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傷口太深瞭,我不能保證不留疤,隻能盡力。”
季菀看瞭看甘氏手掌上那條足有小指長的傷口,皺眉說道。
甘氏目光微暗,“留就留疤,也沒什麼大不瞭。反正傷的,也不是手指…”她突然一頓,笑瞭下,“傷瞭也沒什麼。祖母說得對,做當傢夫人的,應該做的是相夫教子,而不是撫琴作畫附庸風雅。便是傷瞭,也能記賬撥弄珠算。白玉無瑕固然好,也不過供人一觀而已。獻媚邀寵,何苦來哉?”
季菀訝異她突如其來的感悟。
“八弟妹,你怎麼瞭?”
甘氏搖搖頭,“沒什麼。”
興許是近來諸事不順,甘氏心中煩憂,也興許是出嫁多年卻和妯娌關系淡淡。今日又從閻王殿裡走瞭一遭,此刻在妯娌中算是對她最和氣的季菀面前,甘氏也有瞭些傾訴的欲望。
“我生母乃傢生之女,生來便為人奴仆。但她運氣好,碰上個雖嚴厲卻心慈的主子,免遭他人欺辱。所以在她成為我父親的妾室以後,一直不曾忘記母親的恩情,主動將我交給母親養。我姨娘常說,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莫要肖想自己不該有的。安守本分,才是生存第一要則。身為甘傢女兒,哪怕是庶出,也不能給傢裡帶來麻煩,丟瞭顏面。所以我從小克己自律,學什麼都要做到最好。終於在豆蔻年華,有瞭些許才名。父親引以為傲的同時不忘叮囑我不可驕傲自滿,更不可目中無人。”
說到這裡,她又是一笑。
“我本為庶出,哪有目中無人的資格?後來陸傢登門提親,我姨娘很高興,在我出嫁的頭一年,日日茹素,燒香拜佛,祈求諸天神佛保佑我一生順遂。不求大富大貴,隻求堂堂正正。所以她一再告誡我,陸傢是勛貴望族,我是高嫁,更要心存感激敬畏,不可行差踏錯。本分,仍舊是第一要則。”
這話倒也正確。
陸傢的幾個媳婦當中,論出身,甘氏最差。陸傢這樣的豪門大族,雖不如清貴名門那般規矩多,卻也應做到端莊大氣。甘氏的生母擔心陸傢會因女兒的出身而瞧不起她,所以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要盡善盡美,努力做到最好。而甘氏,也擔心自己稍有行差踏錯讓娘傢蒙羞,所以一直以來規矩得近乎刻板。
每個人從出生那一天起就是一張白紙,而這個世界是五彩繽紛的。最初落下的那一筆,並不代表一生的色彩。
甘氏就是被那些個繁文縟節和出身環境給洗腦瞭,或者說壓抑得太久,一心覺得自己安守本分便是最好。以這個時代對女人的要求來說,她幾乎是滿分。之所以是幾乎,便是因為,她做得太過,反而失瞭那份圓滿。
“我一直覺得,我做得很好。即便,六郎不喜歡。”
甘氏語氣低瞭下去,又是自嘲一笑。
“今天六妹妹罵我的那些話,其實也並不是全然無道理的。”她悵然一嘆,“那樣的事,換瞭誰都會崩潰吧。她本可以有一段美好姻緣,如今卻…”
“小人為祟,與爾何幹?”
季菀語氣淡淡,“這世上恩恩怨怨,是非仇恨,誰能說得清?更何況涉及利益之爭。隻是某些人心胸狹隘,用的手段太過卑劣陰暗。他們可以毫無愧疚的笑得肆意,卻讓別人悲痛愧悔終身。也無怪乎,那麼多人寧可做小人,也不做君子。不過這不代表,君子就活該被人欺辱嘲笑,小人就該猖獗囂張。有些人的恨,來得無緣無故。哪怕你什麼也沒做,也有可能禍從天降。並非都有既定的因果。”
甘尋枝那脾氣若是不改,便是順利的嫁瞭詹傢,也未必順遂。隻不過現在無端被連累毀瞭終生,的確可憐。
“有些話,大底你會覺得太過驚世駭俗,不過我還是想說。咱們女人,其實並非就一定要做男人的附屬品。你妹妹,也並非無路可走。人活在這世上,唯一渡不過的劫,唯有死亡。”
甘氏一怔。
季菀繼續道:“這世上,每個人都活在悠悠眾口之中。隻不過,她承受得更多一些。但是女人的後半輩子,不是非要有男人才能圓滿。出身和傢族賦予瞭她優越的生活,以至於讓她忘記瞭‘生存’的起點。誠然她的遭遇會讓她很長一段時間都活在風口浪尖之上。可是,人是活給自己看的,不是為堵他人的嘴。一個人若想死,很容易,眼睛一閉就什麼都沒瞭。看不見這五彩繽紛的世界,也感受不到來自親人的溫度。沒有勇氣走過漫漫餘生,又何必祈求來世?一個人就活那麼幾十年,遵循既定法則之餘,自然要盡量讓自己活得肆意些,否則來這人世間走這一遭又算什麼呢?隻為瞭體驗一把辛酸淚麼?那還不如趁早度奈何橋算瞭。”
這些話從未有人對甘氏說過,也超出瞭她的學識和認知,她心中震驚非常,起伏不定。聽到最後一句,卻又忍不住笑瞭。
“三嫂不是說,渡不過去的劫,隻有死亡麼?”
“對啊。可若一個人活得無趣呆板,猶如行屍走肉的話,那的確還不如重新再投一次胎。”
甘氏又沉默瞭。
季菀已經整理好瞭藥箱,道:“說瞭這麼多,其實總結就一句話。別把什麼罪都往自己身上攬,咱們女人活在這世上本就艱難,幹嘛還要自討苦吃給自己增加莫須有的壓力和罪過?好瞭,該說的都說完瞭。我看你現在也好得差不多瞭,去把你的寶貝兒子接回來吧。別忘瞭,你除瞭是甘氏女,是一個姐姐,你還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這世上如今最需要你的,是你的孩子。”
她帶著藥箱走瞭。
生活又恢復瞭平靜。
然而半個月後,發生瞭一件事,轟動朝野。
負責押送前線軍資的運糧官被殺,滿船的糧草,全都沉入河底,一船的人全都死瞭,河水被染的鮮紅。
一份彈劾嶽侯的奏章,被遞到瞭禦前。
與此同時,甘尋枝跳下護城河,橋上寫著鮮血淋漓的一行字。
“以吾之血肉之軀,詛咒嶽氏滿門,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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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傢很快就玩兒完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