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律一口面包沒嚼完,安隅已經把剩下的狼吞虎咽光瞭,卡奧斯從房間裡出來,站在欄桿旁示意他們上去,於是安隅轉身把櫃子上剩下的面包都圈進瞭懷裡。
店員這才看瞭他們一眼,“二位生面孔啊,今晚要留宿?”
秦知律點頭,將一張紙幣推過去,“給他的小面包結賬。”
“好嘞。”店員快樂收錢,對他們的來處毫不關心。
空房間還剩一間,秦知律把床讓給安隅,將風衣隨手搭在旁邊長條的木凳上,坐下仔細看失蹤軍人的檔案。卡奧斯站在他身旁回答提問,三五句就會被問住,有些還要自己翻資料才能回答,但秦知律本來也沒對他的軍人素養抱什麼希望,話語也少見地溫和。
安隅獨自推門出去,看著一樓的食客們。
凌秋說過,純粹的體力勞動者思維都很簡單,沒什麼偏見,樸實而包容。剛才他們三個確實沒引起額外的註視,那些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和凌秋總結得差不多。
嘈雜聲中,人們抱怨著最近打獵收成差,外面的畸種活動范圍飄忽不定,每次出城都是把命吊在槍桿上,凍瘡好像也越來越難治瞭。那些做資源采集的則吐槽通訊基建大概率出瞭問題,最近和主城聯絡總是很卡頓。
安隅站在高處,金眸沉靜地註視著下面。
99區人的生活明明比昔日53區外城的富人們更優渥,但不知哪裡出瞭問題,他總覺得這些人身上有些似曾相識的、貧民窟才可見的氣質。
說不清。如果凌秋在就好瞭,凌秋很擅長觀察人。
安隅輕輕嘆瞭口氣轉身回房間,推開門,剛好聽見秦知律對卡奧斯交待道:“高度懷疑西耶那,如果有和她相關的情報,立即通知我。”
卡奧斯點頭道是,又問道:“您要等到明早嗎?其實現在就可以去西耶那的住處看看,她夥伴的房子就在她傢附近。”
“不急。”秦知律搖頭,“打草驚蛇反而添亂,你先回去吧。”
安隅在門口側過身給卡奧斯讓路,視線卻落在秦知律側臉上。
自從進入99區,長官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急”,明明有那麼多不對勁的地方,但他卻比從前任何一個任務中都更平靜。
“您很緊張麼。”卡奧斯的聲音打斷瞭安隅的思緒,他扭頭看瞭眼桌上堆成小山的面包,安撫般地對安隅微笑,“我聽說黑塔對99區的風險判定級別很高,但所幸現在居民們還沒有危險,我想——不,我希望,短期內不會有太大亂子,所以請您不要太憂慮,我們這些人的安危還要仰仗大人們。”
安隅回過神,朝他輕點瞭下頭,“我知道瞭,謝謝。”
卡奧斯頷首致意,“那您好好休息。”
等人走瞭好一會兒,秦知律才從資料中抬起頭,“怎麼站在外面,發現什麼瞭?”
安隅進來關門,“樓下的氣氛有些怪,但說不好。”
他原本沒指望秦知律能對這種沒頭沒尾的話作出回應,卻不料秦知律點瞭頭,“我也有這種感覺。”
安隅正錯愕,秦知律又低頭重新翻起瞭西耶那的資料,那是她消失前幾天的衣食住行記錄。從前的任務裡,秦知律很少信任資料,他更習慣親自探查,但這次在99區他的行動卻很克制,反而反復看起駐軍整理的流水賬來瞭。
安隅無意識地扭頭看瞭長官一眼又一眼,直到秦知律忽然將那沓紙張放下,有些無奈地看向他,“你到底在觀察我什麼?從上飛機就開始瞭,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安隅迅速挪開瞭視線。
秦知律被氣笑瞭,“沒有?那要是再讓我發現一次——”
“我是說您臉上沒有東西。”安隅立即改瞭口供,他不想讓秦知律看破自己在擔心他對95區的心理陰影,於是琢磨瞭一會兒才解釋道:“我隻是覺得,既然您對這個任務不太著急,幹脆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秦知律挑眉,“你給自己找的事情就是一直看我?”
“觀察您的言行,判斷您的想法。”安隅點頭,“716說21對外界的主動回應越來越多瞭,我也在利用一切機會嘗試對接受到的信息進行處理。”
“安隅。”秦知律註視著他,一字一字道:“你不是AI。”
“我不是AI。”安隅點頭重復,“我也沒有刻意效仿21,我隻是單純地想這樣做。”
21對世界產生瞭好奇,安隅無力也無心效仿。
因為他隻對他的長官一人好奇而已。
秦知律看資料的時候,安隅就坐在床上啃那些自傢產業的面包,一直吃到犯困,他自然而然地在昏暗的光線中睡瞭過去。再睜眼時房間一片漆黑,終端顯示凌晨一點半,秦知律躺在不遠處的長凳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安隅剛一動,秦知律便開口低沉道:“醒瞭?”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安隅小聲說。
秦知律似乎沒睜開眼,隻是“嗯”瞭聲。
安隅感覺長官應該沒完全被吵醒,於是用終端照亮腳下的一小塊路,輕手輕腳地往外走,直到手碰到門把手上才稍松瞭口氣。
他剛拉把門拉開一條縫,卻忽然被什麼東西晃瞭下眼,幾乎就在同時,靜音子彈擊穿皮肉的沉悶“嗵”聲響起,一股力拉住他的手臂強硬地把他往身後帶去,秦知律另一手執槍,攔在瞭他身前。
他完全沒看清長官是怎麼跑到他面前的,隻看到瞭倒在門外地上的一個身影,鋒利的匕首落在屍體胳膊上,剛才差點就在他開門的瞬間插入他的胸膛。
那是酒吧每張桌子上都有的割肉的匕首,手柄上污漬斑斑,但刀刃無比鋒利。
安隅呼吸幾乎靜止瞭,死亡的後怕這時才湧上心頭,秦知律伸手撫上他的後心,低聲安慰:“別慌,他已經在外面站很久瞭。”
安隅喘瞭半天粗氣才喃喃道:“我沒聽到任何聲音。”
“確實安靜得很不合理,他隻在上樓時不小心踩出瞭一點聲音,我也差點漏過去。”秦知律說著蹲下,用終端晃向那人的臉,“是今晚的食客,但我不記得他有什麼反常的行為。”
終端顯示這具屍體的基因熵隻有4.5,秦知律從他的口袋裡找到瞭ID,在離線信息庫中查到,這人的登記基因熵也是4.5,沒發生熵增。
“職業獵人,沒有畸變,沒有案底,傢中有老有小,沒有任何親友與畸種或者主城扯上過關系,無冤無仇的,我想不到他對我們下殺手的理由。”秦知律關閉資料頁,沉眸盯著那人死不瞑目的眼,“你剛才離門口很近,有聽到他的呼吸聲嗎?”
安隅茫然搖頭,“沒有,很奇怪……”
“確實奇怪,我一直覺得你的五官感應很靈敏,就像柔弱的生物警惕性會格外強。”秦知律說著忽然將視線投向男人的胸口,伸手從安隅腰側抽出短刀,果決地剖開瞭屍體的胸膛。
下一瞬,周遭的空氣仿佛陷入瞭死寂,隻有窗外呼嘯的風聲。
難怪這個基因熵沒有任何異常的人卻能完美隱匿呼吸。
因為他根本不需要呼吸。
——他的胸腔裡沒有肺。肺本應該在的地方填充著大團猙獰的血色枝葉,安隅沒見過這種植物,他彎腰扯瞭一把,卻發現那些枝葉已經和男人的胸壁長在瞭一起。
秦知律把他胸腹完全剖開,屬於人類的器官已經少瞭七七八八,幾乎全被植物侵占,詭紅色的粘液流瞭一地,卻沒有任何血腥味。
過瞭好半天,蹲在地上的秦知律才輕嗤一聲,“這倒確實沒料到。”
安隅低聲問,“當年95區的畸變者應該都有基因熵變化吧?和這個類似的情況也隻在53區的螳螂身上發生過,因為畸變傳播方式特殊,或許這次也……”
“我不是說這個。”
秦知律打斷他,回頭看瞭他一眼,“你不覺得怪麼?”
他的語氣隨意,但那雙黑眸卻格外冷沉,一字一字低聲道:“你對畸種有天然的吸引力,他作為一個已經能利用畸變自主停止呼吸的東西,攻擊你非常合理,但他攻擊你的方式竟然是用刀——如果我沒剖開他的肚子,他和一個殺人越貨的普通劫匪有什麼區別?”
第86章95區重現·86
秦知律處理完屍體回來,房間已經關瞭燈,安隅閉眼躺在床上,胸口規律地起伏著。
他在床頭站瞭一會兒,坐下伸手覆上安隅的頭。
“誰也沒料到會出現這種簡單粗暴的攻擊,沒反應過來是正常的。從前你確實沒做過應對偷襲的訓練,正好這次任務補上瞭。”
安隅睜開眼,那雙金眸在夜晚顯得有些茫然,像回到瞭秦知律初見他時的樣子。
“被您發現瞭。”他低聲道。
秦知律勾瞭勾唇,“你裝睡裝得很好,但呼吸聲在哆嗦,我想裝作沒聽出來都於心不忍。”
“聽您說於心不忍這四個字……”安隅緩緩起身,抱膝蜷在床上,“長官,對不起,我還是很怕死。”
“嗯。”
安隅抬眸,“怕死會讓您對我失望嗎?”
“我從來沒對你失望過。”秦知律目光平和,抬手順著他耳廓的形狀摸到他耳後的疤,又退回去在上面反復摩挲瞭兩下,“還記得雲島上你讓我和凌秋對的暗號嗎?”
他不等安隅回憶,便低聲自語道:“他教你一定要學會向最親近的人小聲訴苦——那我也教你,別害怕向親近的人暴露弱點。”
那雙金眸瞳心凝縮,仿佛亮瞭一瞬。
安隅又垂下頭,喃喃道:“我知道瞭,長官。”
“好好睡覺,今晚不會出事瞭。”
秦知律說著起身,剛走兩步,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
“我還以為您會抱我一下。”
秦知律腳步驟然一頓。
他怔然回頭,安隅還抱膝坐在床上,正仰頭看著他。
從秦知律初遇安隅起,安隅每一次直白吐露情感時眼眸都是這樣幹凈坦誠。沒有羞怯,也不沾欲望。
或許正因如此,即便他見過他狡猾算計,見過他保藏心思,見過他殘忍殺戮,卻仍覺得他像一張白紙。
“每次您低落時,我都給您擁抱瞭。”安隅理所應當地說道。
低低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存在感格外強。
秦知律靜默瞭一會兒,正要開口,安隅又說:“在對方低落時給與安慰,肢體安撫遠勝語言,這是祝萄教我的社交禮儀。我一直遵循,所以也希望能獲得同等……”
他話還沒說完,秦知律已經大步回到床邊,俯身抱住瞭他。
淡淡的皮革味又一次將安隅包裹其中。
他聽到皮革摩擦聲,長官摘瞭手套,用掌心把他的頭攏到胸口,在頭發上用力揉瞭兩下。
“要撒嬌就坦誠點,扯什麼社交禮儀。”秦知律淡淡數落的話裡似乎不帶什麼情緒,但他抱得很用力,直到安隅懷疑自己呼出的氣已經氳熱瞭長官胸前的佈料才被放開。
“睡覺。”秦知律命令道,“不許再後怕瞭,也不許傷害自己。”
安隅點頭躺回去,“長官晚安。”
*
後半夜安隅睡得很好,第二天甚至先於秦知律醒來。他發現長官在睡夢中蹙著眉,像是夢到瞭什麼不好的事。
兩分鐘後,蔣梟的呼叫叫醒瞭秦知律。
“駐軍中心一切正常,那些人失蹤得很幹凈,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秦知律絲毫不感到意外,隻問道:“你嗓子啞瞭,是極寒試驗的後遺癥嗎?”
蔣梟立刻答道:“讓您擔心瞭,我隻是沒睡好。”
安隅啃著昨晚剩的幹面包,本以為長官隻是隨口問候一句,卻不料秦知律繼續追問道:“沒睡好,做夢瞭?”
蔣梟也愣瞭下,“是的,一些很荒謬的……”
“什麼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