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木蘭神宮中,勝楚衣笑吟吟地看著一桌子的菜,“果然都是她愛吃的,你有心瞭。”
立在桌邊的女子圍著圍裙,搓著手,“真的是她回來瞭?”
“放心吧,不會錯!”
女子兩眼發亮,“那待會兒見瞭她,我能抱抱她嗎?”
“顧斂星!”
女子立刻知道自己又逾越瞭,趕緊退瞭一步,不開森道:“哦,知道瞭,我這不是想她瞭嘛!”
可兩個人左等右等,菜都快涼瞭,也沒見母子三人回來,勝楚衣吩咐人去校場催一催,結果去瞭的人也許久沒回來。
又過瞭會兒,有人急匆匆跑過來,“稟尊上,出事瞭!”
勝楚衣心頭咯噔一下,“怎麼瞭?”
“月生姑娘在校場上殺瞭人,之後直接上瞭千丈崖!”
憐憐……
勝楚衣扭頭沖出瞭神宮,直奔千丈崖。
千丈崖下方,此時已經被許多金甲衛圍瞭起來,朧月見勝楚衣來瞭,匆匆迎瞭過去,“尊上,月生姑娘不知為何,突然在昊天校場發瞭狂,正趕上您的人去請她吃飯,二話沒說,就把腦袋給擰下來扔出去老遠……”
“棠兒和珩兒呢?”
“額,跑瞭……”
勝楚衣一陣頭疼,一定是這兩個活寶又怎麼禍害親娘瞭!
他抬手示意他退下,順著金甲衛讓出的一條路,上瞭千丈崖。
崖頂,月生一個人立在最高處,面朝大海,一動不動。
勝楚衣走到她身後不遠處,“憐憐,是我,我來瞭。”
月生並不回頭,隻是癡癡地望著海上,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跟他聊天,“我一直覺得,自己丟瞭樣很重要的東西,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可是今天,我終於想到瞭,是孩子!我還有兩個孩子……,我怎麼把他們給忘瞭!”
她回身看向勝楚衣,已是淚流滿面,“你知道嗎?他們兩個好可愛,一生下來就會遊水,我親眼看見的,”她瞪著眼睛,眼中佈滿血絲,“他們在水裡,就像兩條小魚一樣活潑,怎麼會死?怎麼可能會死!”
勝楚衣小心地走向她,伸出手,“憐憐,你別急,慢慢說,我在聽著。”
月生悲痛欲絕,“你聽不懂!你不會明白!他們明明好好的!怎麼會死!一定是敖天殺瞭他們,他殺瞭他們,然後把他們扔瞭!連屍體都不讓我看上一眼!”
她心口劇烈的起伏,抱住頭仔細地回想腦海中那些痛徹骨髓的凌亂碎片,可是越想越是痛苦,越想越是瘋狂,“敖天殺瞭他們,我卻無力為他們報仇,我連自己都保全不瞭,我隻有去陪他們!可是我又舍不得,我後悔瞭!我貪生怕死!我怕我死瞭,就再也沒機會見到我的楚郎,我怕他會傷心!他那麼玻璃心,我怕他會活不下去!”
月生明明望著勝楚衣的方向,卻雙眼空茫,全然沒有認出他。
勝楚衣一陣心痛欲碎,“憐憐,醒醒,我在這裡,我沒死,你也回來瞭,乖,過來!”
可是月生就立在那一塊高高的石頭上,自說自話,根本不理他,“所以我回來瞭,可是我卻把一切都忘瞭,忘瞭孩子們,忘瞭我的楚郎,忘瞭仇恨!十年!我活在戲文裡十年,我白白浪費瞭十年,什麼都沒做,成瞭一個人人唾棄的傻子!”
“憐憐!你不是傻子!”勝楚衣小心翼翼走到她身邊,想用手臂將她與海崖的邊界隔開,“乖,我們去那邊說話。”
月生一把狠狠將他推開,“你別碰我!你是誰?你想幹什麼!你走開!我要去找我的孩子!我把我們的孩子弄丟瞭,我沒臉再見楚郎!我要去把他們找回來!”
她縱身要從千丈崖跳下去,被勝楚衣眼疾手快,緊緊抓住,雙臂將人箍在懷中,“憐憐,你冷靜一下,都過去瞭!孩子沒瞭不要緊,我們重新開始,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慢慢來!”
“放開我!你是誰!你不要碰我!我要我的孩子!我要把他們找回來!就算隻剩下一把骨頭,也要把他們找回來!……”
月生瘋瞭一般地在勝楚衣懷中掙紮,掙不過他,就捶他,咬他,直到後頸被重重一擊,才頹然軟瞭下去,跌倒在他懷中。
這一睡,就是許久不肯醒來。
勝楚衣坐在床邊,牽著她的手,看著她從一場夢跌入另一場夢,有時哭,有時笑,卻始終不願睜眼。
弄塵悄聲進來,“尊上,公主來瞭。”
勝楚衣這才將目光從月生的身上移開,稍加整理瞭一下衣衫。
外面,海崖邊,滔天的海浪湧上千丈崖,敖薇踏浪而來,踏上土地時,足尖點地,輕靈如出塵的仙子。
勝楚衣親自來到廣木蘭神宮門口迎接,俯首行禮,“公主,島上日子可好?”
敖薇面容上的疤痕已盡褪,恢復瞭往日的風華。也隻有這樣恍若天人般的絕世女子,才能生下勝楚衣這樣的兒子。
“收到你的信,我就立刻趕來瞭,”她稍稍端詳他,見他依然憔悴,兩眼間卻有瞭十年中從來不曾有過的希冀,便由衷地替他高興,“不急,我幫你看看她。”
這該是世上唯一能與他以如此疼愛又安撫的口吻講話之人,也是這個自命無所不能之人,最後所能求助之人。
敖薇隨著勝楚衣來到月生床前,隻看瞭一眼,便淡淡淺笑道:“這傻孩子,硬生生吞瞭我的鮫珠啊,若是換瞭旁人,隻怕消受不起,早就殞命瞭,她卻強行用五行天賦把鮫珠給化瞭。”
勝楚衣見敖薇神色並無異樣,稍稍放下心來,卻依然問:“那對她可有損傷?”
敖薇在床邊坐下,仔細看著月生的臉,“那兩顆鮫珠,是我凝結瞭血脈之中的海皇精華而成,與你同生,亦該與你同在才對,如今被她強行給化瞭一個,必然是要遭到海皇力量的反噬。人族體質脆弱,根本承受不起,但她隻是短暫的失憶,已是很難得瞭。”
敖薇牽過月生的手,放在掌心,細細體察瞭一會兒,依然淺笑,“身為女子,卻心志強悍若此,令人嘆服!當年我若是有她一半堅忍,心存玉碎之志,也不會遭逢那般苦難。”
她回身牽過勝楚衣的手,將月生的手交到他手中,“其實,現在的她根本不需要我做什麼,十年如此,都一個人強行撐瞭過來,最後一關,隻需要一個契機罷瞭。她現在需要的該是你才對。”
勝楚衣若不是真的沒瞭主意,也不會親自修書請敖薇回來。如今敖薇來瞭,他就真的如同一個失瞭主意的孩子一樣,眉眼低垂,“那我能替她做什麼呢?”
敖薇笑著輕拍他肩頭,“如此女子,你隻需要花時間等待便是,她比你想象中強大得多。”
她說完,望瞭眼窗外,閑淡道:“你的神宮中這是要唱戲瞭?我許久沒有見過紅塵中的繁華,倒是想去看看。”
勝楚衣靜靜立在床邊,“謝公主。”
敖薇見他憂心的模樣,反而笑意更濃,提步出瞭房門。
她的楚衣,愛重一個人的時候,原來是這番模樣,倒是有些令人羨慕。
——
神宮的花園裡,真的是搭起瞭戲臺。勝楚衣專門從流風城招來的戲班子,隻唱月生愛看的那幾場,晝夜不息。
七日後,當日光再次撒入空蕩清冷的房間時,躺在床上的人眉頭微微蹙瞭一下。
“海上明月生,身披楚衣來。”
戲子的唱腔,咿咿呀呀,悠長婉轉,不甚精湛,卻是多情纏綿,盡是相思。
“勝楚衣……”她緩緩張開眼,看向四周,空無一人,也不知自己在哪裡,於是木然起身,順著歌聲的方向,出瞭房門。
空蕩蕩的戲臺下,擺瞭幾個座位,卻沒人聽戲。
月生獨自在角落坐下,望著臺上的戲碼一出接一出。
演到蕭雲極被海皇囚禁,生下兩個孩子,又被海皇將兩個孩子奪走時,她猛地一驚!
不對,以前的戲裡沒有這一段!
是誰加上去的!
那戲接著往下演,轉眼十年生死兩茫茫,前塵盡忘的蕭雲極與心如死灰的芳尊在秋獵之上重逢,近在咫尺,卻兩不相識,一時不能相認。
後來,蕭雲極今日不記前日之事,芳尊便每日與她重新相識。
接下來,一幕幕,一曲曲,都是她不曾看過聽過的。
月生瞪大眼睛,一直看到曲終,卻沒看到結局。
她正要上去問個明白,那戲臺子上,卻又鳴鑼開唱,新的一輪又開始瞭。
扮演蕭雲極的女子,一身風骨,鮮衣怒馬,神采飛揚,從墮天塔一直唱到神都秋獵,勇奪十尊黃金爵。
接下來,便是兩人深夜怒而訣別,芳尊忍受血幽曇之痛,揚帆出海,遠赴東煌尋找解毒之法。
“原來他離開她,是有原因的,他不是有意要扔下她,傷害她的。”
她坐在角落裡,認真地看戲,許多從前戲文裡沒有的情節,不知為何,都被人加瞭進去,於是這一場蕩氣回腸的故事,就順理成章瞭。
月生望著戲臺,而勝楚衣在她身後不遠處的陰影中,望著她,靜靜地等著她。
她就坐在那裡,不吃不喝也不動,將整場戲看瞭一遍又一遍,從清晨看到日暮,又看到清晨,淚珠潸然而落,濕透瞭衣衫,也全然不覺。
敖薇悄然現身,坐在月生身邊,向她微微一笑,“這場戲,真好看,我看瞭好幾遍,但總覺得少瞭點什麼。”
月生茫然看向她,“少什麼?”
“少瞭蕭雲極。”
“蕭雲極不就在戲裡?”
“那是別人眼中的蕭雲極,卻沒人知道,真正的蕭雲極,是什麼樣的。”
月生垂頭,“是啊,寫戲的人,該是也沒見過她。”
敖薇雙眼明亮,湛著精光,“那你呢?你見過真正的蕭雲極嗎?”
“我……?”月生抬起頭,凝眉思索,似是在問自己,又似是在重復敖薇的話,“我見過嗎?”
敖薇的纖纖玉指在她眉心一點,“十年大夢,該醒醒瞭!”
說完,轉身偏偏然離去。
月生坐在椅子上,被她冰涼的指尖這樣一點,一股冰涼如泉水的氣息如醍醐灌頂湧入腦海,渾渾噩噩的思緒頓時如洞天大開。
蕭雲極!
我見過啊!
而且,剛巧還很熟!
她眉峰一挑,站起身來,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處。
“憐憐?”勝楚衣立在她身後的樹蔭下,小心地輕喚她一聲。
蕭憐猛地回頭,“勝楚衣!”
說著,飛身躍過椅子,三步並作兩步,撲瞭過去,直接跳到他身上,雙手雙腳並用,整個人盤在他腰間,捧起那張臉,狠狠狠狠狠狠地啃瞭下去!
蕭憐沖得勁兒太大,勝楚衣便示弱地下盤不穩,被她咚在樹下,撞落瞭滿樹的金黃樹葉。
“憐憐,好久不見,真兇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