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瞭前面的市鎮,找到一處酒傢,買來酒菜,又雇瞭一條船蕩在城河上,慕容筠玉才帶著“白兄弟”在船艙內坐瞭下來。
席間,慕容筠玉似乎忽然滿腹心事,兀自一杯接一杯飲著酒,卻不發一言。
“你喝得又急又快,當心傷瞭身體……”司空毓兒見狀,出言相勸。
慕容筠玉看向白兄弟,他明明是如此關心自己……為何自己始終覺得,與他之間明明很近,卻又
仿佛隔著萬座高山,說不出,道不明……
“明日你我就要分道揚鑣瞭,白兄,你不陪我麼?”慕容筠玉舉起酒杯,笑著問道。
明日?是麼。司空毓兒一怔,再三遲疑,終於端起酒杯。
“來,白兄,今日你我就忘卻正邪之分,痛飲三百杯!我敬你!”慕容筠玉一時豪氣上湧。
“好!那我今日且就舍命陪君子!慕容兄,幹!”司空毓兒忽然也很想縱酒狂歡一次。也許,不久之後,她就會遠離這所有的一切,策馬紅塵,同心中所愛徜徉海角天涯……
兩人喝得正歡暢之時,卻不想一聲尖嘯傳來,劃破夜空的寂靜……
一聲爆裂聲響,一陣黃色的煙霧在河面上飄散開來……
慕容筠玉頓時覺得眼前一陣暈眩,身體頓時搖搖欲墜,杯中的美酒撒瞭一案,身體綿軟不堪,勉強支撐在案上。
司空毓兒緩緩放下酒杯。想不到,來人竟然施毒。自然是針對筠玉的。
“他們又來瞭。”放下杯子,絲毫不受毒煙影響的司空毓兒緩緩站起身。
數十名黑衣人乘著夜色,破空而來,月光之下,劍上帶著寒意……
“白兄,不要!”慕容筠玉想要阻止,卻已是徒然……
司空毓兒揮掌催動焰霜決,隻見河道之上,頓時一陣波濤翻滾,強烈的內力化作一道道劍氣,貫穿那些黑衣人的胸膛和周身四處……
血霧彌漫,經風一揚,慕容筠玉隻覺面上一陣濕潤,一股血腥之氣迎面撲來……船身搖曳不已,紅色的血霧隨著河面上的浪花四濺,落在瞭慕容筠玉的臉上,身上,帶來一陣陣涼意。
慕容筠玉的眼睛不由地睜大,隻覺心中一陣苦澀。
他已經是第三次如此勸阻。
頃刻間,那些黑衣人全都喪命與他手。
他竟輕視生命如此……
“想不到,你……竟會是如此冷酷之人!你太令我失望瞭……”慕容筠玉的聲音中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司空毓兒立在船頭,一言不發。
“道不同不相為謀!哈哈哈……”慕容筠玉看著白兄弟,竟笑出聲來,笑的愴然。緩緩從懷中取出一物,拋向空中。
司空毓兒一震,看著半空中的那一片潔白。
是那方素色的錦帕。當日在船上,包梨子的方巾。
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慕容筠玉用僅存的氣力拔出手中的劍,閃電般揮向半空中。
沒有聲息,方巾被一分為二,徐徐飄落下來,一塊落在司空毓兒身前的船艙內,另一塊落入河面,被血泊染紅,一角的梅花,紅的觸目驚心……
“我原以為,當日在船上,你我二人是真心相待,我視你如兄弟。就連你要殺我的時候,我也堅信你一定是受命而為,並非出自真心。現在看來,我錯瞭。是我看錯瞭你!從今以後,你我二人,恩斷義絕!”慕容筠玉說得清冷,司空毓兒心中一凜。
說畢,慕容筠玉愴然,終於不支,昏瞭過去,伏倒在案上。
看著面前的慕容筠玉,司空毓兒心中閃過一陣不安,但很快又復歸釋然。
不管自己的目的如何,她已經是寒星,就讓他將自己面前的“白兄弟”看做是他自己所想的那般吧。
走過去,按上筠玉脈門,確認他中毒並不深,從懷中拿出一粒藥丸,輕輕放入他口中。
這樣也好,從此後,他必不會再追問,亦不會再對自己的身份起疑。很明顯,筠玉對麒麟山上所發生的事,早已經起瞭疑心……
陌華顧盼繁似錦,從此相逢為路人,這,也許是將所有的事情都歸於平靜的最好方法……
“筠玉,你有一個狠心的小姑姑,是也不是?”司空毓兒輕輕撫上慕容筠玉那緊皺的眉靨,如同在對他輕聲說著話般,唇邊漾起一絲苦笑。
回想起幾次與筠玉的相逢,那日在船頭的言笑晏晏,陡然對峙的點點滴滴,司空毓兒心頭一陣悵然。每次的相遇,面前的這個少年,總是令她心中紛亂不已。
莫要怪我狠心……筠玉。
他已經歷經磨難,幾次死裡逃生,自己不能再給他招致災禍瞭……
兀自坐在案前,司空毓兒獨自把盞,將面前的苦酒盡數喝下,守著蕩在河上的小舟。
一夜無犯。星空淺淺地黯淡下去,天暮漸漸泛起魚肚白。
最後看瞭昏睡中的慕容筠玉一眼,司空毓兒終在天明之前離去。
天明時分,慕容筠玉再度醒來,杯盤狼藉之間,卻早已不見昨夜那人身影。
看著空蕩蕩的河面和艙中那半塊錦帕,慕容筠玉隻覺若有所失……
少室山上。
在山門外端詳瞭面前的寺院好久,慕容筠玉終於走進少林寺這座莊嚴古剎。視野中幾重遠巒,蒼松迎之,愈發顯青翠濃鬱。
耳畔傳來陣陣莊嚴肅穆的鐘聲,聽瞭讓人頓覺一陣神清意爽。不敢失瞭禮數,他特地在山門外向小沙彌送上拜帖並呈出信物佛珠。
少林寺方丈方慈大師收到瞭拜帖,聽瞭小沙彌的傳話,當下在禪房親自接見瞭慕容筠玉。接過慕容筠玉手中的信物佛珠,又看瞭看筠玉所呈上的玉玲瓏吞雲,點頭嘆道:“原來是遮幕山莊的後人到此,敝寺多有怠慢瞭。”
“晚輩惶恐!方丈言重瞭。晚輩尋親心切,若非如此,豈敢如此叨擾。”慕容筠玉恭敬地道。
“唔。”方慈頷首,贊許地看著面前的少年。隻卻又道:“既然你帶來瞭空正大師的信物,老衲亦有心助慕容施主一臂之力,可是慕容施主有所不知,你所要找尋的那位親人,自進敝寺以來,一心向佛,外人一概不見,也從不曾踏出寺門半步。唯一一次下山,還是在十三年前慕容長風大俠的壽宴上。”
“這是為何?”慕容筠玉驚奇地瞪大瞭眼睛。
“過去的恩恩怨怨,江湖爭鬥,瞭空師侄早已堪破。十三年前遮幕山莊的血案一出,瞭空一場大病,心力大損,而後便為自己設下閉口禪,從此閉門不出,在禪室中一守就是十幾年,外人一概不見。今日施主雖然歷經險阻前來尋訪,隻恐瞭空未必會面見施主。”
“這……”這該如何是好?聽到老方丈如此說,筠玉頓時一陣心灰意冷。
“施主不必煩惱,老衲已命人為你安排。倘若瞭空堪破紅塵,執意斬斷塵緣,不肯面見與你,老衲亦是無能為力。”方慈道。
“多謝方丈!”慕容筠玉心中不勝感激,心中隻盼那位瞭空大師肯不吝相見,哪怕一面也好!
未幾,一個小沙彌走瞭進來,雙掌合十,向方慈施過禮才道:“啟稟師叔祖,瞭空師叔依舊謝絕見客。”
慕容筠玉立時呆在當場。
方慈見狀,命那小沙彌退出房外之際,慕容筠玉卻問出聲:“敢問方丈,瞭空大師如今在何處修行?”
方慈看著筠玉,幽幽地道:“年輕人,你又何必如此執著?”
慕容筠玉急聲道:“還求方丈大師成全!”
方慈無奈,隻得命那小沙彌帶著筠玉前去。
小沙彌帶著筠玉行過一重重殿宇,經過塔林,來到寺後的一排靜僻的禪房之前。指著其中的一間屋子,那小沙彌輕聲道:“慕容施主,瞭空師叔正是在此處修行。”
慕容筠玉看著面前的清凈無塵的禪房,十分簡薄,卻處處透著靜穆。一想到自己與這世上的親人僅一門之隔,筠玉不由心頭一陣大慟,一言不發,跪倒在房門前。
小沙彌一驚:“施主,你這是為何?”
慕容筠玉略加思索,便對那小沙彌說道:“佛雲:吾法念無念念;行無行行;言無言言;修無修修。還望小師傅成全!”
那小沙彌聽瞭一驚,隻得叫瞭一聲“阿彌陀佛”,徑自去瞭。
午時漸過,日頭慢慢過去,漸漸西行,直至繁星滿天。
慕容筠玉卻是依然跪在那裡,巋然不動。
那小和尚中間來瞭三四次,苦勸無果。
終於,面前的禪房房門打開,小沙彌驚呼出聲:“廣泰師兄!”
走出來的是位面容俊朗,鼻泰額舒的和尚,那廣泰向小沙彌道:“快將慕容施主扶起來,瞭空師叔已答應面見慕容施主。”
筠玉聽瞭,心內一陣狂喜,那小沙彌忙將筠玉扶瞭起來,送進禪房。
禪房內窗明幾凈,隻擺著幾件簡單的器具物什,慕容筠玉進去,卻見南向裡間,面向自己,正坐著一位一身褐衣,面容蒼老的大師。
若然說他蒼老,可細細看來,他才約莫四十多歲年紀,卻已是眉毛盡白,使得他的面容極不協調。
慕容筠玉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起,呆立在原地。
那瞭空見他進來,微微擺手,廣泰與那小沙彌都應聲退出房門。
“晚輩慕容筠玉,為尋訪親人至此,打擾大師清修,實在……”筠玉局促不安,隻得上前施禮,不想話沒說完,卻被他開口打斷。
“想不到我十三年來向佛之功,竟於今日,毀於一旦。”說罷,那瞭空竟是悠然一嘆。
“……”慕容筠玉正要答話,瞭空卻又出聲道:“年輕人,你想知道些什麼?”
慕容筠玉隻覺心內一陣翻騰,將吞雲從懷中拿出,呈在瞭空面前,就連聲音也要哽咽:“晚輩隻想知道,您是不是晚輩的親人!在這世上,晚輩並非孤身一人!”
瞭空見那吞雲,心下瞭然,點點頭道:“老衲未入空門之前,俗名慕容秋,乃是你祖父的二弟!”
慕容筠玉大震,熱淚流出,跪倒在地:“遮幕山莊第四十二代孫慕容筠玉,拜見太叔公!”
慕容秋竟像是大受震動,神色動容,一陣淒惶。
慕容筠玉將自己的身世和近來的遭遇一一講給慕容秋,慕容秋卻始終安靜地坐於蒲團之上。
“太叔公,筠玉幾經艱險才找到親人,還請太叔公隨我一同回返遮幕山莊,重振我一族傢業!”慕容筠玉說的哀痛。
慕容秋搖搖頭。
“如今想來,當年投身少林寺,隻因懦弱避世,我心有愧。十三年前,我才真正下定決心要皈依我佛!我佛慈悲,總算讓瞭空得以堪透紅塵世事,瞭悟佛緣。至今時今日,我是斷斷不會與你下山的。”
“太叔公,您可否告知筠玉,為何當年您要離開傢門,投身少林?”慕容筠玉問道。
“……”沉吟片刻,慕容秋微微頓首,卻對筠玉道:“往事不堪回首,過去的恩恩怨怨,老衲亦不想再提。慕容施主,恕老衲不能為你一一道來。”
“太叔公可是有何難言之隱?”慕容筠玉問道。
慕容秋緊閉雙眼,一言不發。
慕容筠玉見狀,隻得又道:“太叔公,您如今已是筠玉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遮幕山莊急需您回去主持大局,孫兒資歷淺薄,難當大任,還望太叔公體諒筠玉步履之艱難,同筠玉返回遮幕山莊吧!”
瞭空依舊搖頭:“我並非你在這世上的唯一親人。”
“什麼?”筠玉大駭。
“慕容施主,你莫要自謙。這一路之上,你歷盡千辛萬苦,若非胸懷丘壑,你又豈能一路到此。遮幕山莊有子孫如此,已算得上是因果福報。今日見到你,瞭空塵緣已瞭。施主,快快下山去,尋訪你尚在世的親人,隻是你須切記,找到他們之際,你要引他們向善,歸回征途!”
“他們!”慕容筠玉心中暗暗驚異,難道自己在這世上還有不止一位親人!“太叔公!您言下之意,筠玉的親人如今身在惘途……”筠玉急切地道。
瞭空不答,卻徑自道:“另外,還有兩件事,你需切記。”
“是!”慕容筠玉忙應道。
“為俠者,當有仁人之心。所謂仁者,當存大愛、持達智、去偽信。你還年輕,閱歷不免淺薄。日後你要走的道路,定當會有重重險阻,無論是日後你要化解遮幕山莊的恩恩怨怨,還是要重立門庭,若沒有頑強的毅力,這些阻礙,你是斷斷難越的。他日你但能以遮幕山莊之名行走江湖,
必要弗身其正,心存大義,決不可妄增殺戮。”
停瞭停,慕容秋又道:“這第二件事,倘若你真有心重立門庭,此次下山之後,需沿途北上,前往正罡門拜會武林盟主東方清衡,你將玉玲瓏吞雲呈與他看,他必會悉心教導與你,為你指點迷津。”
“筠玉記下瞭。當日在影子谷,太姑姑慕容羽也曾命我前去拜會東方清衡老前輩,無奈筠玉幾經舛折,才久未前去。”慕容筠玉再拜。
“想不到羽兒竟入瞭碧遊門。”慕容秋聞言神色略有安慰。又道:“老衲所囑咐與你的事情你必要牢記,不得有誤。這已是老衲最後能為遮幕山莊盡下的心力瞭。”
“孫兒謹記在心,絕不敢忘!”慕容筠玉忙道。
“罷瞭,你且自下山去吧。”瞭空一揮衣袖。
慕容筠玉大驚:“太叔公!筠玉……”
“去吧。老衲能夠告訴你的,已經盡數告知。此後,這世上,便再也沒有慕容秋,亦沒有瞭空瞭……”說畢,,慕容秋便閉上眼睛,再也不發一言。
“太叔公!”慕容筠玉見狀,雖然急切,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再拜起身,退出房門。
剛走出房門數步,細細體味著太叔公最後一句話的意思,慕容筠玉大驚,再次沖進禪房,卻隻見慕容秋已然端坐在蒲團上,頭微微低下,如同睡著瞭一般。
“太叔公!太叔公!”慕容筠玉頓時跪倒在地,抱住瞭空,痛聲大哭。
在外面的廣泰和小沙彌聽到動靜趕來,亦是悲痛萬分。廣泰一時隻得安慰筠玉道:“施主請節哀,瞭空師叔他已圓寂,往生西方極樂!”
慕容筠玉豁然起身,沖向禪房外,徑直向方丈大師方慈那裡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