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筠玉一路飲著風雪,走回洛陽城北的那片密林中。
從一株蒼松樹下取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個包袱,那裡面是他暗藏的小駝子的喬裝行頭。把帶好,筠玉換回那件灰暗的行頭,把頭發抓亂,拿著那把藏有催風劍的斷木杖,搖身一變,又成瞭面容醜陋不堪,身形矮小的小駝子。
走近那“一葉障目”陣前,想著那林間的小木屋,筠玉心中不由湧起一陣苦澀。
胡亂地抓瞭一通本就很凌亂的頭發,他燦然一笑,不由對自己道:“小駝子,既然你不肯相信,為什麼不去證實呢!”
說完這句話,頓覺信心百倍,便向陣中行去。
林內很是安靜。
大戰那一夜……
筠玉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那一夜的事情。
他們已經躲在這裡半月有餘。期間她的傷一直反復。可是,最近的這次,她昏迷瞭五天五夜,實在是令他萬分擔心。
可是後來她醒來之後。
剛推門走進小屋,便覺頸後一陣涼意……
一把匕首悄悄地橫在自己頸上,冬夜裡格外地冰寒徹骨。
“說!到底怎樣才能離開這間小屋?!這屋外的陣法,如何破解?!”她的聲音並不大,帶著殺氣,在暗夜中格外地冰冷。
對這就是她醒來之後對他的態度,身受重傷,卻依舊頑固地想要離開這間小屋……
他把她救瞭回來,卻安置在這裡,不放她離去,她不免會有所誤解。
她已將自己的行徑看做是登徒子無疑,但是,現在,顧不得那麼多瞭,區區虛名,不足掛齒。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已經打聽到瞭。那夜之後,逍遙宮四大護法率領殘部退回瞭江南,逍遙宮少宮主卓南風至今生死不明,現在的逍遙宮群龍無首……”慕容筠玉從懷中取出帶回的食物,不管她的追問,隻是說道。
司空毓兒隻覺心中如同翻山倒海。生死不明……生死不明……
淚,不由自知,便悄悄湧瞭上來。
不。她一定要去找他。至少讓她知道,親眼看到,他還活著……
雖然那夜,她心中本如同一片死灰,可是,在現在得知他生死不明的情況下,她無法再保持冷靜!
她為什麼要狠心遠離他……如果早知道結局如此,她寧願什麼都不管不顧,隻願和他廝守在一起!
“告訴我,要怎樣才能走出這裡?”司空毓兒繼續冷聲追問道。
“就是殺瞭我我也不會告訴你怎麼走出這裡。你可知道,現在外面有多少人在追拿你麼?”慕容筠玉絲毫不畏懼身後的冰冷目光,反而心頭一陣坦然,直直地說道。
寒星沉聲不語。
一滴冰涼的淚流瞭下來,司空毓兒拼命想要忍住,卻發現它不聽使喚。
筠玉察覺有異,微微側身,看到她面上的淚痕。
她一定是又想起瞭他。
慕容筠玉眼睛骨碌一轉,嘴邊揚起一絲笑意,繼而油腔滑調道:“想我小駝子,費瞭那麼大的力氣才把你救出來,原本是打算討你回來做老婆的,難道要我竹籃打水一場空,看你慘死在林外”滿嘴的戲謔。
他知道,隻有這樣,惹她生氣,才能分散她的註意力,免她傷心,更何況,他已答應瞭那紫衣人,要好好照顧她……
“你……住口!”司空毓兒勃然大怒。
這十幾日來,慕容筠玉雖然屢被寒星呵斥,然而他已然熟諳瞭寒星的斌性。正如當日的白兄弟一般,有時固執的不可理喻,卻面上死撐,嘴硬心軟……
自從那日在洛陽城外得知,她就是自己的白兄弟的時候,他常暗自後悔,當日在少室山下,他與她一同泛舟江上,他為何會做出與她一刀兩斷的幼稚行為來。
他始終念念不忘,揚州街頭的那白衣女子,還有那與自己把臂同遊長江美景的白兄弟。他把所有的美好都留在心底,可為什麼,她一定要這樣對自己……
他很生氣。氣的是,她對自己的不公。在所有發生的事情當中,他明明是當事人,可卻對發生瞭什麼一無所知……
她剝奪瞭自己所有的權利,如今,他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有趣的是,如今,局面有些調轉,當初被救的人,如今卻成瞭救人的那個。
既然你曾用白兄弟的身份來欺騙我,那麼這回我扮成小駝子來面對你,我們扯平瞭……
“你想讓我住口?那也行,你殺瞭我,包你耳根清凈!我小駝子倒要看看,你是怎麼殺瞭你的救命恩人的!反正你殺瞭我,也走不出這裡!”慕容筠玉故作一副吃定她的樣子。
“你”司空毓兒這廂,怒不可言,一時氣急,血氣上湧,觸發瞭傷患,忍不住輕咳出聲:
“你……咳咳……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咳咳……”
聽到寒星咳嗽,慕容筠玉忽然轉身,放下嘴仗,十分關切的問道:“你怎麼樣?”絲毫不顧忌轉身之際,寒星依舊固執地緊握那匕首,脖間便被劃破一道血痕。
“你……”寒星見狀,心中一絲不忍,不由地後退一步。
慕容筠玉吃痛,低吟出聲。卻依舊不顧,仍上前一步,道:“你快坐下,讓我來為你運功療傷!”
說畢,拉起司空毓兒的手臂,便扶她坐下。
她驚異地看著面前的小駝子,心中十分不解。
慕容筠玉這廂已經雙掌運力,一股純正的陽剛內力緩緩註入。
她微微側臉,想要看看身後的人,手中的匕首卻不由地松開,滑落在地上。
一盞茶過後,他收掌起身。“奇怪,為什麼近幾次我為你療傷的時候,總覺你的內力愈發沉滯,傷勢反而重瞭呢?”
司空毓兒看著那小駝子,沉默不語。他說的是實情,可可是就連她也解釋不清,為何會如此。自從五日前月圓之夜逍遙散發作之後,她每次吐納運行之時,也是越發覺得內力沉緩,傷勢好的十分緩慢。
“五日之前月圓之夜,你似乎舊毒發作……你到底,中瞭什麼毒?”想起那一晚,慕容筠玉依舊心有餘悸。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在月圓之夜毒性發作的樣子。她身體冰火兩重,內力不濟,幾乎虛弱到無法抵擋任何攻擊。想起早前那次在林間的相遇,慕容筠玉心中暗暗驚心,若不是那次他及時趕到,也許……
“我的傷已經痊愈,已經沒事瞭。”司空毓兒沉下眼睛,避過話端,嘴硬寒聲道。“你的脖子”
慕容筠玉摸瞭摸自己的脖子,血早已止住,笑道:“有你關心,就是再刺我幾刀,我也甘願。”
“你”司空毓兒實在氣結,冷聲又道:“你不要以為你救瞭我我就不敢殺你。快快放我離開這裡,否則”司空毓兒話還未說完,便被他戲言聲打斷:
“否則你必會要我亡命當場,然後獨自想辦法離開這裡,對不對?”他施施道。
把從客棧中帶來的食物,一一從包中拿出來,將燒餅放在火上細心地煨著,他又笑道:“你若要殺我,早就動手瞭,何必等到現在?”
忙完,將食物遞向寒星面前:“快吃吧,帶瞭你最喜歡的芝麻燒餅!涼瞭可就不好吃瞭!”
寒星驚異地看著面前的人,這個小駝子,為什麼待自己如此?要知道這半個月以來,她從來沒有給過他好臉色……
筠玉懶洋洋地坐倒在柴草上,雙手枕在頭下,舒服地半躺在那裡。“你不用再說瞭!你就是真的殺瞭我,也不放你走。你的傷根本沒好,出去也是送死,我才不會放你出去。我可舍不得我的媳婦就這麼沒瞭!”
司空毓兒氣結。鬥不過他,不敢再逞嘴上之快,一時扶住肩頭的傷,再次輕咳幾聲。
拿起那芝麻燒餅,她心中暗自盤算,這間小屋究竟外面設瞭什麼機關?她曾經幾次嘗試著要走出這裡,卻發現自己竟被密林之間的小徑引得失去方向,終點依舊是那間小屋。思量多日,料定那林外必是有什麼陣法,才會如此。這陣法處處透著詭異,絕不是這小駝子這般人物能夠做到的。
不由地再次想起碧遊公子,心中更覺這小駝子身份可疑。
因而沉聲試探著問道:“小駝子,你偷學碧遊門的武功,難道就不怕他日被碧遊門緝拿處置?”聲音淡淡,卻帶著震懾。
慕容筠玉原本閉著眼睛,這時一怔。嘴角笑意抬升:“什麼碧遊門?從來沒聽說過!”
“你休要狡辯。你所用的內力,分明是碧遊門的路數,而這林外的陣法,也像是碧遊門弟子所為。可據我所知,碧遊門收徒極為嚴格,小駝子你身有殘缺之疾,絕不可能是碧遊門弟子。”寒星看向小駝子。
“哈哈哈哈哈!”慕容筠玉在聽到“身有殘缺之疾”之際,發出一陣爆笑。
司空毓兒哪裡知道小駝子這笑的緣故,隻是不解地看著他。
筠玉笑瞭半晌,為免寒星起疑,隻得繼續整鬼,把話題岔到底:“俗話說,妻不嫌夫醜!我知道你嫌我小駝子生得面容醜陋,可是,我小駝子從小就想著能娶一房如花似玉的媳婦兒,回鄉種田過安安靜靜的日子!”
“小駝子我不管你是逍遙宮的寒星使,還是什麼自在城的城主夫人。我隻知道,你是小駝子冒死搶回來的媳婦兒!當日那卓南風可是親手把你交到我手上的!”
“……”司空毓兒聽瞭,氣的雙眼圓睜。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我勸你啊,還是不要多想瞭,等你傷勢痊愈,我就帶你回鄉成親,認祖歸宗,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從此遠離江湖恩怨,保命要緊!”慕容筠玉又笑嘻嘻地道。
司空毓兒氣歸氣,實在不想跟他饒舌。靜下來後,不由地看著小駝子的臉。
他的臉,皮膚黝黑,面容實在是不夠英俊,幾乎可以用“醜陋”來形容,隻是,那對眼睛……
他的眼神,透著光彩,如同林外的陽光,帶著暖意。
他雖然嘴上滿口戲謔,可是在那雙眼睛裡,她卻分明地看到幾分……純真和樸實?
筠玉這廂被寒星盯得心裡發毛,忙訕笑道:“怎麼瞭,難道我臉上有什麼臟東西不成?”說畢,匆忙別過臉去,胡亂地擦著臉。
司空毓兒收回視線,心裡繼續想著該如何離開這裡。摸瞭摸腰間的錦囊,幸而還在。隻是,現在還不是用上雪兒的時候。
當夜,她從睡中醒來。察覺到屋外有聲響,便悄悄起瞭身,走出屋外。
躲在一棵樹後,赫然發現那小駝子正在林內練功。
他正看著一張羊皮繪影圖形,似乎上面是一些招式,他正在很認真地練習指法……
司空毓兒看瞭一會,發現那指法果然威力驚人,是一名精妙絕倫的點穴手法,而且竟像從不曾見過。心中正嘆道,卻見那小駝子將那圖形收瞭,放回樹下的一個包袱,往回走來。
司空毓兒大驚,匆忙回到屋內,故作假寐。那包袱內或許,另有玄機。
回到屋內,小駝子見寒星依舊在睡著,便將那包袱枕在頭下,夢周公去也。
司空毓兒等瞭約莫半個時辰,估摸著小駝子已經睡沉瞭,從袖中探出一枚細細的銀針來。
這是她用來在危急時刻防身的銀針,所剩不多。
這個小駝子,行事古怪,對自己處處關心卻又出言輕佻,實在是讓自己對他無可奈何。
念及他對自己的救命之恩,她並無意傷他。輕輕彈指,將那銀針打入他的睡穴。
聽到他呼吸漸沉,她忙起身,迅速地走到他身旁,輕輕取出那個包袱,打開,翻找著,希望能夠找出蛛絲馬跡。
果然,她找到瞭兩張羊皮卷。
一張,正是那張點穴指法的圖形,繪有各路指法的圖形,一角寫著“流雲指”。而另一張,上面赫然是寫著“一葉障目”陣法的解說。她驚愕。
原來這小屋外,竟被設下瞭名為一葉障目的陣法,裡面的人不懂得破解之法走不出去,外面的人不明就裡也會被陣法引向別處。
司空毓兒又回頭看看黑暗中的小駝子。他到底是什麼人?
幾束月光靜靜地投在屋內,淡淡地映著他的面容。
司空毓兒不由心生愧意。
將自己身上的幾件首飾褪瞭下來,拿出錦囊中僅存的銀兩,放在他身側,轉身走出屋門。
對不起瞭,小駝子。我必須要盡快離開這裡,我必須要去找到他……
夜盡天明。
司空毓兒疾行在茂密的林間,厚厚的積雪,在腳下簌簌有聲。
她的傷勢的確如小駝子所說,並未痊愈。她想回返逍遙宮,即使逍遙宮對她的追殺令還在,她也一定要去,弄個明白
可是前路蒼茫,若果真有眾多仇傢前來誅殺自己,她此行必然艱險萬分。
正在走著,忽然聽到一陣歌聲。
“漫彈綠綺……引三弄……不覺魂飛……”
這是唐人顏師的江南弄.梅花引。
她不由地被那歌聲吸引,放慢腳步。
那是一個嘹亮的男聲,帶著幾分蒼勁,緩慢的音律,如同一泓春水,打破瞭這冬日清晨的寂靜,讓她原本凌亂的思緒,稍稍舒緩。
那個人越走越近,竟似沒有看到司空毓兒一般,隻顧趕自己的路。
司空毓兒看清楚瞭,那是一個手持木幡,背著褡褳的算命先生。木幡上用筆墨寫著:“未卜先知。”
她警意陡升,不敢怠慢,將紅玉短蕭護在身前,暗暗蓄力。
不想那算命先生見到司空毓兒並沒有避開,反而徑直走到她面前來。
“姑娘有禮。”算命先生笑吟吟地上前施禮。
“你是什麼人!”司空毓兒冷聲問道,緊握住紅玉短蕭的手,未曾有半分松懈。
“姑娘,相見即是有緣,小人隻是路過的一個算命先生。有心為姑娘算上一卦,但不知姑娘可願聽小人繁絮一表?”那算命先生到是恭遜有禮。
“我不信這些。你走吧。”司空毓兒冷聲道,轉身就要走。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那算命先生吟瞭一聲,繼而緩緩對著司空毓兒的背影道:“姑娘,你要找的人,咫尺天涯,永難相見!”
司空毓兒一震,飛步回轉,閃電瞬間,紅玉短蕭已扣住那算命先生勁上脈門!
“你在胡說些什麼!”
“姑娘息怒!小人所說,皆是真言!”那算命先生神色慌張。
司空毓兒不解。
見到司空毓兒沒再動作,那算命先生又道:“姑娘,小人不過是見你我有緣,才作此一言,絕非有意冒犯。姑娘和不聽我說完,若果真於姑娘無益,姑娘再問罪也不遲啊!”
司空毓兒放下手中紅玉短蕭。
那算命先生整理好衣襟。又仔細看看瞭毓兒的面相,神色凝重。
“姑娘,可否容小人看一下姑娘的手相?”
司空毓兒先是有所遲疑,終究還是伸出瞭右手。
那算命先生看瞭,又道:“容小人一言。姑娘命理,本是極富貴的。無奈生不逢時,天運不濟,流落市井,命途多舛,苦卻輪回。”
“苦卻輪回……”司空毓兒驚疑。
她面上雖然未動,但卻已被那算命先生的短短幾句話給定住。
“你自幼與親人骨肉分離,飽歷艱辛。姑娘此生孤星照命,註定瞭無情無愛,方可安然度過命中劫數。否則,便會為所愛之人招致災禍。這些人,可能是你的親人,也可能是你的朋友。若問何時得脫此劫?小人亦隻能說,終會瞭,但難瞭!惜哉!”
司空毓兒聽瞭,心中更是難定。
“我的親人……她可還安好?”顫抖著雙手,想起自己的妹妹,小蝶她,不知如今怎樣瞭?
“他們自有福庇,姑娘不必擔憂。”
他們?毓兒驚異地看著那算命先生。
“他們?你是說,我在這世上的親人,不止一個!”司空毓兒驚喜萬分。
那算命先生微微頷首。
“你方才說,我要找的人,咫尺天涯,這是何解?”想到這,司空毓兒心中如同萬仞穿心,痛不可言。
“姑娘,所謂有緣千裡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你與你要找的人,此生聚散匆匆,苦苦糾纏卻註定無果,不若,還是放下……”
“我要找的人,如今還活在這世上麼……”司空毓兒問道,不由地紅瞭眼眶。
“姑娘,所謂生死有命,天道輪回;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飛星逐月,無異逆轉道法自然……”
“飛星逐月?”司空毓兒一震,低聲沉吟這句話。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月朗則星弱,星明則月晦。姑娘若是強求,隻能為你所擔憂的人招致災禍。”
月朗則星弱,星明則月晦……難道
“不……”司空毓兒不能相信地搖頭:“不會的!我不相信,我們註定瞭不能在一起。你胡說!”
“姑娘,你印堂發黑,面色暗黯沉,不日必會有仇傢上門。還是速速避開禍端,方可險中求生。”
司空毓兒此時,那裡還顧上這些話語……
“不過,姑娘大可不必擔憂,姑娘遇難之時,必會有福星相救……”
“漫彈綠綺……引三弄……不覺魂飛……”那算命先生輕撫三寸胡髯,將自己所吟的曲子,又道瞭一遍:“姑娘可聽過這古曲,可知所謂梅花三弄之意?”
司空毓兒搖頭。
“哈哈哈……機緣已過!”那算命先生忽然沉聲笑瞭起來。背起褡褳便走,口中卻還念念有聲
“一開少還(huan)稀,欲露還藏;二開,盛氣逼人,血意亂枝頭;三開花稀落,綠意伴之,冬去春又來哪噫”
那聲音飄忽不定,卻猶在耳前。司空毓兒大驚,才知來人絕非等閑之輩,想要找時,那人卻已不見。
茫茫雪林之中,靜寂不聞雜聲。
司空毓兒怔在原地,回味著方才那算命先生的話,久久難以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