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世子隔窗而觀,嘖嘖搖頭。
“真可憐啊,孤都心疼瞭呢。”
鄭功啟扶著被繃帶掛住的手臂,哼道:“命都沒丟,算便宜她瞭。可惜不能去文廟將她士林之辱的惡名給坐實,載入史冊。”
一旦去瞭文廟,便要登載入史冊,永生永世,遺臭萬年。
相較之下,被盲從的老百姓扔一扔菜葉子,真是輕多瞭。
“那個燕大儒知道取舍,這是損小我,平眾怒,護徒兒呢。”
鄭功啟道:“殿下,既然許澄寧沒死,就不能讓她與謝傢和解,擰成一股繩,否則我們就是與謝傢徹底交惡,那就不好辦瞭。”
“放心,孤早就安排下去瞭,何況咱們有內鬼。”
紛紛擾擾,走瞭幾條大街最後終於清凈瞭,但許澄寧和燕竹生,以及所有維護他們的人全是一身臟污。
青石巷一直有人保護著,事發這麼多天,她的傢沒有遭到破壞。許澄寧托瞭一名護衛護送燕竹生出城,自己轉身朝其他人施禮道謝。
“多謝各位維護我的心意。”
女孩們臟兮兮的臉上,眼睛格外清亮幹凈。
“南公子……不,許姑娘是大好人,我們回報你是應該的。”
許澄寧心中微暖,再次道謝。
李少威看她精神不濟,聲音虛浮,便道:“阿澄累瞭,該休息瞭,諸位先回吧。”
他打發走其他人,虛攬著許澄寧進屋。牢裡走瞭一趟,她瘦瞭一圈,肩膀都硌手。
李茹麻利地去燒洗澡水,幫許澄寧拿好衣服,剛想做飯,隔壁賴嬸子就送來瞭飯菜。
“你們剛回,肯定忙手忙腳,先吃嬸子做的,吃完瞭再好好睡一覺,啊?”
李茹連聲道謝。
許澄寧吃過飯,洗過澡,通幹瞭頭發,便躺在瞭床上,昏昏欲睡。
“少威兄,你回去吧。”
“等你睡著瞭我再回。”
“今時不同往日,以往我是男孩,現在我不是瞭,你離我太近不好,會害瞭你的。”
“我不怕被你害。”
許澄寧看著他,忽然道:“可也會害瞭我的。”
李少威頓住瞭,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
“好,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瞭。”
許澄寧點頭,看他走到門口,身影寂寥,道:“少威兄,對不起。”
李少威回首,搖瞭搖頭:“你沒有對不起過誰。”
是他太弱,沒有能力保護她,從前是,現在更是瞭。
他心中湧起一股悲涼。
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總要讓她受苦,又屢屢不給自己為她撐腰的機會?
最痛苦莫過於眼睜睜看著所愛之人飽受折磨,自己卻無能為力。
天意弄人。
許澄寧看他失魂落魄地走瞭,心裡也有點發堵,可終究太過疲累,睡著瞭。
再醒的時候,天已經黑瞭,屋裡點著昏黃的燈燭。
許澄寧覺得精神好瞭些,有點口渴,邊爬起來邊叫道:“阿茹……”
抬眼的瞬間,看到屋裡多瞭兩位老者,一個坐在輪椅上,一個垂手站著,都在看著她。
該來的總會來。
許澄寧從床上下來,沙啞著聲音道:“不知老國公造訪寒舍,失禮瞭。”
韓望殷切地望著她:“小姐……”
謝老國公的眉心好像從來沒有松開過,聽許澄寧這麼說,嘴緊瞭緊,隨後道:“身子可還好?”
許澄寧頓瞭頓,點頭:“很好。”
陌生的祖孫倆有點相顧無言。
謝老國公沉默瞭一會兒,從大袖中掏出一封信。
“你收拾好東西,我派人送你去金陵,你祖母生前與兄長關系友善,你舅祖父會照應你,韓傢會將你視如己出,能讓你安穩度過一生。”
許澄寧接過那封信,心覺好笑。原來之前在金陵對她態度怪異的韓傢傢主,是她的舅祖父呢。
“江南也是儒生遍地之處,我要怎麼安穩度日呢?”
她語氣輕松得像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
“是從此深居簡出,當個默默無聞的表小姐?還是改名換姓,被嫁與某位韓氏子弟清閑度日?”
許澄寧把信還給瞭他。
“澄寧乃恩師賜名,誰也不能讓我改名。我或許不姓許,也不姓謝,但我一定是澄寧。”
“至於深居簡出,我不是罪人,不會過這樣的生活。所以,要辜負老國公美意瞭。”
謝老國公眉頭皺得更緊,那封信也被他捏皺巴瞭。
“敢做就要敢當,你本不該假扮男子去考科舉,可你既然做瞭,就得擔得起後果。去韓傢,是我能為你籌謀的最好出路。”
韓望道:“小姐,老國公是一片好意。舅老爺隻有太夫人一個親妹妹,平生視若珍寶,你要是去瞭,他一定會把你當親孫女一樣疼愛有加。韓傢傢風儒雅,人人溫善,你有表叔可以撐腰,還有好多的表哥表姐,他們都會歡迎你、喜歡你的。您難道不想跟親人生活在一起嗎?”
親人啊。
真好。
可她不敢信瞭。
親情是緣,也可以是債。
她這一生,從被劉氏從雪地裡抱起,再到許大山將她護在身下的那一刻,便註定要永遠活在沉重的債務中,一輩子心懷愧意,以致委曲求全。
再多的她受不瞭,她會累的。
“我在外遊歷過幾年,知道怎麼過活。老國公,我已習慣瞭漂泊的生活,其他人也習慣瞭身邊有哪些人沒哪些人,我們都習慣瞭沒有彼此,何必強融呢?又不是活不下去。”
謝老國公忍不住道:“你是不是還在怨怪?我們並非不想接你回去,隻是陰差陽錯接錯瞭人,以致發展到瞭如今這個地步。謝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謝傢不可能因為你,連傢族聲譽、名望都不要!”
許澄寧點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隻不過榮的時候沒她份,損的時候損她一人而已,這不,連來看她都得悄悄地,趁夜而來。
她理解謝傢的顧慮,但誰能體會她的心情。
最令她寒心的是許秀春的下場,那個時候,他們總是把許秀春當真小姐看待的吧。
“假如當年,我沒有女扮男裝,沒有去上學堂,被養得跟我二姐一樣天真又愚昧,我如今,是不是也跟她一樣瞭?”
她已經從別人口中瞭解過情況瞭,許秀春肯定有錯,但促使她犯錯以致死亡的,是閨閣之爭啊。
“從前我不是謝傢人,以後也不是,就這樣吧。”
祖孫倆不歡而散。
臨走前,謝老國公讓韓望遞給她一個匣子,一打開,裡面是厚厚一沓銀票。
剪不斷,理還亂。
許澄寧丟回去,把門關上瞭。
李茹擔憂地看著她。
許澄寧仰頭看天,良久嘆瞭口氣。
“阿茹,我如今已是如此,以後隻怕要避著人瞭,你有什麼打算?你要是想留下,或者去別處過日子,都可以。”
李茹把頭搖成瞭撥浪鼓:“我哪也不去,南哥哥,我們是一起來的,要走也要一起走,你去哪兒我都陪著你。”
許澄寧沒有勉強她,答應瞭。
山野漆黑如墨,隻有火把聚成的長龍在緩緩挪動。
小五急馬快奔,借著微弱的火光看清瞭旗幟上的“謝”字。
他狂奔上去。
“世子爺!”
謝容鈺勒住瞭韁繩,看小五跑到跟前,氣喘籲籲地說:“世子爺,我可總算找到您瞭!”
“出瞭何事?”
“您的妹妹,親妹妹,許澄寧被捕入獄,這會兒判決該出來瞭!”
“什麼!”
謝容鈺一瞬間慌亂,一甩馬鞭,快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