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心裡頭已經有瞭人,那人自小與她訂瞭親,她舍不得,這一次來是為瞭給山大王磕幾個響頭,也算是瞭瞭心事。
說完這話,馮月娥穿著孝服果真對著石老三磕起頭,她磕得又重又響,等到他反應過來,阻止瞭她的舉動時,額頭已經磕出鮮血,襯著她純白的臉容,讓他怪不好意思的,連連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又說沒有他耽擱的那半天,她應該也能早些趕到外婆身邊。
馮月娥謝過恩,徑直下瞭山,石老三站在山頂看著這個小女子堅強而纖細的背影,呆呆的有些發怔,要是真的能留在山上,還真是個不錯的婆娘,想到這裡,他笑著扇瞭自己兩下,真正是白日做夢。
他沒有想到馮月娥居然在過年的時候,送瞭一身新衣新褲和兩雙鞋子,都是她自己縫制的,石老三見白雪皚皚中,她費力地爬上山頂,接過那個包袱時,眼角居然又熱又酸,他沒有留她,讓兩個兄弟帶著些幹貨臘肉送她走,又說道她一個良民女子老往山賊窩裡跑總是不妥,以後買兩個月,他派給兄弟下來,如果要捎帶什麼,就讓人帶回即可。
馮月娥每次都捎帶一封信,半年做一雙鞋,她的手藝很好,石老三穿著鞋子走在山寨裡,別提臉上多有光彩,信裡她說些傢裡的雜七雜八,又說後院種的什麼花開瞭,很香,石老三很慶幸自己識字,每次都能將薄薄的一頁信紙看個十多次。
寨子裡有幾個老兄弟笑他,既然這樣有心,不如收拾收拾,湊幾百貫的大錢,去馮傢提親,又說那個小女子如若真的無心,怎麼會給一個山賊寫信,石老三心裡微動,卻笑著將人都給趕走,隻說他對馮月娥是兄妹感情,再沒有其他的瞭。
一年半後,馮月娥的信又來瞭,石老三打開看,卻是她說自己要與自幼訂親之人結為連理,這是最後一封信,嫁人以後,怕是以後書信不便,那位下山來她處的兄弟也辛苦一年多,以後不用再麻煩瞭,連著書信,又是一雙鞋子,這雙鞋是千層底,做得特別用心,針線好看細致,都不忍心往腳上套。
石老三將這雙鞋子連帶著其他所有的信件都鎖在個箱子裡面,放到床底下收著,又讓那個跑腿的兄弟扯兩匹上好的綢緞,外帶一雙金鐲子送過去,他知道要是送錢,馮月娥是不會收的,而衣料首飾那是隨禮,她不忍心拒絕。
果然,馮月娥收下瞭隨禮,婚期訂在三個月後,石老三覺著自己應該為她高興,能夠嫁給一個相識相知的青梅竹馬,應該很多女人的心願,馮月娥的心底那麼好,雙手又巧,嫁過去必然也是個好媳婦,然後生兒育女,開枝散葉,一輩子平平安安地就過下去。
隻是那以後,山寨裡的弟兄都覺得大當傢的笑容少瞭許多,也不會因為每隔兩個月的那次收信而滿心期盼,他又恢復成原來那種不茍言笑的模樣,隻是下山的次數更少,而且往往隻截取過路商賈一半的財物,就將人給放瞭。
有一次,石老三喝多瞭酒,抓著那個跑腿的弟兄不放,口中念念叨叨著,其實他沒有殺過人,雖然算不得好人,卻也絕對不是壞人,他不是壞人,對不對,對不對!嚇得那個弟兄連酒都不敢喝,隻會跟著他點頭稱是。
這樣子,又過瞭一年多,石老三想起馮月娥的次數越來越少,就像床底下的那個箱子漸漸落瞭灰,沒有人會去打掃,因為怕掃的太幹凈,想的太清楚,反而會更加難受。
元宵時節,他獨自下瞭山,混跡人群中,也算得衣冠楚楚,人模人樣,不知不覺中,他走過雙拱橋,走過人潮匆匆的大街,走到馮傢的門口,這樣熱鬧的時節,馮傢冷冷清清,門楣上懸著兩隻白燈籠,他心裡咯噔一下,莫非是馮父出瞭事情,馮月娥自小沒有娘,這是她唯一的親人,不知要傷心成什麼樣子,鬼使神差的,他摸瞭摸褡褳,隨身還帶著些錢,他想一想,預備推門進去,明明想好的,放下錢就走人,論著私心,他也想過沒準能瞧一眼馮月娥,真的,隻是瞧一眼,畢竟她已經嫁為人婦,他答應過自己不會去打擾。
門從內而開,出來個老者,一打照面,問道要找誰,石老三磕磕絆絆說是馮月娥的故人,看到傢中有人亡故,所以想來上柱香,老者拖著他的手,頓時就哭起來,石老三覺得有哪裡不對勁,老頭哭的樣子和馮月娥怎麼就那麼像。
老者邊哭邊往傢裡帶人,一點不怕他是壞人,就說月娥命苦,性子又隨她娘親,甚是剛烈,居然就這樣沒瞭。
石老三眼前一黑,差些摔下去,以為是自己耳朵聽岔瞭,指著門口的白燈籠又問,到底是做誰的喪事,老者抹著眼淚說,就是在給月娥做頭七。
他連問帶猜的,方才明白月娥嫁過去以後,日子過得不好,才三個月已經又有兩房妾室進門,她沒想到自小一起長大的男人,說變心就變心,三個女人同在屋簷下,她娘傢美人扶持,長得也不過一般,根本比不過兩個小妾,可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在丈夫回來時,堵著門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如果已經無心,可以不用履行婚約,既然成瞭親,又為什麼不能相互扶持,白頭偕老。
丈夫上下看著她,就像在看一件破舊的傢什,嘴角往下彎道,你自己心裡明白。
馮月娥扯著他的衣袖,不,她不明白,她想要一個說法,能夠讓她心甘情願的接受這樣的命運,丈夫拂開她的手,說得咬牙切齒,但凡他早幾個月聽到她與山賊有染的真相,肯定不會娶這樣不幹不凈的女人進門,她拼命地否認,說她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對不起夫傢的事情。
她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掰開,因為太使勁,小手指喀嚓一聲被拗斷,她不覺得疼,隻是心口一寸寸結瞭冰碴。
自從將話說破,馮月娥的日子越來越越艱難,丈夫對她非打即罵,她被迫從主屋搬出來,住到側院。再過瞭兩個月,再被遷出來,趕到瞭後院,地方狹小,隻有一個丫環在面前,也不頂事,她不明白丈夫為什麼不以七出之罪休她回傢,身上的傷痕越來越明顯,她不敢回傢,隻怕老父親見到會難受。
終於有一次,丈夫在喝醉酒後,非但逼迫她****,又將她的兩根肋骨給硬生生地打斷,她沒有哭,像個蠟像人一樣,任由大夫來為她接骨。她坐在窗前一坐就是半天,想著丈夫的那些話,她對那個山賊是不是真的有瞭感情,如果當時,她選擇留在山上,會不會比現在要開心一點。
肋骨的傷勢還沒有長好,又吃瞭狠狠一頓皮鞭,她平躺在床上的夜晚,忽然覺得很累,累得再也不想睜開眼,再也不想看到丈夫的臉,她摸到手上的金戒指,放到嘴裡,艱難的一點一點吞咽下去,金子從她的喉嚨往下,鉆進肚子裡,她足足痛瞭半宿,滾瞭半宿,沒有個人過來多看一眼。
馮老頭雙拳緊握住告訴石老三,月娥死的時候,腹中還有瞭那個混賬的骨肉,兩個月大的身孕隨著一起去瞭,夫傢起先還不肯交出屍首,他差些要報官驗屍,那人才松瞭口,讓他在約定上按瞭手印,屍首領走,兩傢再無瓜葛,才將月娥用板車拖瞭回來。
月娥的屍體遍體鱗傷,整個人瘦的隻剩下一把骨頭,馮老頭將她在傢安置瞭兩天,買瞭口棺材,送她落葬,要是石老三早一天來,應該還能見著最後一面,他嘆著氣說完,才發現石老三面容扭曲,雙目赤紅,才想要細問,石老三扔下褡褳,吼瞭一聲,扭頭就跑,追都追不上。
“後來呢,後來石老三去替月娥報仇瞭嗎?”孫世寧聽到這裡,才出聲詢問。
“那個夫傢在七天後,遭遇瞭一場大火,火勢很猛,燒得半邊天都紅瞭。”沈念一說道,“有個人在火災過後,昏厥在火場邊,被官府的人認出,正是附近的山賊頭子,所以將他關入大牢,又將縱火的罪名也按在他頭上,判瞭他個死罪。”
“不,不是石老三做的。”孫世寧脫口而出。
“怎麼,你聽瞭前面的故事,依然覺得不是他做的?”沈念一輕聲說道。
“是的,我覺得馮月娥改變瞭他許多,就算他是一時意氣想問她報仇,那麼按照他的脾氣,怕是會拿著刀直接找到那個男人,一命抵一命,他不會縱火,不會傷害無辜,他在火場附近被發現一定是另有原因的。”孫世寧抬起眼來,看著沈念一,“而且這個案子最終是經過你的手,如果他真的殺瞭人,就算他是情有可原,你也不會將他放行,因為你是大理寺的沈少卿,沈大人,絕對不會放走一個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