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翠萍忍痛開口,“H大。”
這已經是她不可能再夢想的地方。
“邱翠萍成績可好瞭,聽說以前在高中都是數一數二,我們都說她怎麼會沒考上,真是奇瞭怪瞭。”蔣志明跳出來打抱不平。
簡璐聽到邱翠萍低落地說著話,驚覺信息全都對上,剛想脫口而出什麼,又發現這裡人多嘴雜,便暫時咽下一肚子話,將人帶去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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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志明覺得很奇怪,自己廠是來尋求幫助的,怎麼那位名叫簡璐的女同志反倒是把邱翠萍帶走瞭。
兩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居然還要說悄悄話?
簡璐和邱翠萍此時正站在展銷會角落,附近幾米內沒人,簡璐先給她打個預防針。
“邱翠萍同志,我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比較匪夷所思,但是一切都很可疑,你要是想為自己求個安心,可以去試試。”
“啊?簡璐同志,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是H大的學生,我住的宿舍有個室友名叫邱翠萍。”
“什麼?”邱翠萍瞳孔放大,嘴唇微張,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親耳聽到的話,“H大有個人和我同名?”
“不光是同名。”簡璐向她一一道出,“我這位名叫邱翠萍的室友的檔案信息上寫著,她是A市人,去往D市松原縣當知青,後來經過77年高考,考瞭506分進入H大學習。”
一句句話像是晴天霹靂炸在邱翠萍耳邊,起初她以為巧合,正好有個同名的人在自己夢想中的學府求學,似乎也是一種圓滿。
可聽到後面,邱翠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同名可能,怎麼會有人和自己有一樣的人生軌跡?
簡璐握著她的手,“有可能是她冒名頂替瞭你,來H大讀書。”
“冒名頂替?”邱翠萍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詞,“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事?”
邱翠萍向簡璐講述起當年自己得知高考恢復,在鄉下幹活的同時還熬夜看書復習,她以前成績就很好,在班上都是數一數二的,更重要的是,這是她唯一的回城機會,她想要回城。
高考後估分,她估瞭個490到500左右的分數,盲填志願報的是H大,然而,本來以為很有希望的邱翠萍一直沒有等到錄取通知書。
她見天去公社詢問,又請假去縣城郵局詢問,都說沒有自己的錄取通知書,隻能不斷安慰自己,興許是錄取通知書發放得慢,還沒到,好事多磨,不要著急。
直到到瞭九月,聽說全國各大高校都已經開學瞭,她才徹底明白自己真的落榜瞭,甚至連第三志願都沒上。
不甘心的邱翠萍這回去瞭教育局,想查自己的高考分數,卻被一個胖主任趕走,隻扔給她一張200多分的高考分數條。
“200多分?”簡璐想想宿舍那個邱翠萍的模樣,高考考個200多分,倒是很合理。
“對,我對自己是有信心的,我真的估分在500左右,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隻有200多分?”
“你後來沒再去教育局問問嗎?或者打電話到H大招生辦。”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就惦記著這個分數,去瞭三四次我們縣城的教育局,每回請假要開介紹信進城,大隊長嫌我添麻煩,我還是一直求他才同意給我開介紹信的,不然我連城都進不瞭。去瞭教育局,我問得多瞭,別人也煩我。第四次去,也是最後一次去的時候,我又遇到那個主任,他說,我再來鬧事就要把我的名字報上去,讓我終身不能參加高考。”
說到這裡,邱翠萍聲音哽咽,眼泛淚光,似乎是想起那些歲月,“我那陣子很難受,剛忙完雙搶,在地裡幹活到大晚上,還要走很久山路去城裡,最後受盡冷眼,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回去之後我就大病瞭一場,身子虛得走不動道,差點以為都要死在那兒瞭,所以78年的高考也沒趕上。後來好不容易好瞭些,我就想,可能一切都是命,我隻能留在那裡,永遠走不出去。”
“那你現在怎麼進瞭風扇廠?”
“說起來還是以前學的知識有用,那時候都是79年初瞭,我過瞭很久才進城買東西,遇到蔣志明,哦,就是剛剛跟你說話的男同志,他們在研究風扇的英文說明書,我剛好學過一點兒英語,會一些基礎的,就幫他們研究。這事兒傳到我們現在的主任耳朵裡,他們那時候正好和D國合作,買瞭幾臺設備回來,覺得我還行,說願意給我一個臨時工位置。我這才進廠當瞭臨時工。”
簡璐聽著邱翠萍這兩年的起起落落,不禁唏噓。
“簡璐同志,真的是我被冒名頂替瞭嗎?”邱翠萍聲音都在顫抖。不管現在如何,高考和大學都是她心裡的痛傷疤。
簡璐沒法完全確定,隻覺得八.九不離十,“你聽我說,可能性很大,但是需要你來確定。帶上所有能證明你身份的證明,你的戶籍檔案,找你原來下鄉公社的領導開當知青的證明,最好再找到你的高考準考證,把你能找到的,一切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都帶來H大,找招生辦確定,情況太過巧合,你要不要再為自己爭取一次?”
邱翠萍聽得心潮澎湃,頻頻點頭,整個人忍不住地戰栗,“好好,我去!”
第96章
展銷會還沒結束,邱翠萍已經懷揣著滿腔激動心情坐上瞭回D市的綠皮火車。
因為這事兒還沒百分百確定,邱翠萍隻向幾個同事說瞭個大概,可幾人一聽便發起牢騷,仿佛已經認定邱翠萍就是被人冒名頂替上瞭大學,催她趕緊去開證明。
回到D市,邱翠萍先是去工廠開瞭介紹信,接著拿著介紹信去縣城街道辦開瞭戶籍證明,再請假回瞭一趟過去下鄉插隊當知青的公社,拜托大隊長給開具瞭自己在麥禾公社當知青的證明,並加蓋瞭隊裡的公章。
大隊長是見過邱翠萍當初因為“高考落榜”幾乎去瞭半條命的,多少還是為這個女娃唏噓,現在聽到她說懷疑有問題,雖然說覺得不可置信,到底還是順手幫瞭個忙。
“你這要是真被人頂替上瞭大學,多少也得鬧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邱翠萍對大隊長道瞭謝,手中捏緊自己的證明,斬釘截鐵道,“我肯定會弄清楚的。”
三天時間,跑瞭好幾個地方開證明、調檔案,邱翠萍準備坐明天的火車去H市,屆時,簡璐她們應該也已經到瞭H市。
走之前,邱翠萍給傢裡去瞭個電話,奢侈地花瞭兩毛錢在郵局交錢撥通瞭A市傢電廠的值班室電話。
邱父是A市傢電廠的二級工,一個人的工資養活全傢,邱母在傢電廠食堂打雜,是個臨時工崗位,工資寥寥。
當年邱翠萍面臨下鄉當知青,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要下鄉幹活,周遭親戚鄰居勸說讓邱母把工作讓給閨女,這樣人就不用下鄉瞭。
可邱母沒答應,直接說起得念著還有一年半到下鄉年齡的兒子,到時候要把工作讓給小兒子,轉頭又對邱翠萍說著以後盡量想法子接她回城。
傢裡人沒有異議,邱翠萍那時候也有當長姐的付出犧牲思想,收拾著東西就下鄉瞭。
這一去竟然就長達十來年。
剛走的時候,邱翠萍以為自己要不瞭多久就能回去,興許兩三年,最多不過三五年。誰知道,後來自己想回城,傢裡隻說沒辦法,知青返城必須有城裡的工作單位接收,不然是沒法回去的。可是城裡人多工作少,就是邱父的傢電廠都不招人瞭,臨時工都不要。
邱翠萍弟弟結婚還要花錢,邱父在電話裡讓邱翠萍好好在鄉下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回城的事以後再想辦法。
這樣的話聽多瞭,邱翠萍從滿懷期待到漸漸麻木,好像指望傢人想辦法是沒用的,她隻能靠自己。
77年下半年,高考恢復的消息瞬間傳遍全國,知青無疑是最激動的一群人,大傢都做著考上大學回城的美夢。
不過,邱翠萍的夢碎瞭,可現在,似乎支離破碎是夢還有粘好的希望。
“喂。”經過等待,邱父的聲音順著電話線傳到瞭邱翠萍耳朵裡。
“爸,是我。”
“啊?翠萍啊?”邱父很是意外閨女這時候打來電話,“你怎麼花錢打電話啊,打電話可貴瞭。”
邱翠萍即將去H大查清楚事情真相,現在隻想聽聽親人的聲音,尋求一絲心理慰藉,“爸,我有事兒跟你說。我的高考,我應該是考上瞭...”
“翠萍,你別再想這事兒瞭,都過去這麼久就放下瞭嘛,好好在那個風扇廠幹。”
“不是,爸,我真的考上瞭,隻是,隻是有人冒名頂替瞭我,用我身份去上大學。”
“哎呦,翠萍,你是不是發燒燒糊塗瞭?你在說些啥?什麼還有人用你的身份去上大學,你要是身子不好就歇歇,去衛生所抓點藥吃。”
“爸...”
“行瞭,我這兒還要上工,忙著嘞,就這樣啊。”
邱翠萍聽著聽筒裡冷漠的嘟嘟嘟提示音,垂著眼皮默默不語。
內心深處似乎已經預見瞭這樣的結局,她沒有預想中的難受,隻帶著最寶貴的能證明自己身份的證件踏上瞭綠皮火車,不管怎麼樣,她必須把事情搞清楚。
坐在喧鬧繁雜的火車硬座靠窗位置,邱翠萍緊緊抱著自己的軍挎包,生怕東西有個閃失,夜裡睡覺的時候直接把包墊在屁股下頭,這樣有個異樣也能立馬驚醒自己。
——
邱翠萍奔走忙碌著開證明的時候,簡璐和蔡秀娟還在Z市忙活展銷會的事情,簡璐算瞭算邱翠萍回D市忙活一番再坐火車去H市怎麼也得小一個星期,她便先好好把展銷會這茬子搞定。
兩天後,簡璐和Sam的公司簽訂瞭一份價值二十萬的珍珠出售訂單,合同條款繁雜,簡璐一條一條看清楚,遇到有疑問的直接開口詢問,確認沒問題才簽下名字,並蓋上瞭刻章。
“合作愉快,Sam先生。”
“合作愉快,簡璐女士,蔡秀娟女士。”
蔡秀娟看著合同敲定,這才有種心裡大石頭落地的感覺,“咱們抓緊回去準備吧!”
“不急,等等看那天的醫院門市部代表要不要訂單。”簡璐想著來都來瞭,反正時間還寬裕,幹脆再找找機會,順便也可以多認識些這個時代的能人。
畢竟,這會兒能來參加展銷會的都是些能力出色的,興許不久後這裡的不少人還會辭去國營廠的鐵飯碗工作,下海經商,成為改革開放一二代的起飛者。
事實如簡璐所料,一天後,她們真的等來瞭訂單,雖說人傢給的訂單不如進步珍珠養殖場大,可好歹分瞭一杯羹,訂瞭她們的珍珠專供華南地區。
蔡秀娟和簡璐幾天下來忙得腳底都快冒煙,談合同確認訂單細節,各類要求都和客戶一一確認,另外還結識瞭H市最大的軋鋼廠的工人,大傢相談甚歡。
“真不容易啊,終於忙完瞭。”蔡秀娟看著這兩筆訂單,心裡樂開花,這樣場裡的珍珠銷售路徑又多瞭兩條,隻要能把關系一直維護下去,以後隻會越來越壯大。
“是啊,真不容易,我去給我們傢程團長打個電話。”簡璐忙完工作的事兒才想起來給程錚說說邱翠萍的情況,這人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見到真正的邱翠萍瞭。
在招待所前臺,簡璐撥通部隊通訊室電話,這回運氣好,程錚正好在辦公室,沒一會兒便到瞭通訊室。
“喂,璐璐。”程錚久沒聽見媳婦兒的聲音,算算都小半個月瞭,“事情忙完瞭,要回來瞭嗎?”
簡璐:“...”
“展銷會的事情忙完瞭。”
“那就好。”程錚問起,“買的哪天幾點的火車回來?”
簡璐能體會到他急切的心情,不過這回還得讓他失望一下,“程大哥,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耽誤幾天,得回趟學校。”
“怎麼瞭?你們不是都放假瞭嗎?還有事兒?”
“我見到真正的邱翠萍瞭!”簡璐著急向他傾訴,可電話精貴,她在這兒說一會兒的功夫,前臺的女同志都瞄自己好幾眼瞭,嫌她占用電話太久。“反正就是我和她約定好,四天後在H大見面,到時候回學校問清楚情況。”
程錚沒想到簡璐已經見到瞭邱翠萍真人,他也打聽到消息還沒來得及說,“行吧,那你先去。對瞭我托人打聽到瞭在松原縣當過知青的邱翠萍,說是她曾經去縣教育局鬧過,還被一個主任給罵走瞭,那人就是邱燕玲的舅舅。”
簡璐聽到這事兒,更是將一切線索串起來,“是,真正的邱翠萍也跟我說瞭這件事,冒名頂替的事兒肯定沒跑瞭。”
程錚知道媳婦兒挺上心這事兒,對於這種冒名頂替別人上大學資格,偷走瞭別人人生的行為忿忿不平。
“那你過去的時候小心點兒,以瞭解情況為主,先看看你們學校的態度。”程錚在腦海裡搜尋著自己後面的工作安排,琢磨能不能請個假過去,不過一切還不確定,便先沒開口,隻再三叮囑她們註意安全。
“你放心,我們會看著辦的。”當務之急是先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掛瞭電話,簡璐給招待所前臺付瞭一毛一的電話費,沖人甜甜一笑,“不好意思啊,同志,剛打電話久瞭。”
前臺女同志原本有些埋怨簡璐占著電話好幾分鐘,可見她這麼一笑,眉眼生得漂亮,人又客氣,到底是沒好說什麼,隻大方道,“沒什麼,你跟你男人感情好嘛,多說說話也正常。”
當天下午,簡璐和蔡秀娟便帶著兩份合同踏上瞭去H市的綠皮火車。
“秀娟姐,你真跟我一塊兒去啊?”蔡秀娟原本著急回場裡,可聽說簡璐要去核查邱翠萍高考的事情便想著跟過去幫幫忙。
“對,人多力量大嘛,咱們一塊兒走。”
“好。”簡璐和蔡秀娟坐在硬座,折騰瞭兩天終於到瞭H市。
簡璐和蔡秀娟下瞭火車,與今天早上到達H市火車站的邱翠萍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