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面人將佩劍收回,用左手緩緩將面具解下。
那是一張極平庸的面孔,膚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一雙深邃的眼睛,泠然地看著面前的幾個人。那種目空一切的神色和氣勢,不經意地,遊走在在場幾個人的眼底。
“閣下好劍法!”冷玉書由衷贊佩。
那鐵面人並不答話,僅僅是略略抱拳,算作答禮。
“閣下精通這麼多門派的劍宗技藝,實在令在下心生敬佩。但不知閣下出自何門何派,是哪裡人士?”冷玉書又道。
“河北太行山人士,無門無派。”鐵面人淡淡地道。他的聲音很是低沉沙啞,但吐字緩慢清晰,聽不出一絲情緒。
就在這時,冷子魚抓住三少的胳膊叫瞭起來:“三哥,你就別問瞭!鐵面人不喜歡別人打聽他的來歷。我可是好不容易請到這麼一個高手來保護你,你可別把他給氣走瞭!”
冷玉書笑瞭:“我隻是隨意問問罷瞭。既然這位兄弟不喜歡別人打聽,冷某就不再過問便是。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九妹誠心請你留下,從今日起,你便是我門中的食客。”想瞭一回,又道:“這段時間,你就保護在小姐身側,倘若你果真是手段非凡,我自會安排,適時為你引薦。你先下去休息吧。”
鐵面人隻道瞭句:“是。”便隨公孫蘭軒退出園外。
冷子魚眼看著他們走出去,便轉身急急地對冷玉書道:“我是特意命他來保護你的,你怎的棄之不用!”說著,氣得從圓凳上起身,便要去找那鐵面人。
“唉!”三少一嘆,寵溺地拉住九妹。
“好子魚,你定是聽說瞭不日之前丐幫與我惠海齋的摩擦,才會如此為我上心。三哥很開心。”
三少笑著拉住九妹坐下,意味深長地道:
“我命他在你身邊,就是為瞭要你替我好好地考驗他。倘若他果真是個人物,隻怕,我所能給他的,不止於此。”
見到三哥目光熠熠,冷子魚才高興起來:“我就知道,三哥不是一般人,若他有真才實學,你定可令那鐵面人飛黃騰達,他日不可限量!也不枉我苦苦求他來我們冷府謀事。我可是答應瞭他,我的三哥有助他實現心中青雲之志的本事,他才肯跟我來到這冷府!”
冷三少聽瞭,笑著沉思不語。
鬼影子見到冷三少沉思之狀,便問道:“冷大哥,你可是對那鐵面人的身份起疑?”
白菲兒聽瞭,看向冷玉書。
冷玉書聽瞭,對那二人也無意隱瞞,便點頭道:“你們可曾聽說過卓南風這個名字?”
兩人點頭。冷子魚更是瞪大瞭眼睛。
白菲兒道:“他正是逍遙宮上任宮主月姬的兒子。半年前我們與他在麒麟山遮幕山莊上曾有過一面之緣。冷大哥,你為何會突然提起這個人?”
“你們可曾記得,我曾對你們提及一月前自在城沙華寺那一役。”冷玉書負手而立。
白菲兒與鬼影子齊齊看著冷玉書。
“在那一役中,逍遙宮損失慘重。江湖傳聞,激戰當夜,寒星被擒,月姬連同沙華寺被焚,葬身火海。而月姬的兒子卓南風,為瞭前去搭救她們二人,也死在自在城城主柴少康的手中。而那魔教妖女寒星,竟被遮幕山莊的後人喬裝潛入自在城救走。之後江湖上就失去瞭他們的音訊。這也是為何至今,小王爺仍在命人明察暗訪慕容小兄弟的消息。”
“卓南風死瞭?!”白菲兒驚呼出聲。
“怎麼會?”就連鬼影子聽瞭也是十分震驚。“卓南風武藝高超,怎會死在柴少康的手裡?”
“卓南風?逍遙宮少宮主卓南風?”
冷子魚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一股異樣的感覺在心底悄悄潛滋暗長。在她,她的江湖經驗尚淺,卻對江湖之事十分向往。無奈哥哥總是橫加管教,不準她涉足江湖。就算是準她四處遊歷,也要一眾傢丁武衛跟著。如今聽到瞭這般驚心動魄的傳奇故事,她怎地不心頭激越?
“柴少康乃是自在城之主,為人向來極為冷酷狠毒,城府極深。卓南風正是死在他的陰謀計算之下。”三少道。
冷子魚倒吸瞭一口涼氣:“好可怕的人!”
白菲兒聽瞭,竟覺得有一股莫名的傷心。“那紫衣人,雖然是逍遙宮少宮主,但卻並非大惡之人。”鬼影子聽瞭,並不回答,算是默許。
“哥哥,聽聞那日的沙華寺一戰當日,自在城城主柴少康抓瞭逍遙宮宮主和寒星使。那這個逍遙宮少宮主卓南風,豈不是太可憐瞭!”冷子魚激動之餘,一把抓住哥哥手臂,驟時升起同情之心。
“他既要搭救自己的母親,又要救心中所愛,抵不過那自在城城主柴少康的計算,所以才最後枉送瞭性命!這樣的人,怎不令人敬佩?!”想到那卓南風如此癡心情深,對自己所愛之人不離不棄,冷子魚心中一陣驚栗。一時竟對這卓南風,心存一股莫名的敬佩之情。
“若換做是我,要是哥哥和母親同時被那麼可怕的壞人威脅,我一定都嚇得六神無主,隻怕連那逍遙宮少宮主卓南風一半救人的勇氣都沒有。”冷子魚推己由人,深感其中的驚險,一時低頭嚅喏道。
三少拍瞭拍九妹的肩膀算是安慰。
“武林傳聞,那逍遙宮少宮主卓南風自幼聰慧過人,身懷精妙武學,猶長於劍術。然他天生冷漠無情,孤傲不群,卻獨對那位寒星使,十分用情。誰都想不到,異稟如他,竟落得結局如斯。惜哉!惜哉!”冷三少亦是一時慨嘆。
“原來冷大哥對那卓南風竟是如此惺惺相惜。”白菲兒頓時心中明瞭。
聽到自己一向奉若神明的三哥竟對那逍遙宮少宮主卓南風作如此慨嘆,九姑娘冷子魚一時沉默,心底卻暗暗好奇,這卓南風生前,究竟是個何樣的風流人物。
“柴少康!”一想到影子谷的血海深仇,大力地一捶桌案,鬼影子不由地氣血上湧。“想不到,那紫衣人武藝如此高強,竟也死在柴少康的手裡。”
不想冷玉書這時卻搖頭:“可是,江湖還有另一種傳聞,逍遙宮少宮主卓南風,他並沒有死。這些傳聞,難辨真假,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瞭。”
眾人大驚。
白菲兒冰雪聰明,不由問道:“冷大哥,難道,你懷疑,方才那劍法精妙的鐵面人,正是那生死之謎難解的卓南風?”
冷子魚瞪大眼睛。那卓南風,可能沒死?那鐵面人他……
鬼影子更加驚異瞭。
“想那卓南風,本就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他不僅深諳各大門派的精妙劍法,甚至慕容名劍的傢傳劍法催風劍法他都精通。能夠將劍法使得如此神妙的劍客,隻怕當今武林之中,寥寥無幾。也難怪冷大哥會懷疑到那鐵面人身上。”白菲兒將方才的事聯系在一起,頓首道。
冷玉書贊賞地看著白菲兒。
“不可能!我們曾經見過那卓南風,他的容貌和那鐵面人完全不同。而且,你們方才也看見瞭,那鐵面人,是沒有右手的。我們之前所見的卓南風,並不曾使左手劍!”鬼影子說出疑點。
冷玉書點頭道:“若他不是卓南風,那麼當真是上天,眷顧我冷玉書瞭!”冷三少伸出右手,看著掌心,若有所思。
白菲兒和鬼影子看著冷玉書,不解何意。方才三少言談之間,提及“食客”“引薦”等字眼,就已經令白菲兒心生疑竇。三少末瞭的那句話,更是別有深意,還是,她想多瞭?
冷子魚一時暗暗將卓南風這三個字記在心頭,心中激起無限漣漪。
又想想那鐵面人,也覺蹊蹺。但想想那鐵面人的面容,實在無法將差距如此之遠的兩人結合在一處。意興闌珊之餘,困意陡升。
“好瞭,忙瞭這一天,我可是累壞瞭。我去休息瞭,白姐姐,鬼影子,你們陪著三哥吧,我不管瞭!”冷子魚說著,跳起來便走出瞭園子。
三少搖頭。
白菲兒莞爾:“九姑娘真真是可愛無邪!”
查訪謁畢,司空毓兒緩緩地走在雪中。
身著紫色披風,面覆紫色輕紗,她低頭看著面前不遠處的白雪。
天寒地凍。
身後的吳涯是義父為自己特意找來的幫手,他正背著藥箱,凍得將雙手縮進袖管,一路慢跑跟著。
一輛入城的馬車經過,司空毓兒叫住那車夫。
付瞭銀錢,司空毓兒轉身對“烏鴉”道:“我想慢慢走回去,你先回去,不用擔心我。”
“司空姐姐,這怎麼成?”吳涯問道:“要回,我們一起回去便是。”
“你這小鬼頭,凍得要死卻一個字也不肯說。姐姐不冷,還想慢走回去,欣賞這雪景。你先回去,也好為顧大娘幫忙準備吃的。”司空毓兒撫瞭撫烏鴉的腦袋。“這條路我已經熟悉,走回去也要不瞭很久,你不用擔心我。”
烏鴉眼睛骨碌一轉,點頭道:“姐姐,我先回去。你路上小心。”
於是,司空毓兒便看著烏鴉隨著馬車而去。
雪還在下,簌簌有聲。
這一日已是大年二十九,明日便是除夕瞭。
她又想起慕容燕大哥,還有方柔,還有那不知散落在何方的年輕孩子,慕容筠玉。
不知走瞭多久,終於走到瞭城門下。
抬頭看那城門上的石壁刻字,正是洛陽二字。
司空毓兒看著那二字,腦中一片停滯,也不知想到瞭何處,口中不由地便輕吟出聲: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今時今日,何處為傢何處傢?
抬頭看天地蒼茫,頓覺自己的飄零無依,心中孤苦驟升,司空毓兒頓時紅瞭眼眶。
風雪不歇,舞動著披風的下擺。司空毓兒就那麼站在那裡,忘記瞭時辰,看的癡瞭。
忽然,風漸止,雪漸消。就連耳邊,也靜寂瞭幾分。
一乘紙傘,悄悄地擋住頭頂。一個人,無聲站在自己身側。
司空毓兒回頭,隻看見一張黝黑醜陋的臉孔,和一雙神采飛揚,帶笑的眼睛。
四目相望,司空毓兒忽然定住,心地劃過一絲動容。
“回去吧。大傢都在等你。”
慕容筠玉笑道,說著,便拉起她的冰涼的手。
多虧烏鴉機靈,一趕回白虎堂,便悄悄地跑來告訴他,司空姐姐自己賞雪回來,還在路上,回來仍需功夫。這樣的小弟,收在身邊,倒也便宜。
她想把手抽出,卻被他抓得更緊。
“我們走吧。”他似乎很是開心,興致盎然。
他為她撐著傘,迎著風雪,拉著她走過瞭城門。
拉著她走過瞭條條青石板路。
拉著她走過瞭石橋。
拉著她走過一個個路口。
最後一路走回瞭白虎堂。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兩個人,默默走著。
他的心底,掩藏著不為人知的憂傷。尤其是在面對眼前的這個人的時刻。
他甚至有時會愚蠢地想,如果他不是慕容筠玉,真的隻是小駝子,該有多好。
除卻嘴上的戲謔,他的內心,並不快樂。
那種被壓抑著的情感,就像茫茫黑夜中的一團火。四周是那麼的昏暗無光,以至於就連那團火的光,也要被吞噬瞭。
他壓抑,他害怕,唯恐有人觸及他最細微末枝的那根神經。就連他自己,都在說服自己,他看不到而已。
什麼仿佛都變得不真實,隻有此時此刻,他緊緊抓著的那隻手才是真實的。
那隻手很柔和,很溫暖,仿佛一種召喚,召喚著他的歸屬。他貪心,不想放開。
可就連這貪心,都是壓抑著的。
雪紛紛揚揚,街上行人極少,四下一片靜寂,儼然一個白色銀妝世界。
天色早已暗瞭下來,兩個人在雪地上留下瞭一串足印,卻都不曾留意,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悄悄出現一道灰色身影。
一道很不起眼的灰色身影。不起眼到,任何人經過,都不會再想起那人的模樣,那人的衣著。
那身影隻是靜靜地跟著他們,並不曾現身,直到看到他們收瞭傘,他為她拂去身上的雪花,兩人的身影一起走進白虎堂的大門,消失不見。
一個白衣身影緩緩走至他身邊,在簌簌飛雪之中,越顯清麗。
是千雨霏。
“你一定要如此麼?”她出聲輕柔,帶著疼惜。
為瞭在暗中守護著她,他竟不惜喬裝成一個武護,被一個富傢小姐呼來喝去。
天若有情天亦老。他為她,憔悴瞭容顏,憔悴瞭一生。
若相守才是愛的極致,才是愛情最美的模樣,這極愛之花的美麗,實在令人心醉和心碎。多少苦痛和悲傷離別,才能將它澆鑄!
“復仇之計已定,我隻願在暗中看著她,知道她還安好,便已足夠。”鐵面男子轉身,先一步走進雪中。
“如果她知道你還活著,她一定會放下過去的一切,義無反顧地找到你,追隨你去天涯海角!”
白衣女子沖著那背影無限期冀地大聲道。
鐵面男子並沒有停住自己的腳步。
似乎從一開始,他與她,就註定瞭要分離。
點點滴滴的命運的軌跡,總是讓他們在人生的分岔路交叉,相遇,卻又不得不分開,遠離而又並行不悖……
也許,這世間有一種愛,是不能擁有的模樣。
也許,此生,他註定瞭不能與她相伴終老……
白身影又回頭看瞭看那白虎堂的大門,幽然一嘆,終跟上那鐵面男子的腳步,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