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 亡國之君26

作者:大白牙牙牙 字數:5100

這日上午,南流景和幾個侍衛騎馬出城,視察春耕情況。

他們在城內沒有疾馳,一直到出瞭城門,才揮鞭加速。

排隊等著進城的老百姓早已見怪不怪,隻有那些剛到永寧城的人瞧瞭個新鮮。

“這年頭還有貴族子弟不在城內縱馬?”

“第一次來永寧城吧?”

“老丈,您怎麼看出來的。”

“那匹黑馬是姚南小公子的坐騎,永寧城人都知道。”

“原來那位就是姚南小公子啊。如果是他就不奇怪瞭,我在山懷縣那邊做生意時就常聽人提起過他的名聲。”

“你也是來永寧城做生意的?最近我們城來瞭很多外地的商人。”

……

在城外視察到中午,南流景返回城中,在路邊隨便挑瞭傢面館吃飯,這才牽著馬回到縣衙。

剛到門口,桂生就迎瞭出來。

南流景將韁繩遞給下人:“桂生,出什麼事瞭?”

“少爺,今天你剛出門不久,有一個男人來到縣衙,給守門的士兵塞瞭一封信。”桂生邊簡單介紹著情況,邊將一封信遞瞭過去。

南流景垂眸掃瞭一眼,頓時怔住。

他知道桂生為什麼會特意將這封信交給他瞭。

因為在信封上,烙著一個特殊的火漆。

這個火漆他隻在一個地方見過。那就是他母妃留下的遺物上。

“進屋裡說。”南流景道。

桂生會意,與南流景一起進屋。

南流景抽出匕首,在牛皮信封上一劃,取出裡面的信紙。

光潔的信紙上,隻有一句簡潔的話語——

【姚南,是母族姚傢的南嗎】

南流景合上信紙,長吐口氣:“那人在哪裡。”

桂生道:“我請他去偏殿休息瞭。少爺,要去見一見嗎。”

南流景在心裡問姚容:“老師,你說那人,會不會是姚傢故人。”

[應該是。]

[這種火漆是姚傢特制,外人沒辦法偽造。]

“那我們要去見一見嗎。”

[去見一見吧。]

南流景轉頭看向桂生:“桂生,帶我過去。”

“好。”桂生猶豫瞭下,又補充道,“少爺,那人的情況不是很好,你做好心理準備。”

情況有多不好呢。

當桂生上前推開大門,陽光順著門縫爭先恐後擠進屋裡,姚容終於看清瞭那人。

最先註意到的,是那人從左眼橫貫到臉頰的猙獰刀疤。

其次是那人搭在桌邊的拐杖和磨損得厲害的左邊鞋子。

最後才是他鬢角雜亂斑白的發。

他靜靜坐在那裡,背脊微微佝僂,帶著沉沉暮氣,宛若一個風霜滿面的不歸客,在此去經年後突然造訪,再次敲開瞭記憶的大門。

姚老將軍共有三子一女,都是發妻所生。

大兒子和二兒子是在姚老將軍年輕時出生的。姚老將軍那會兒脾氣爆,覺得孩子就應該直接丟到戰場上歷練,所以前頭兩個兒子從小就在軍營裡長大。

後來女兒和小兒子出生時,姚老將軍已經成為瞭久經沙場的宿將,脾氣也比以前好瞭一些。

他翻遍所有典籍,最後給女兒取瞭姚容這個名字。

而小兒子,叫姚盛安。

小兒子的性格不像大兒子和二兒子,是個頑劣調皮的。

三歲的時候就能上房揭瓦。

五歲那會兒爬樹,因為下不來又好面子不肯聲張,全傢在府裡找瞭半天,急得都要去報官瞭,最後還是姚容聽到樹上傳來的呼嚕聲,才發現他正趴在樹上呼呼大睡。

七歲那會兒夫子給他啟蒙,他趁著夫子午睡,把夫子的胡子燒瞭。

九歲就懂得帶他阿姐去看探花郎騎馬遊街。

十二歲那年,季玉山的小兒子在學堂欺負傢境貧寒的學子,他看不過眼,帶著幾個侍衛把季玉山小兒子套瞭麻袋。

季玉山小兒子不肯吃這個虧,直接去皇城司告他。

他被帶到皇城司,拒不承認此事,還用言語刺激季玉山小兒子,引得季玉山小兒子對他出手。

他當著皇城司眾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將季玉山小兒子又削瞭一頓,還振振有詞說是季玉山小兒子先動手的。

後來姚老將軍氣得狠瞭,將他狠狠揍瞭一頓,讓他去季府道歉。他寧願再被多揍三頓,也不肯去服這個軟。

就是這樣一個桀驁不馴,將父親的訓斥當做耳旁風的少年,卻最聽姐姐的話。

不管什麼事情,隻要姐姐開口,他都一定會辦到。

他十三歲那年,傢裡開始給姐姐挑選夫婿。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捏著鼻子幫姐姐把關。

武將子弟,粗枝大葉,不懂疼人。

勛貴世傢,相貌醜陋,不知上進。

新科狀元,油嘴滑舌,最是可恨。

姚盛安在京城扒拉瞭一圈,就是找不到一個看得上眼的。

姚老將軍被他那振振有詞的歪理說得頭疼,恨不得抄起棍子再揍他一頓:“按照你這個標準來選姐夫,你是想讓你姐一輩子都不嫁人嗎?”

姚盛安冷哼:“反正不能是這些人。”

就在姚盛安為瞭姐夫人選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宮裡突然降下一道聖旨,封姚容為正二品昭容。

不是明媒正娶,沒有鳳冠霞帔。

隻是進宮,成為後宮中的一個妃嬪。

將門世傢,尤其是姚傢這樣的將門,最忌諱觸皇帝的黴頭,但跪在地上聽到這裡,姚盛安恨不得拔劍殺人。

龍椅上的那位,怎麼敢這麼做!

他們姚傢的女兒,就算是皇後之位都不看在眼裡,那人卻敢如此肖想折辱他的姐姐!

是姚老將軍硬生生按住瞭姚盛安。

宣旨內侍也許是感受到瞭姚盛安的怒火與殺意,加快語速念完聖旨,一刻都不敢多待。

在父親面前從來梗著脖子不肯服軟的少年,第一次對父親低頭,求父親想辦法讓皇帝收回成命。

姚老將軍枯坐很久,最後苦笑著道:“聖旨已下,就斷無更改的可能。”

“更何況,收到這道聖旨的還有季氏女。姚傢和季傢的爭鬥越來越激烈瞭,陛下為瞭平衡,是絕對要讓你姐姐進宮的。你就當……”

“就當你姐姐是為瞭傢族犧牲吧。”

姚盛安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雖然他總是惹父親生氣,但在他心裡,最崇拜的就是自己的父親。

國之基石,大燁脊梁。

從軍三十餘載,打過大大小小數百場戰役。

他父親是大燁百姓心目中的軍神,也是他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現在,他記憶中無所不能、永遠在為傢人遮風避雨的父親,竟然也有這麼無能為力的時候。

“我可以接受姚傢兒郎和女郎為瞭傢族和大燁百姓犧牲自己的性命,卻沒辦法接受阿姐犧牲自己的婚姻。”

姚老將軍平靜又哀傷地看著這個小兒子,問:“那你能如何。”

姚盛安臉色慘白。

姚老將軍又問:“連我都無法改變的事實,你不能接受,又能如何。”

“姚盛安,你以為你是誰。”

“別人敬你三分,為的不是你這個人,而是你這個姓。不要因為你能在京城橫著走,就覺得世間萬事都能順你的心意。”

姚盛安失去瞭辯駁的力氣。

他推開攔住他的下人,搖搖晃晃離開正廳,將自己鎖在屋裡兩天兩夜,沒有吃過一粒米,沒有喝過一滴水。

就在眾人擔心得想要破門而入時,姚老將軍到瞭他的門口。

“他要是想找死,就讓他死在裡面。我就當自己沒有這個兒子。”

很久以後,屋內終於傳來動靜。

姚盛安打開瞭反鎖的房門,垂著頭從裡面走出來。

他最終還是接受瞭這一切,也變得沉默瞭很多。

在姚容被接進宮當天,他親自將姚容背上轎子。

“阿姐,等我去邊境建功立業。”

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京城,去瞭邊境。

從那之後,風刀霜劍,傢族變故,二十餘年生死兩茫茫。

直至今日。

從南流景出現在門口那一刻起,男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南流景臉上。

但與其說他是在打量南流景,不如說他是在透過南流景,尋找什麼人的影子。

“姚盛安?”

姚盛安聲音沙啞:“很久沒有人提起過這個名字瞭。”

確定瞭對方的身份,南流景直接改口:“小舅舅。”

姚盛安一愣,旋即露出一絲淺淺笑意:“你長得不像永慶帝,更像我們姚傢人。”

南流景坐到姚盛安旁邊:“這不是好事嗎。”

“是好事。要是你長得像永慶帝,可能我現在沒辦法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

南流景將倒扣的茶杯擺正,給自己也倒瞭杯茶:“要是我長得像永慶帝,我決定一輩子不照鏡子。”

姚盛安哈哈一笑,但這笑容轉瞬即逝,他很快又恢復瞭那副眉眼下垂的愁苦模樣。

南流景沉默著喝瞭一杯茶,才問:“小舅舅,你剛到永寧城嗎?”

“今早剛到,就直接過來縣衙瞭。”

“你等很久瞭吧。”

“還行,有茶和糕點消磨時間。”

“你要是還沒尋到落腳點,不如就住在縣衙裡吧,我讓人給你收拾一間房。”

姚盛安向他道謝:“那就麻煩你瞭。”

“小舅舅不用這麼客氣。”

兩人又再度無話。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彼此唯一的親人,但今天第一次見面,好像聊什麼都顯得唐突,好像做什麼都必須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說出什麼話觸及對方的雷區。

“舅舅不如先下去梳洗一番,我讓廚房準備一桌菜,今晚我們邊吃飯邊敘舊。”南流景想瞭想,提議道。

“也好。”姚盛安拿起一旁的拐杖,拄拐起身。

南流景下意識上前:“我扶小舅舅吧。”

“不用。”姚盛安避開,“我自己可以的。”

見他堅持,南流景也不再說什麼,目送姚盛安跟著桂生離開。

等姚盛安的身影消失在他視線盡頭,南流景輕嘆口氣,對姚容說:“我想過小舅舅還活在人世,但沒想到相見時會是這般場景。”

姚容輕嘆一聲。

她在見到姚盛安的第一眼,就在心裡想,他們姚傢的小將軍,怎麼變成這樣瞭呢。

這麼多年,他都是怎麼熬過來的。

會不會在某些時候,他也曾經動過念頭,希望自己能隨著父兄一起戰死在沙場上,而非背負著所有罪孽,以如此狼狽的姿態活在人世間。

但最後,姚容想的是——

[活著就好。]

“也對,活著就好。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南流景抱著劍向外走去,他今天還沒有練劍:“老師,我有一個地方沒想明白。”

[什麼地方。]

“過去十八年,小舅舅一直杳無音信,為什麼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瞭?”

他可以肯定,姚盛安就是他的小舅舅,不是由其他人假扮的。

因為姚盛安可以騙過這世間任何人,卻騙不過……

他的老師。

[今晚你可以問問他。]

傍晚,桂生親自下廚做瞭幾道菜。

姚盛安拄著拐杖走進正廳,看清桌上的菜品後,神情似喜似悲:“這裡面有好幾道都是阿姐喜歡吃的。”

南流景說:“不知道小舅舅你喜歡吃什麼,就隨便準備瞭一些。”

姚盛安拿起筷子:“隻要能填飽肚子就行。”

他早已不是那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姚傢小將軍。

挾瞭一口紅燒魚送進嘴裡,姚盛安詫異:“這個味道……”

“是不是覺得味道很熟悉。”南流景指著一旁的桂生,“桂生是母妃留給我的人,這些年多虧瞭他在照顧我。”

姚盛安恍然:“我聽阿姐提起過他。”

接下來,姚盛安隻偶爾夾瞭其它菜,大多時候都是在朝那條紅燒魚伸筷子。

南流景怕他吃撐,連忙讓人上瞭兩杯清茶:“小舅舅,你要是喜歡吃紅燒魚,下回我再請桂生給你燒。”

姚盛安放下筷子,接過茶杯:“不用這麼麻煩。”

他懷念的並非菜的味道,隻是過去的那段時光。但會跟他一起爭搶紅燒魚的人早就已經不在瞭。

再吃這味道相仿的紅燒魚,也不過是又加深瞭物是人非的傷感。

沒有過濾幹凈的茶葉在杯子裡沉沉浮浮,姚盛安沒喝茶,隻是盯著那半片茶葉:“我沒想到你會直接喊我一聲小舅舅。”

“為什麼?”

“如果不是因為我,就不會有後面的事情。”

“小舅舅怎麼會這麼想。”南流景搖頭,頗為不贊同,“永慶帝對姚傢早就起瞭殺心,他隻是差一個動手的借口。不是小舅舅那件事情,也會有別的事情。小舅舅不必自責。”

姚盛安仰頭苦笑。

不必自責嗎。

怎麼能不自責呢。

他知道永慶帝早就想除掉姚傢,他知道就算不是這一次也會是下一次……

他知道這個道理,但又如何。

永慶帝和季傢就是以他的名義來攻訐他的父兄,姚傢百年聲譽都因他葬送。

他的阿姐,也間接因他難產身亡。

這麼多年裡,午夜夢回的時候,他都在痛恨自己,怎麼就偏偏在那個節骨眼上被人抓住瞭錯處呢。

如果晚上一個月……

哪怕再晚上一個月……

阿姐是不是就能平安誕下孩子,不會那麼痛苦又孤獨地死在冷宮裡;阿姐唯一的孩子是不是也不需要再背負上“不詳”的罵名。

“我知道阿姐有多期待你的到來,她每次給我寫信都會提到你,可她甚至沒能見你一面,就永遠離開瞭人世。”

“她是我這輩子最想保護的人,但原來,她人生中最大的那場風雨,是由我間接造成的。”

“這才是我最無法原諒自己的地方。”

很多時候,一個人的痛苦往往來源於自己不肯放過自己。南流景思索片刻,開口勸道:“小舅舅,要是我母妃還在,她一定不會責怪你,隻會慶幸你還活在人世間。”

“還有我,我也是這個想法。”

“你覺得沒有這件事情,也許我的母妃就能平安生下我,也許我就能在宮裡平安長大,但我並不這麼覺得。”

“我和母妃身上的姚傢血脈就是原罪。就算永慶帝願意放過我們母子,貴妃也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說到這兒,南流景抬起手,拍瞭拍姚盛安的肩膀,溫聲道:“小舅舅,現在所發生的這一切,已經是很多人努力抗爭之下的最好結局瞭。”

“所以不要去設想那些再也無法改變的舊事,也不要因為自己的設想而責怪自己。”

姚盛安感受到肩膀的溫度和力量,突然淚流滿面。

他想,真不愧是阿姐的孩子啊。

怎麼連說話時候的語氣,都和阿姐這麼想呢。

無盡空間裡,從南流景說出“隻會慶幸你還活在人世間”開始,姚容就察覺到瞭不對勁。

她突然回想起來,今天中午看到那封信時,桂生問南流景要不要去見姚盛安,南流景的第一反應不是回答“見”或“不見”,而是開口問她要不要見。

仿佛在這件事情上,她的意願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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