並不重要,重要的就是你下作。”

秦惠容低聲笑瞭起來,她沒有得到解惑,但似乎也不重要瞭。

晏長風不再看她,起身走到廊子盡頭。她看著靠在墻邊的裴二,圈住他的腰,緩緩靠在他懷裡。

方才有那麼片刻,她錯亂瞭前世今生,她恍惚覺得大姐的那一世才是真實的合理存在的,而她此刻所在的這一世是虛幻的。是上天垂憐,給瞭她們一個復仇的機會,一旦結束這一切,她們就會灰飛煙滅。

灰飛煙滅,她在意的人跟事都沒有瞭,她感到恐慌。

“怎麼瞭?”裴修感覺到她身體有些顫抖,語氣擔憂。

晏長風搖頭,“沒事,我怕你跑瞭。”

裴修笑起來,擁住她,“你不推開我,我怎麼會跑?”

“我推開你你也不會跑。”晏長風說,“我怕你推開我。”

裴修想到那賭命似的三年,下意識地擁緊瞭她。

他們誰也沒有再說什麼,好像隻要不說,那一天就不會來。

聖上深夜召見裴鈺跟秦惠容,確認瞭秦惠容乃裝瘋,裴鈺刺駕是被大皇子利用,並審問瞭他們關於大皇子的一些事,一直到過瞭子時才重新將他們二人送回白夜司。

吳循同裴修講述審問過程,“秦惠容沒有講對您不利的話,也沒有再替大皇子遮掩,聖上沒有說如何處置,隻說請太醫給他們倆醫治。”

裴修沉思片刻,“恐怕聖上有保大皇子之意。”

吳循沒明白,“何以見得?”

裴修:“裴鈺根本沒有刺駕之心,大皇子也沒有,他隻是想借那個機會刺殺皇後,從而削弱太子的勢力,咱們聖上一向喜歡用恩威並施來讓人對他臣服,隻要不是存心造他的反,他就不會輕易要人的命。但刺駕鬧的那麼大,聖上也不可能對外說是一場誤會,總要懲處一方作為交代,他如果打定主意要懲處大皇子,一定會以養病為名,將裴鈺二人送回宋國公府,這麼大的恩放出去,裴延慶一定會對他死心塌地。”

吳循恍然大悟,他咂嘴,“我就不明白瞭,聖上怎麼那麼喜歡大皇子?他做什麼好像都能被原諒,偏心成這樣,早改立太子不就沒這麼多事瞭。”

“因為大皇子聰慧,是聖上望塵莫及的那種人。”裴修扯瞭扯嘴角,似乎也覺得這個理由啼笑皆非,“聖上自幼不受稱贊,內心很自卑,他潛意識裡看不上跟自己一樣庸常的太子,崇拜欣賞比自己強的人,可是呢,太子出身名正言順,又有大長公主支持,他不敢輕易改立,於是就要抬舉大皇子,讓大皇子跟太子鬥,最好的結果就是大皇子鬥贏瞭太子,他順水推舟地改立。”

吳循看著他,“所以閣主,你這次太原府一行,把太子扒拉瞭個底兒掉,就是為瞭刺激聖上把大皇子放出來?”

裴修點頭,“一部分。”

“你是不是忘瞭你現在的身份?”吳循摸著下巴,看戲似的說,“大長公主能饒瞭你?”

裴修拿眼睛斜他,“我倒黴你很開心?”

“那不敢。”吳循忙擺手,“我就是想跟閣主學學怎麼對付難纏的丈母娘她娘,萬一將來我也遇上個難纏的丈母娘,提前取取經。”

“你先有媳婦兒再說吧,想那麼遠。”裴修笑瞭笑,正要走,又轉身看著他,“師兄,你不會是有目標瞭吧?”

吳循捏著鼻子哼哧兩聲,冷峻的臉上多瞭那麼一點羞澀。

裴修大為稀奇,看猴兒似的上下打量他。吳循長相偏冷,又執掌白夜司,在世人眼裡是個不近人情的酷吏形象,但其實他生性瀟灑不羈,向往浪跡天涯,如果不是身在這個位置,大概會成為一個傳奇的江湖客。

玄月閣裡的人都認為他不是個宜傢宜室的人,大概沒有姑娘願意跟他,他自己也不喜歡被傢束縛,等從白夜司退下來,估計就去江湖流浪去瞭。

“我真是好奇,什麼樣的姑娘能入瞭我們吳師兄的眼?”

吳循看起來沒有隱瞞閣主的意思,他以手掩口,小聲說:“她就在閣主院子裡住著。”

裴修先是一愣,腦海裡把他院子裡的人逐個過瞭一遍,然後不知想到瞭誰,微微張大瞭嘴。

要知道裴二公子,裴閣主,裴大人,無論哪個身份都不是個能輕易吃驚的人,此時卻被石破天驚的真相驚得半天沒說話。

“怎麼瞭,有那麼不可思議嗎?”吳循讓他的反應弄得心裡沒底,“人柳姑娘其實挺好的,擅長制毒又不害人,是江湖上把她過於魔化瞭,我本來也當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後來一接觸,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你……吳師兄,”裴修一時不知道該從哪個角度打擊他,“不是,你跟她才接觸過幾次,怎麼就看上人傢瞭?”

“就那麼看上瞭唄。”吳循排斥剖析內心,不情不願道,“反正就挺對我脾氣的,她常夜裡外出找藥材,遇上過幾次,她有點兒不大認路,好幾次走岔瞭路,我給她引路,一來二去的就熟瞭。本來我也沒那個意思,就最近老碰不上她瞭,心裡老惦記著。”

裴修拍瞭拍他的肩膀,可惜又同情地嘆瞭口氣,“吳師兄,我不得不打擊你,柳姑娘她去瞭北疆,是為瞭蜀王去的,明白嗎?”

吳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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