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明煦番外(上)
以戰功被封為鎮北公那天,齊明煦拉著三個兄弟喝瞭一宿的酒。
三個兄弟常年在京中任官,酒量自然敵不過他,酒還沒過三巡就全部喝趴下瞭。
看著東倒西歪的三人,齊明煦無奈搖搖頭,讓下人進來扶他們回屋休息——他的鎮北公府給三位兄弟都留瞭房間,方便他們留宿。
至於他嘛,再去屋頂喝會兒。
拎著酒壇子,齊明煦踩著院中的樹爬上瞭屋頂,吹著夜風繼續喝酒,往事忽然就浮上瞭心頭。
傢中遭逢巨變,父母相繼離世,他帶著滿心的憤恨與痛苦來到京城,想要刺殺季玉山,為父母族人報仇雪恨。
那場刺殺的結果其實並不出乎他的意料,他本就是抱著玉石俱焚之心出手的。
真正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在那場刺殺中被一位少年救瞭下來。
少年的心思很容易看懂,無非就是要招攬他和他的幾個兄弟。
但沒有人能夠拒絕那種方式的招攬——尤其是對當時無處可去的他們來說。
之後的一切就像是在做夢一般。
他玩笑說著自己最崇拜的人是唐代的郭子儀將軍,然後他就真的在少年的安排下,走上瞭一條和郭子儀類似的路。
-“我的身側,永遠有你們的一席之地。今日如此,他日亦如此。”
-“我希望齊大哥擁有姚老將軍那樣的軍事能力,卻更希望齊大哥成為郭子儀那樣的人。”
-“我要做中興之主,齊大哥是我的中興名將。”
從二品驃騎將軍到一品大將軍。
從鎮北侯到鎮北公。
這一條名將之路,他走得比姚老將軍,比郭子儀都要順遂。
可能是回憶得有點多,也可能是喝瞭太多的酒,當齊明煦爬下屋頂回到房間睡覺後,他做瞭一場漫長而奇異的夢。
這場夢境漫長到,他好像在裡面經歷瞭自己的一生。
夢中的前半生和現實完全重疊。
分岔點是在他進京刺殺季玉山時。
這一次,他的世界沒有出現一個叫南流景的少年,他也沒有被南流景救下,而是被季玉山的人抓住,關進瞭天牢裡。
在天牢裡,他受盡瞭嚴刑拷打。那些衙役為瞭立功不斷鞭打他,想要從他口中逼問出其他同夥的下落。
很多次,齊明煦都以為自己要死在裡面瞭。
他在天牢裡渾渾噩噩,根本不知道時日的變化,也不知道外界發生瞭什麼。
直到有一天,即使身處於天牢之中,他也聽到瞭外界的喊殺聲和喧鬧聲。
外界一片混亂,根本沒有人在意他們這些被關押在天牢裡的死囚。也不知道是哪方勢力闖入瞭天牢救人,還好心地將其它牢房大門都打開瞭,齊明煦趁亂跟著這夥人逃出天牢、逃出京城。
過瞭很久以後,齊明煦才知道那一天皇宮裡爆發瞭宮變——
季玉山與季貴妃裡應外合,率兵闖入宮中,想要扶持六皇子上位,逼永慶帝退位。
虎毒尚且不食子,但永慶帝已經瘋瞭,絲毫不在意自己死後是否洪水滔天。深恨季傢的他命人暗殺瞭六皇子,在臨死前破壞掉瞭季玉山的如意算盤。
宮變之後,朝廷幾番爭吵,各方勢力相互博弈,最終那位在冷宮裡長大的三皇子被推到瞭臺前。
直到登基大典臨近,才有官員想起來三皇子還沒有名字,甚至都還沒有被記入皇室族譜,於是季玉山隨手給三皇子取瞭“南黎”這個名字。
所有人都很清楚,這位名叫南黎的天子,隻不過是季玉山把持朝政的傀儡罷瞭。
事情也如所有人料想的那樣,不管季玉山提出多麼過分的請求,這位少年天子都不會反對。
後來,齊明煦改頭換面,顛沛流離,一路輾轉回到瞭金陵。
當他和三位兄弟再次相見時,彼此都為對方的落魄而失聲痛哭。
原來在他被關入大牢期間,三位兄弟一直躲在城外的感孝寺等他,也始終在想辦法營救他。
隻可惜他們的營救沒有成功,老四齊思還因此受瞭重傷,在鬼門關徘徊許久才被救瞭回來。
就算是這樣,齊思他們也不願意放棄。
但一文錢難倒一個好漢,即使齊思他們借住在感孝寺裡不需要支付住宿費用,平時的吃飯和齊思看病也是要花錢的。
所以在聽說天牢裡的逃犯都逃瞭出來後,齊思他們也返回瞭金陵。
到瞭金陵後,齊思他們才知道,他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情——
李觀棋他爹的賬房工作丟瞭,一傢幾口人沒瞭經濟來源,吃喝都成問題。
蔣定的老娘染上瞭風寒,但因為沒有錢看病,也聯系不上蔣定,最後病死在傢裡好幾天瞭才被鄰居發現。
這件事情不僅成為瞭蔣定一輩子的遺憾,也成為瞭齊明煦一輩子的愧疚。
如果不是為瞭幫他報仇,他的兄弟們怎麼會經歷這種事情。
後來,南邊爆發水災,幾十萬百姓流離失所,齊明煦從流民中站瞭起來,逐漸組建起一支起義軍。
當這支起義軍的規模越來越大,齊明煦打出瞭“清君側,誅國賊”的旗號,又用屈建白臨終前所寫的萬言書當檄文征討季玉山。
大燁的氣數早已盡瞭,大軍所過之處,無數人望風而降。
那是齊明煦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不過在那個時候,還發生瞭一件讓他痛心疾首的事情。
他的四弟齊思在行軍途中病故瞭。
後來,齊明煦打到瞭京都城外。
京城畢竟是京城,想要拿下它絕非易事,再加上一路行軍,齊明煦手底下的士兵們早已疲憊不堪,所以齊明煦命全軍暫時駐紮在城外休整,同時想辦法逼迫京城中人,讓他們開城門投降。
安排完所有事情,齊明煦簡單梳洗一番,進入帳篷睡覺。
睡到半夜時,他被一陣喧嘩聲驚醒,而後他的三弟蔣定掀開帳篷走瞭進來。
“大哥,有一個叫梁光譽的禁衛軍出現在瞭軍營外,他說他是奉天子的命來求見你。”
齊明煦皺眉,居然是奉天子的命而非奉季玉山的命?
最終齊明煦還是點瞭點頭:“行,讓他進來吧。我倒要看看那位少年天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片刻,帳篷裡燃起燭火。
齊明煦端坐在上首,看著一位面容滄桑的中年男人抱著一個木匣走進帳篷。
在李觀棋的示意下,梁光譽停在瞭一個安全的距離。
“那位陛下命你過來見我,是有何要事?”齊明煦開口。
梁光譽緩緩將手中的木匣拖起,舉過頭頂:“陛下命我前來向起義軍首領獻一個首級。”
齊明煦感興趣道:“這是何人的首級?”
“當朝太傅,季玉山。”
此話一出,眾人大驚失色。
梁光譽將季玉山的頭顱從匣子裡取出來,放到桌子上,讓齊明煦他們去檢查。
有認識季玉山的人上前,來來回回檢查瞭許久,即使難以置信,還是給出瞭自己的結論:這確實是季玉山的頭顱,而非梁光譽拿瞭其他人的首級前來冒充。
齊明煦心中震撼,想到梁光譽的來歷,問:“季玉山是被何人所殺?”
梁光譽話語鏗鏘:“此等禍國殃民之徒,自是由陛下親自出手誅殺。”
齊明煦眼眸微垂,自認為自己猜到瞭梁光譽前來的目的。
他這支起義軍打出的旗號是“誅國賊,清君側”,如今季玉山已死,難不成那位少年天子是想要用季玉山的頭顱來勸降他?
別說齊明煦瞭,就連李觀棋、蔣定等人也都是這麼想的。
可梁光譽接下來的話,卻完全顛覆瞭他們的心中猜想。
“陛下聽聞起義軍首領素有大才,軍隊所過之處,對百姓秋毫無犯。所以陛下命我帶著季玉山的頭顱前來投降,打開城門以迎起義軍入城。”
齊明煦猛地從椅子上站瞭起來,驚疑不定地看著梁光譽,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的軍隊才剛剛抵達京都城外,還沒有開始攻打京都;他還沒有絞盡腦汁去勸降京城中的高官貴胄,也沒有許以任何利益,然後……
就有人斬下瞭季玉山的頭顱?
就有人開城門投降瞭?
那個人還是被天下人認為懦弱無能的傀儡天子!?
這要齊明煦如何敢相信啊。
就在這時,又有下屬掀開帳篷,告知齊明煦等人,皇宮方向燃起瞭一場熊熊烈火,火光在黑夜裡十分明顯。
齊明煦猛地看向梁光譽,卻見梁光譽淚流滿面,伏在地上久久不語。
“那場大火……”
齊明煦開口說瞭四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瞭。
梁光譽哽咽著道:“陛下說,他不希望將士們再做無謂的犧牲,也不需要臣子自盡以全氣節。他給百姓、將士、大臣都安排好瞭生路,唯獨給自己選瞭一條死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場大火,就是陛下所放。”
這場起於摘星宮的大火燒瞭三天三夜。
因為摘星宮周圍實在太過荒涼,附近除瞭這座宮殿外再也沒有其它建築物,所以這場火完全沒有波及到皇宮其它地方,隻是將這座剛剛建成的宮殿付之一炬。
即使是死亡,他也選擇瞭一種克制的方式,沒有造成更大的損失。
三天之後,齊明煦正式入主皇宮。
然後,梁光譽又一次求見瞭他,將一道早已擬好的聖旨交到瞭齊明煦手裡。
“這是什麼?”齊明煦問。
“陛下……不對,是先帝在臨終前曾經告訴過我,若起義軍進城之後真能對城中百姓秋毫無犯,就讓我將這道聖旨獻給齊將軍,作為你的登基禮物。”
齊明煦緩緩展開聖旨,當看見聖旨裡那寫得比他還難看的字跡時,他扯著嘴想要露出一個嘲笑,卻又在看清聖旨上的話語後陷入瞭漫長的震撼與沉默。
“……這份大禮,實在是太沉重瞭。”
良久,齊明煦合上瞭聖旨,能扛起一百斤巨石的手,卻險些要拿不穩這輕飄飄的一道聖旨。
“……我與他素不相識,他為何要贈我這份禮物?”
梁光譽道:“因為先帝知道,他那些已經無法實現的志向,齊將軍可以為他實現。所以他願意為齊將軍提前鏟除掉一些阻礙。”
齊明煦再次沉默。
後來,齊明煦命人為這位英年早逝的亡國之君收斂屍骨,將這位素未謀面卻可以稱得上是他畢生知己的少年葬入大燁皇陵。
在少年下葬當天,齊明煦問梁光譽願不願意留在他的身邊做事:“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繼續留在禁衛軍擔任副統領一職。”
但梁光譽笑著婉拒瞭他:“從永慶帝一朝到先帝一朝,我有些倦瞭,不願再留在這深宮之中。”
齊明煦有些遺憾,卻沒有強求。:,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