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木蘭神宮,這幾天,動靜特別大,除瞭一日三餐送飯的,是真正的生人勿近,閑人免進。
現在,整個聖朝三十餘國都知道,聖女回來瞭。
幾位聖尊閑來無事坐在一處喝茶,談及此事,不禁頗為憂心,兩個緊迫的事情要跟至尊請示一下。
第一,既然十年前神跡顯現時,眾所周知,芳尊才是真正的九幽天入世,那麼與聖女完成一場天嫁大典,該是名正言順之事,就是這大典要什麼時間搞,怎麼搞,搞多大,得問問他老人傢的意思。
還有,按照以往慣例,聖女天嫁時,所有親族必須全部處死,但是幾個人掰著手指頭算一算,聖女真正的親族也就是跟芳尊生的倆孩子,所以這一道手續就可以免瞭。
第二,為瞭聖朝的長治久安考慮,芳尊與聖女是不是應該節制一點?
這都三四天沒出門瞭,就算再多的相思,也該解瞭。總歸要出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對不是吧?
實在是令人憂心芳尊的身體啊!
啊不!芳尊那麼威武!
明明大傢憂心的是聖女的身體!
這兩件事,這麼重要,可是,至尊到底什麼時候才有空呢?
所有人不約而同喝瞭一口茶,“瓊華尊,這兩件事,你去說。”
瓊華笑吟吟道:“好。”
廣木蘭神宮中,滿室的旖旎、凌亂,寂靜地隻有綿長的呼吸聲。
床邊垂下一隻纖長無力手,還有幾許銀白的發絲。
那指尖動瞭動,忽然,咯嘣一聲緊攥成拳!
如雪的白發流水一般滑動,隨著蕭憐坐起來,垂順在脊背上,將那猙獰的飛龍刺青掩映起來。
勝楚衣的手穿過白發,瞇著眼輕撫飛龍的花紋,“感覺如何?”
蕭憐雙目微合,額間神印前所未有的清晰,玉色白蓮,泛著淡淡銀光,“前所未有的好。”
“公主曾說,那鮫珠與我同生,亦與我同在,現在,我替你將它融入血脈之中,與你的五行天賦合而為一,今後,你便是這顆鮫珠瞭。”勝楚衣似是欣賞一件傑作般看著她,“真好看,我的。”
蕭憐恍然覺得最後這話,似曾在哪兒聽過,卻想不起來,回眸看他,嫌棄道:“賤人,也虧你想出這樣的辦法!”
勝楚衣坐起身,在她的銀發上順瞭又順,“不過是與憐憐親近幾日,順路就完成瞭,何樂而不為呢?”說著將臉埋進她的肩窩,耍賴般啞著嗓子哼唧,“隻是,真的好累啊,我的憐憐,太兇猛瞭。”
“你嫌累,就一邊兒歇著去,我還有正經事要辦!”
她說著,將死膩歪死膩歪的人推開,要下床去,結果剛走瞭一步,兩個人不約而同叫瞭一聲。
糾纏瞭太久,那些青絲白發早就纏在瞭一起,理都理不清瞭。
勝楚衣得意,“看,結發夫妻,就是這樣。”
“你故意的!”
“哪兒有?怎麼會!”
“你不是累瞭?”
“為瞭憐憐,累死也值得,不如,再融合一次?”
“死開!”
“來啊,憐憐,死在一起!”
……
等到蕭憐這次真的將勝楚衣徹底打敗,才重新梳起銀發,換瞭紅袍與金腰封,戴上軟皮護手。
她在沉睡的人臉頰上輕輕吻瞭一下,“你乖乖睡覺,我很快回來。”
千丈崖上,蕭憐滿頭銀發,當風而立,額間的白蓮神印的銀光,忽明忽滅,隨著心緒跳動。
“十年瞭,你們在哪兒?”
她望著遠遠的海天相接之處,卻望不到盡頭。
“不論你們是生是死,娘親都一定會把你們接回來!就算深淵底下隻剩瞭一根骨頭,娘親也要把這海水燒幹,把海國翻個底朝天,帶你們回傢!”
她凝望大海許久,才收斂情緒,口中一聲唿哨,遠處蜿蜒綿長的海崖上就回應瞭她一聲長嘯。
隻是轉眼間,五隻碩大的金雕翱翔而來,在她頭頂盤旋下降。
蕭憐仰頭,朗聲道:“好久不見!”
領頭金雕一聲嘶鳴,猛地俯沖下來,從她頭頂掠過,被她抓瞭利爪,翻身借勢躍上脊背,“走!去錦都!”
又是一聲長嘯!
巨大的金雕馱著紅袍銀發的聖女,五片陰影從神皇殿上空橫掠而過,直飛西陸南國。
平常車馬行進,要半個月的路程,金雕隻用瞭小半日便已經盤旋在錦都上空。
孔雀王朝向來出產猛禽,可這樣大的五隻金雕同時在王都上空盤旋,也依然惹得人心惶惶。
“千淵,我那兩個小兔崽子呢?”
蕭憐來勢洶洶,整個錦都如臨大敵。
千淵卻沒有露面,以清帶人上瞭高高的城樓,“傻子,你醒瞭?”
蕭憐禦著金雕,從以清的頭頂上掠過,狂風直接將她發髻給吹歪瞭,“小淵淵三番五次曾說,我若來錦都,他的大門永遠敞開,怎麼老子現在來瞭,他卻避而不見?難不成想拐瞭老子的閨女藏起來?”
以清扶著發髻,對著天上罵,“別說得那麼難聽!好像誰都稀罕你傢小丫頭片子似的!我告訴你,阿笙根本就沒見她,她哭哭唧唧求瞭半天,連城門都沒進來,最後帶著北珩那個熊孩子走瞭!”
“去哪兒瞭?”
以清翻瞭個白眼,“我怎麼知道!”
嗖地又一陣狂風,這一次金雕的爪子尖差點勾瞭她的頭發!
“喂!蕭雲極,我看你神經病壓根就沒好!你找打架啊!”
蕭憐騎在雕上,“她是老子的大帝姬,心頭肉!帶著弟弟投奔你們錦都來的,如今你們將她拒之門外不說,還敢說不知所蹤!是不是炎陽火沒燒到你頭頂上那一坨屎一樣的發髻,你就真的不知道害怕?”
以清一聽,火大瞭,插著腰,指著天罵,“你以為你會飛瞭不起啊!神皇殿的神機弩是誰改進的你知不知道?把天上會飛的打下來,那是我們傢阿笙的拿手好戲!你那倆熊孩子說不在這裡,就不在這裡,你再罵罵咧咧,當心一箭把你射下來!”
兩個人,一個恨對方耽誤瞭自己弟弟這麼許多年,剛好瞭精神病就又犯神經病,在自己頭頂上咋咋呼呼。
另一個懷疑對方把自己的心肝寶貝崽子給藏起來瞭,憋瞭十年的火氣剛好沒處發泄。
於是,你一句我一句,對罵得歡實,卻誰也不動手,就是撕嘴皮子。
直到千淵被吵得耳根子疼,才終於現身在城樓上,“蕭憐,皇姐說的沒錯,棠棠和北珩的確沒有進城。”
蕭憐見千淵來瞭,從金雕上飛躍而下,箭一樣紮在他面前,腳下的皮靴將城樓的磚地踏瞭條裂縫,“你就是這樣迎客的?”
千淵低頭看瞭眼地上的裂縫,“十年不見,果然進步非凡。”他抬眼看她,面如冷月,眼底卻盡是溫柔,“第一次上門就不走正路不算,還學會瞭拆墻。既然有這麼大的本事,錦都的大門,對你來說,想來也是沒什麼用瞭。”
蕭憐十年心性未變,千淵卻是已到中年,歲月滄桑,即便是再駐顏有術之人,也會留下痕跡。
他淡淡涼涼的一句話,有說不清的疼愛和落寞,十年一面,所有相思,濃得化不開,字裡行間,就仿佛都要滿溢出來瞭。
蕭憐卻顧不上體會這些,單刀直入問道:“我棠棠呢?”
“在城下求瞭半日,不得門而入,該是帶著北珩去空桑瞭。”
“你……!”蕭憐就有些急,“她一個孩子,帶著個更小的孩子來投奔你,你為何不讓她進城?”
千淵定定地看著她,“她即將及笄,也不算小瞭,而且本王不能讓她進來。”
他若是讓她進來,就是護著她,他若是護著她,就是給瞭她更多念想。
他在她離傢出走的時候,出面幫她,就是將自己放在瞭蕭憐的對立面。
他很高興做她的對手,卻不想用這種方式。
更不想耽誤梨棠花一般的年華。
然而,梨棠對千淵的心思,蕭憐卻不知道,所以千淵的一番苦心,蕭憐自然也不明白。
她伸瞭一根手指,指著千淵的鼻梁,“好!我自己的崽子,我自己找,用不著旁人費神勞心,今日,就當我蕭雲極沒來過!”
她扭頭要走,千淵垂在衣袍中的手動瞭動,想挽留,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也隻好由她去瞭。
本是不想見的,見瞭徒增煩惱,可終究還是沒忍住。
如今真的見面,卻又這樣匆匆散場。
他看著她縱身飛躍而起,跳下城樓,立刻有金雕飛掠而過,將她接住,之後帶著雕群,直奔空桑方向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阿笙,人也見到瞭,話也說過瞭,回去吧。”以清拉瞭拉他的衣袖。
千淵立在風中,如一株冬夜裡染滿月光的樹。
錦都的大門,從來就不曾,以後也不會為她打開。
他反反復復對她說這一句話,隻是為瞭彌補心中的愧疚。
當年她被沈玉燕囚禁於往生井中,如果他能力排眾議,敢以舉國之力相護,不惜與朔方兵戎相見,將人救出,留在身邊,而不是將她拱手送去東煌,或許今日的一切,就都變得不一樣瞭。
又或者,他當年微服隱於璇璣城時,國師還朝之日,搶先一步邂逅她,而不是靜靜地坐在暗處,將她當成一個目標來監視,事情又會發展向何方?
千淵動瞭動,轉身返回皇宮,身後的宮門重重關閉,阻斷一切過去,剩下的,隻有將來。
——
數日後,空桑的某處郊外,粉白的衣裙變得臟兮兮的梨棠,牽著北珩,喪氣地走在鄉間小路上。
“該死的鳳子燁,居然也貪生怕死,不敢收留我們!”梨棠一邊跺腳一邊罵。
北珩捂著肚子,“姐,要不咱們回傢吧,我餓死瞭。”
“現在還回去什麼!哪兒還有什麼傢!咱們出來這麼多天,要是換瞭以前,爹爹早就滿世界找咱們瞭,你看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凈想著怎麼當新郎官呢!你剛才沒聽見嘛,滿大街都在說,那月生就是白蓮聖女,是天命神皇,她要跟爹爹成親瞭,這是鐵定要當咱們後媽瞭!”
北珩一屁股坐在地上,“有後媽也比沒媽強啊!餓死我瞭!”
“你起來啊!節操呢?難道她給你吃的,你就認娘?肚子餓瞭自己抓兔子吃就好瞭!”
“兔子兔子!我已經吃瞭好幾天兔子瞭,你看我耳朵有沒有變成兔子?”
“那你想吃什麼?”
“我想吃大米飯!”
“吃貨!真麻煩!”
梨棠踮著腳尖往前面望瞭望,居然還真有個村子,“走吧,前面有人傢,我們去蹭頓飯吃。”
北珩不動,“你還有錢給人傢嘛?”
梨棠想瞭想,昨天他們連北珩脖子上的紫金長命鎖都給換瞭兩碗刀削面,現在是真的沒什麼值錢東西瞭。
正低頭為難,驀地看到自己的繡鞋上還綴著細細碎碎的許多東珠,“要不,拿鞋換吧。”
北珩懷疑道:“那你沒瞭鞋,不會要我背你吧?”
“不會啊,咱們再跟村裡人換雙佈鞋就是瞭。”
北珩來精神瞭,“好,走!要飯去!”
“下次輪到你啊!”
“好噠!”
吃瞭這頓,誰還管下頓!北珩眼珠子滴溜溜轉,樂顛顛地跟著梨棠進村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