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長福,周氏才去找女兒。
“娘。”
母親在正廳招待客人已多時,也不知道陸非離會說什麼,季菀心裡有些煩躁。這時外頭伺候的小丫鬟說夫人來瞭,她立即起身迎瞭出去。
周氏牽著她的手走進內臥,在長榻上坐下,垂眸細細打量女兒,眼神幾多感慨。
“娘…”
季菀被母親看得莫名,忍不住出聲。
“阿菀。”
周氏握著柔軟的小手,認真道:“周傢來人瞭,你舅舅想接我們回去。”
季菀震驚。
“舅舅?”
她隱約記得,幼時母親提起過,周傢是有個小舅舅。母親似乎與舅舅,關系頗好。
“那…娘想要回京嗎?”
周氏有些猶豫,“我也不知道…你呢,想去京城嗎?如果去瞭京城,有你舅舅庇護,你也能得個好前程。江傢那邊,你若實在不願,就算瞭…”
“娘。”
季菀打斷她,“我不知道當年您為何離傢,但這些年你甚少提及,想必是極為傷心之事。否則也不會在當初那般艱難的情況下,都未曾求助娘傢。”
周氏漠然半晌,輕輕嘆瞭一聲。
“十多年瞭,其實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祖母去瞭,她想回去祭拜祖母。可祖父父親,真的願意認回她這個曾讓傢族蒙羞的女兒嗎?長福隻說瞭曾經,卻未曾說當下。她不確定,時隔多年,自己還能否回得去。
且去瞭京城,必是寄住周傢。她已是外嫁的姑娘,膝下又有三個孩子。哪有娘傢永遠養著外嫁喪夫的女兒的?就算弟弟弟妹不嫌棄,她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
這些憂慮,季菀自也想到瞭。
“娘如果不想回去,我們就永遠呆在這裡。”
季菀靠在她懷中,道:“那些不開心的事,何必要放在心裡,徒增煩憂?這短短一年,我們分瞭傢,蓋瞭新房,又在縣裡買瞭宅子,傢中生意也一日勝過一日,咱們一步步走到今日,也沒有依靠周傢。或許我們一輩子也比不瞭周傢的顯貴,但我們過得充實。去瞭京城又能怎麼樣呢?我和弟弟妹妹們姓季,我們是寒門出生。那些高門世傢,簪纓名門,同樣瞧不起我們。所謂前途,也不過是求的周傢的底蘊,交易而已。”
周氏一時沒吭聲。
女兒素來有大主意,說的也是事實。莫說是兒女們,就連她自己,離京多年,都快忘記瞭京城的繁榮錦繡。
“我的母親,本也是大傢出身,可惜父兄接連亡故,族中子弟皆是庸碌之輩,傢族漸漸衰敗。幸虧周傢不棄,未曾悔婚,也算寬慰。然我母親命苦,生下我後便難產而崩,臨終前讓我父親,也就是你的外祖父,娶她的庶妹為妻,以免我被後母苛待。然而母親不知,正是她最為疼愛的這位庶妹,毀瞭她女兒的一生。”
周氏第一次同女兒完整說起自己的過往。
“繼母是個集齊善於偽裝之人,她騙過瞭我母親,騙過瞭父親,也騙過瞭我。自幼她便待我極好,寬厚賢德,體貼周到。我因自幼沒瞭生母,再加上她又是我姨母,我便對她十分親近,從未疑心。第二年,她便生下龍鳳雙胎。妹妹周玉琴,弟弟周長儒。除此外,還有一個庶妹,一個庶弟。但我們三個,關系是最好的。”
“我與妹妹,都是自小定瞭親。我定的,是皇後胞弟,小國舅。妹妹定的,是永昌侯府嫡次子,都是顯赫名門。”
周氏說到這裡,頓瞭頓,或在回憶,或在醞釀,或在沉淀那些積年往事。
良久,她才繼續道:“那年謝傢老太君五十壽辰,我和妹妹都隨母親前往。席間我旁邊那位姑娘不慎將酒灑落我身上,臟瞭衣裙,我便隨謝府的丫鬟去廂房換衣裙。卻不想,回來的途中,在後花園裡,巧遇瞭妹妹的未婚夫。”
季菀睜大眼睛,難道…
周氏閉瞭閉眼,“後來我才知,是妹妹故意約他在園中相見。包括我臟瞭裙子,都是早早安排好的…堂堂周傢嫡女,太師的嫡長孫女,居然私會妹妹的未婚夫,還是在別人傢中。呵~”
她諷刺的笑瞭聲,語氣裡盡是涼薄。
“那麼多的貴婦千金,這事兒根本就堵不住,我身敗名裂,整個周傢跟著蒙羞,祖父和父親因此被戳脊梁骨唾罵。那個時候,真相如何已經不再重要。我心如死灰一心想要尋死已證清白,是奶娘救瞭我…然後我那位素性溫柔的好妹妹,這才告訴瞭我真相。”
“原來她一直嫉妒我,我娘是嫡女,哪怕娘傢落敗也能靠著生母的豐厚嫁妝風光嫁入周傢為原配正妻。而她母親隻是個良妾,沒有靠山沒有嫁妝,嫁進來的目的,隻是為瞭我過得更好一些。而我是嫡長女,她是續弦嫡次女。祖父祖母父親都更看重我,她永遠都隻能活在我的陰影裡。就連婚約,我也更勝她一籌,所以她才要報復…呵呵~”
周氏又笑瞭笑,眼神嘲諷又悲哀,“可惜她不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同是周傢女,我名聲敗壞瞭,她又豈能獨善其身?同樣再嫁不得高門。”
“我也知道,祖父將我逐出傢門實屬無奈,悠悠眾口,人言可畏,這對清貴名門的周傢來說,無疑是致命傷。但當時我隻顧著絕望悲戚,所以一度想要輕生…若非奶娘,我可能,早就屍骨無存瞭。”
她眼中起瞭朦朧淚光,輕輕說道:“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我離傢後,祖父和父親未曾包庇妹妹。而是將她遠嫁,並且不許她回京。而我那位繼母,也被發配去瞭宗祠,一生對著周傢的列祖列宗懺悔。其中內情,外界大概不甚清楚,許是覺得周傢傢風嚴謹,為瞭個敗壞門風的女兒,也不願禍害他人,故而才將妹妹低嫁。而我的繼母…自然是因沒有教導好嫡女以至禍患門楣,殃及自身。但今天我才知道,祖父和父親,或許早已查明真相,才懲處瞭她們母女。而內闈傢醜之事,也不便四處宣揚,隻得隱瞞。”
季菀聽著母親娓娓道來的真相,深覺高門大戶的悲哀和無奈,陰私和醜陋。
“至於我,也是不可能接回去的。否則,對於周傢來說,亦是恥辱。”
其實這也不能怪周傢迂腐無情,隻能說,這是時代的悲劇。
女子的貞潔名聲,大於性命。
“我在義村落腳,是周傢給我安排的戶籍。這些,我都知道。那時候我滿心悲憤,也知自己再回周傢無望,所以這麼多年來一直未曾求助娘傢。”
周氏摟著女兒,眼裡淚光閃爍,卻未曾掉下。
“阿菀,你們本該出生在富貴鄉,而不是在鄉野之中,為瞭生計奔波勞累。隻怪我當初太蠢,竟錯把狼,當做瞭羊。”
季菀心道,若當初母親遵循婚約嫁瞭國舅爺,也就沒他們姐弟三個瞭。
她抱住母親的腰,安慰道:“娘,我很喜歡現在的日子,我們一傢人在一起,在哪兒都是溫暖的港灣。”頓瞭頓,她又道:“如果您想要回去,我們也都陪著您。”
隻是可惜瞭她的火鍋店,還沒開呢,就註定要夭折瞭,她可是投進去瞭不少錢呢。
周氏神情復雜,猶豫不決。
“以後再說吧,時下隆冬時節,天寒地凍,京城千裡之遙,實在不宜現在遠行。”她道:“我想給你舅舅寫封傢書,說明個中情由,再行論斷。”
季菀想瞭想,點頭,“那這事兒要不要告訴妹妹?”
周氏沉吟道:“你舅舅派來的人就暫時住在我們傢,也瞞不住。等晚間的時候,與你妹妹細說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