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蔣梟支吾瞭兩句,“是角落還沒來尖塔時,您突然找到我,說願意監管我,讓我跟隨您。”
安隅不禁放下瞭幹面包,低聲感慨:“果然很荒謬。”
秦知律瞟他一眼,“你答應瞭嗎?”
“沒。”蔣梟求生欲很強地解釋道:“請您別介意,人在夢裡的行為都是沒有邏輯的。我也很納悶,那時我明明一心想要成為您的監管對象,但在夢裡卻很抵觸,拒絕瞭您很多次。”
“我向你提瞭很多次?”
“是的,您很執著……”蔣梟話音戛然而止,“抱歉和您說這些,浪費瞭您的時間。”
秦知律掛斷電話,安隅見他皺眉,正要問怎麼瞭,秦知律卻先朝他看瞭過來,“後半夜睡得好?”
安隅點頭。
“做夢瞭嗎?”
“沒有,我很少做夢。”安隅停頓瞭下,“您做噩夢瞭?和蔣梟類似的夢嗎?”
“也不算噩夢。”秦知律聲音有些縹緲,“我並沒有入睡,但確實意識模糊瞭一陣。我在夢裡感受到一大團破碎波動著的紅光,它好像有某種吸引力,引著我去觸碰。”
安隅腳步倏然一頓。
隻有眼和典能看到蒼穹的破碎紅光。眼曾說過,每當嚴重的超畸現象被平復,天上的破碎紅光就會迅速積累,就像混亂從人間回歸瞭宇宙,但慢慢地它們又會消散,而消散的那部分融入瞭秦知律。
“什麼形狀?”安隅問。
“很難描述,它們一直在無序地波動,沒有邊際,好像侵占瞭全部時空……”秦知律的視線透過窗看向外面的風雪,又落回窗上凝著的霜花,“或許我看到的是混亂本身。”
*
卡奧斯一大早就被秦知律呼叫來運屍體,經過一晚,屍體胸腹腔內的血色枝葉都支瞭出來,纏繞在四肢和脖子上,皮肉被勒爆,眼球膨出,那些開膛破肚的刀口反而顯得無關緊要,那人看起來反而像是被自己身體長出來的東西殘忍殺死的。
卡奧斯沒見過這種恐怖東西,臉色發白,蔣梟也瞟瞭一眼就挪開視線,隻有安隅認真地註視著屍體。他走上前蹲下,仔仔細細從那人五官、指甲、腹腔、甚至枝葉上都采瞭樣,用終端一個一個地檢測。
“真的很奇怪。”安隅低語道:“瀕死時畸變體征迅速發展,但基因熵仍然沒變,就連這些枝葉的基因熵都小於10,好像植物和人隻是擰在瞭一起,並沒有發生基因融合。”
“當混亂超越基因范疇,基因熵就變成瞭一個雞肋的指標。”秦知律最後瞟瞭那具屍體一眼,“說明這個人沒有畸變,他和這株植物隻是單純地沒入瞭混亂。也許99區都如此,但還在早期階段。”
“沒入混亂?”安隅皺眉不解,“什麼意思?”
“混亂有千千萬萬種表現,基因畸變隻是其一,而且是很初期的表現。隨著災厄發展,世界會加速走向混亂的本質——也就是所有事物的融合。”
安隅搖頭,秦知律繼續解釋道:“假設你生活在一個整潔封閉的房間,起初書本在書架上,被子在床上,水杯在桌上,但隨著時間推移,你自然而然地產生活動、使用這些物品,它們的位置逐漸混亂,它們本身也會出現破損,比如書頁會散落得到處都是,杯子中的水會掛在杯壁上、擴散到空氣中。除非你主動施加外力去歸置,不然混亂隻會不斷加劇,這就是熵增,系統內的熵增在無外力幹擾時不會自逆。在極端假設下,書本、被子、水杯內部的分子也會開始混亂,當物質層面的混亂深入到分子層面,再深下去,所有東西都會漸漸地打成一團。”
“科學曾推論宇宙開始於一場大爆炸,你看到的一切——天空,陸地,海洋,生物與物質,它們都高度分化開,存在清晰的邊界,在此之上出現瞭秩序。可熱力學定律也指出,時間的盡頭是熱寂,在沒有外力幹擾的情況下,一切事物都將隨著活動而逐漸重歸融合,回到那一團最初的東西上去。”
秦知律話語頓瞭頓,“二十多年來,人類以為承受著巨大的災厄,但其實對比終局而言,這些基因層面的雜交畸變什麼都不算,至少這些還有規律可循。真正的混亂毫無道理,一切都能簡單粗暴地沉沒。”
安隅似懂非懂,“您在95區就是看到瞭這樣的終局嗎?”
“還不到,但已經很靠近瞭。”秦知律頓瞭下,“走吧,去99區的宗教活動室,資料顯示,它剛好在西耶那住的公寓樓裡。”
蔣梟這才從秦知律的講述中抽回神來,“宗教?”
秦知律瞟他一眼,“這次的超畸體應該很擅長精神控制。”
安隅拿過蔣梟手中的終端,點開他的精神力,“我們懷疑,你做的夢裡並不是長官在索要你的追隨,而是超畸體在索要。”
蔣梟聞言一愣,緊接著瞳心顫栗——不知何時,屏幕上的精神力數字已經下跌到危險的橙色“72”。
秦知律語氣很淡,“你在夢裡沒有歸順它已經很讓我意外瞭,看來在平等區的歷練確實是有效果的。”
*
“西耶那似乎常做夢。”秦知律走在霜雪中回憶著,“據說在大腦的那些年裡,她的腦電波在睡夢中很活躍,她說長久待在試驗室裡會有種被空洞吞沒的錯覺,好在她總能在夢中獲得治愈。”
安隅攏著風衣,披在他身上的風衣依舊片雪不沾,而秦知律和蔣梟身上又已經落滿瞭。
他問道:“大腦研究過她的夢嗎?”
“她會主動和研究員們講述,喜怒哀樂的夢都有,都是尋常夢境。我依稀記得研究員們都很喜歡她,因為在那批被監控者中,她很罕見地從始至終沒有任何異常,性格完整,會恐懼脆弱,也有活潑天真。”
安隅聞言腳下停頓,直到積雪淤在鞋面上才抖抖腳繼續往前走。
錯覺般地,他覺得長官在說這些話時有些低落,雖然那個聲音一如往日平無波瀾。
卡奧斯把他們領到一個三層的狹窄小樓前,哈著氣說道:“99區崇尚勞動與收獲,宗教文化很弱,唯一的社團也沒有明確教義,就安置在一樓廢棄的活動室裡。大傢平時湊在一起讀讀不知源頭的神話解悶,上次活動還是一個多月前,每次活動都有駐軍監督記錄。最近打獵艱難,成員們都沒什麼心思瞭。西耶那傢在二樓,她的監管夥伴住三樓,待會一起看瞭。”
他拉開門正要帶路,終端忽然響起來,是來自主城黑塔的呼叫。
“你接,不用跟我們進去瞭。”秦知律擺擺手,“估計和這次任務有關,黑塔大概有調控指令。”
安隅進門前,看到卡奧斯低頭用腳尖蹭著雪,低聲悶悶地對終端另一頭應著是。
蔣梟一邊查看活動室的設施一邊解釋道:“黑塔大概在通知他交接工作,他們在駐軍中找瞭另一個人對接我們。我昨天見過瞭,那人確實更有條理,身手也不錯,但就是有點悲觀。”他說著頓瞭頓,苦笑道:“也怪不得他,駐軍失蹤瞭七八成人,所有人都很悲觀。”
活動室面積很小,壁爐旁邊立著一根粗壯的石灰柱,柱子上雕著一個頭發胡子都很濃密的男人。爐前砌著一方兩級臺階高的臺子,一地舊書和手稿散在上面,臺前的空地上凌亂地擺著十幾張椅子,兩邊窗前擠瞭幾隻陳舊的五鬥櫃,敞開的抽屜裡堆著雜物,甚至還包括啃瞭一半的肉幹。
壁爐上方則砌著一撇樓梯,這個空間被生硬地隔出一個小閣樓,用羊毛氈遮著,據說是做占卜的,99區人的卜算內容基本都和打獵收成有關。
安隅蹲在臺子上,把那些畫著奇怪圖騰的手稿一張張拿起來看。
從作畫風格上來看,它們應該出自不同人之手。有些畫著幾種動物拼接起來的不倫不類的生物,下面有手捧篝火膜拜的人類,還有些畫著蒼穹和星座,或是一隻流著火星的眸、一隻長滿突刺的手臂……更多張畫上則是通俗化的十字架,刑架上捆縛著長相千奇百怪的人。
“果然是民間活動團。”蔣梟冷冷地瞟著那些畫,“他們把很多神話的神明都揉在一起瞭,似乎還自創瞭不少。”
安隅不出聲地繼續翻,從裡面抽出一張質感密實的羊皮紙——這一幅更有圖騰的意味,大片血液在羊皮紙上幹涸,血液不太連續,角落裡有一塊和其它部分割裂瞭,邊緣也摩擦得含糊不清。粗砂礫般的色彩在血色上勾勒出一個巨大的人影,人影胸口有一本書,書的周圍用放射的線條勾勒出發光的效果,書皮上是一隻眼睛。
安隅盯著那幅畫看瞭很久,蔣梟見狀便蹲下在羊皮紙上嗅瞭嗅,“是羊血染的,還有點腥味,估計畫瞭沒多久,怎麼瞭?”
“沒怎麼,隻是感覺這幅畫稍微有條理一點。”安隅又將那張羊皮紙夾瞭回去,抬頭看向上面被羊毛氈遮住的閣樓,“占卜室有什麼?”
“一堆劣質蠟燭和水晶球,亂七八糟的占卜牌,全是兇神。”蔣梟深吸一口氣,“這裡烏合之眾的意味太濃瞭,我直覺不會有超畸體的線索。”
他們說話的功夫,秦知律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像在發呆。安隅朝那邊看瞭幾次才意識到他其實是在專註地盯著窗上凝結的霜,甚至還用終端去測瞭測。
長官可能也被這個詭異的地方搞瘋瞭,安隅心想。
秦知律回頭道:“去西耶那傢裡吧。”
三個人離開活動室往樓上走,蔣梟一路都很警惕,安隅相信,但凡有任何畸種出現,他都會瞬間化出上百條粗壯的觸手和蛇尾,將那些臟東西抽得四分五裂。
但經過昨晚的意外,安隅也全程精神緊繃,他一直在感受著這棟房子裡的每一處空間,努力嗅著畸變的氣息,但直覺告訴他,這裡隻有他們三個。
西耶那傢門上掛著一張不規則的羊皮紙,一眼看上去空空如也,但安隅卻視線一凝,低聲道:“和底下的一樣。”
“什麼?”蔣梟愣瞭幾秒才反應過來,“羊皮倒確實像是同一張,但這是空的啊。”
安隅指向角落裡,那有一塊很小的不規則的血跡,不仔細看幾乎會被忽略。
“這一塊,下面那幅畫也有。”
蔣梟皺眉看瞭半天,“形狀完全一樣嗎?我覺得像巧合,下面那幅畫的重點顯然不是這一小塊污漬。”
安隅將秩序短刀握在手裡,寬大的衣袖垂下遮住刀尖,對秦知律道:“長官,我去把下面的畫取上來看看。”
秦知律點頭,“我昨晚在你的終端上臨時加瞭一個裝置,有生物突然靠近就會震動,你自己也小心。”
安隅點頭,“謝謝長官。”
這棟小樓很陳舊,安隅回到活動室,能聽到頭頂秦知律他們腳踩地板的嘎吱聲,他迅速從那堆凌亂的手稿中將那張羊皮畫重新抽出來,角落裡那塊孤立的血跡果然和西耶那門上掛著的一樣。
他將畫卷起來攥在手裡,轉身兩步踏下臺子。
腳掌落地的瞬間,安隅的身形忽然凝固。
空氣仿佛發生瞭一瞬間的波動,就在他倏然回眸的同時,貼在腰側的佈料突兀地劇烈震動起來,酥麻感順著皮膚飆至中樞神經,在安隅正要反手舉刀的剎那,面前突兀地出現瞭一個高大的大胡子男人,怒目圓瞪,揮起利斧朝他砍來!
剎那間,金眸中赤色流竄,空間折疊——
那人瞬間出現在瞭幾米之外!
安隅松一口氣,正要揮刀,卻見那個身影瞬間再次消失,他猛一抬頭,高大得驚悚的身影再次貼著他的頭皮籠罩下來,瞬息之間,利斧朝他頭頂劈來,他清晰地感受到皮肉和顱骨被切割開的觸感,比冰霜更寒冷的痛楚自上而下炸裂開,但比那痛楚更強的卻是心神之中劇烈的恐懼。
死亡。
瞬息間,仿佛有一萬種思緒在安隅的大腦裡炸開——
這個人是從哪裡鉆出來的。
為什麼可以在被空間彈開後再次瞬間貼臉。
還有——他不該貪婪想要留個活口,剛才應該直接利用空間撕裂這個傢夥的喉嚨。
濃鬱的血腥味順著喉嚨上行,路過鼻腔,溫熱辛辣地直沖大腦。
這是安隅第一次真正觸碰到瞭死亡。它來得那麼猝不及防,沒有經過與畸種激烈的戰鬥,也沒讓人摸清任何來龍去脈。
隻來自一把逃不脫的斧子。
生死交錯的剎那,他聽著自己如雷的心跳,腦海中突然劃破一個想法——
必須殺死這個傢夥!他的神出鬼沒,長官和蔣梟也必然無力躲開!
畏死之人,瀕死之際反生勇氣。
安隅其實覺得自己已經死瞭,隻剩下還在這瞬息間瘋狂交錯的意識。
但盡管如此,他仍努力地想要揮起刀刃。
然而心思念轉間,意識深處突然劇烈震動,痛楚將他生生撕裂,他甚至聽到瞭自己身體深處爆裂的聲音,但卻隻有比一瞬更短的一瞬!——
一個恍惚,所有痛楚消失無蹤。
安隅攥著羊皮畫站在臺子上,一隻腳剛剛踏下臺,另一隻腳還停留在臺面上。
周遭沒有任何聲響,隻有他自己劇烈的喘息和胸腔內狂亂的心跳。
他立刻摸向脖子——沒有傷口,沒有鮮血,頸動脈在迅速而規律地搏動,全身上下毫無痛楚。
什麼情況?
剛才是錯覺嗎?
安隅猛地回頭看向身後的柱子——這一次他終於仔細看瞭那雕像一眼,高大魁梧的男人,發須茂密,手執利斧,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雖然那隻是雕像而已。
空氣仿佛凝固於此,安隅一隻腳踩在臺子上,一手攥著羊皮卷,一手執刀,與那雕像對峙。
數秒後,心跳平復,他才終於輕輕眨瞭下眼。
那對金眸愈發凝註,瞳心縮成一點,他嘴唇緊抿,盯著那雕像,緩緩——緩緩地將另一隻腳撤下臺子。
腳面離開臺子的剎那,他眼看著雕像從柱子上活瞭出來,終端再次瘋狂震顫,身材巨型的男人再次憑空出現,手執利斧從他頭頂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