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梨花海棠居。
西樓內,人人歡笑,處處笙歌。
舞臺上,絲竹陣陣,角羽繞梁。
淡淡燈光下,動人音律中,臺上正在演繹那曲幾經流傳,百轉回腸的長恨歌。
臺下的觀眾看得仔細,看的專註,一幕幕戲情的轉換,也暗中調動著他們的感情。仿佛戲中的悲歡離合,正是他們的悲歡離合;戲中的笑和淚,也是他們的笑和淚。這正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幕後的旦角帶著綿綿動人的曲調,將長恨歌中妃子的紅顏薄命,種種情深唱的扣人心扉,動人心魄,唱到濃時,臺下的賞戲的一些觀眾,二樓隔間裡的夫人小姐,姑娘侍婢,紛紛拭淚。
美好而又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在舞臺上,總是轟動熾烈,動人至深的;而在現實中,卻總又化作平淡無奇瞭。這其中的奧妙,又有誰知,又有誰會去在意呢?
……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
“天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
“風吹仙袂飄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
……
煙霧迷蒙之中,倩影低徊。
月下麗人恍若隔世,獨留玄宗垂淚。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牡丹花下,一隻小蝶,翩翩起舞,悠然回環於玄宗身側。終舍瞭他,飛向天際的一輪雲間明月。
“愛妃!愛妃!”
舞臺後低聲吟哦,煙漸漸退卻,霧緩緩散開,伊人倩影已無處尋覓。
……
司空毓兒看得真切,一時觸景傷情,眼淚滑落。
陪在旁邊的筠玉看瞭,又是黯然,又是心痛。
看罷皮影戲,時間還早,兩人一起慢步走回白虎堂。連日來不曾落雪,冬日陽光,備顯珍稀。
“謝謝你帶我來看皮影戲。我很開心。”毓兒一邊走,一邊道謝。
“你連日來東奔西跑,隻顧為人看病。也該抽出時間歇歇。新年,總要有過新年的樣子。”筠玉笑的陽光。
講到這裡,他從懷中摸出一對剛剛在梨花海棠居買來的手偶人。那是一男一女。女子穿著羅裙,點著簪花,身形窈窕清麗;男子卻是個皮膚黝黑,憨態可掬的少年。
筠玉用左手拿著那女子手偶,手指操控,那女子便露出嬌嗔羞澀的神情。
他再用右手操控那少年,那少年便耍起一套拳法;凌空翻出幾個筋頭,憨態畢現,一時引得毓兒忍不住莞爾。
“這個送你。”筠玉拉過毓兒的手,將那女子的手偶套在她的手上。
“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我請你看皮影戲,隻希望能夠成為你的悅己者,希望你能夠快樂、開心。”筠玉說這句話時,很是認真的看著她。
她怔住。
筠玉也開心地笑;但看著帶著面紗的她,忽然覺得悲從中來。
想到自己最終還是不敢有違慕容羽太姑姑的意思,將她交給正韜門,他實難自已。
又想到眼下各大門派都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而自在城背後的陰謀,始終不得而知。來日武林大會,究竟會有何變數,他亦不可知。當日東方盟主曾說過,也許他會有生命危險……
一時情慟,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如果有一天我死瞭,你是否還會記得我?記得我是誰,記得我的樣子?”
司空毓兒驚愕。略略思索,隻得道:“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在瞭,我會記得你,記得那個多次舍命救我的小駝子!”
他定住,苦笑。“對。你會記得我,記得那個多次舍命救你的小駝子。”
他轉身,拉住她的手,如同護著最寶貴的東西一般,往前走去。隻不過這次,她沒有再拒絕。
“如果我告訴你,我救你,是為瞭要把你交給武林盟主東方清衡前輩處置,你會恨我麼?”筠玉終忍不住。
司空毓兒聽瞭,絲毫不曾驚動,隻是淡淡地道:“從我做寒星的那天開始起,我就已經設想過多種可能,我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
“為瞭秉承武林公義,東方盟主,可能會取走你的性命。”筠玉握住她的手,不由地緊瞭緊。
“如今,生死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瞭。”司空毓兒答的安然。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的活著,好好地在我身邊,快樂地活著。筠玉在心底默默的說。
“我已從東方盟主那裡接到口諭,會奉命參加這次的武林大會。”筠玉接著道。
哦,是麼。司空毓兒不語。由始至終,都是她輕看瞭他。
“這幾日以來,自在城已經連番動作,五大門派的掌門連遭偷襲,都已身中劇毒。這一次,自在城的最終目的,很可能是要一舉重創所有的名門正派。此次的武林大會,艱險難料。”筠玉平靜地解說道。
原來如此。難怪他近來總是與端木幫主秘密碰面,似乎在隱秘地商議著什麼。他近來,一定承受瞭不少的壓力。這耿直憨厚的少年,果然是可造之才。她看著腳下的路,和自己的腳尖。
“就連東方盟主,如今也受瞭傷,中毒在門中修養。隻是這消息,海棠門門主花見芳秘而不發。”
司空毓兒抬起頭:“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慕容筠玉幽幽道:“因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告訴你這些,我什麼都不必擔心。”
司空毓兒的心,顫瞭一下。他已經是第二次說這句話瞭。
她狠瞭狠心,不說話,繼續往前走。
慕容筠玉再也按捺不住,走上前去,緩緩扳過她的肩膀:“你為什麼不問我,究竟是什麼人?從哪裡來?我做這一切到底是為瞭什麼?”
隻要她問,他會告訴她一切,包括,他就是慕容筠玉。
司空毓兒輕輕嘆瞭口氣,輕輕推開他。
“雖然不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但是,小駝子,如果你遇到瞭麻煩,我會幫你。”司空毓兒道。
筠玉怔住。
“像你幫助我那樣幫你。”司空毓兒笑瞭:“因為,我們是久經患難的好朋友。”
司空毓兒仰起頭,看著小駝子的臉龐,一本正經地看著他。看著他朝氣蓬勃的臉孔,她悵然卻又入神的表情,直令筠玉緊張。
“我本有個妹妹。可是,因為我的妹妹恨我,我才不得不將她托付給他人照顧。”她拂瞭拂他的衣領,為他整瞭整衣襟,神情忽然變得憂傷:
“以往我總是獨自在刀劍血腥中行走,疲於奔命,無法顧念親情。雖然不能顧及,但我卻無時無刻不惦念著她。想要見她,又唯恐給她帶來災禍。這份牽掛,我從不肯輕易在人前表露。如今我安定下來,就更是思念我那寄人籬下的妹妹。身為姐姐,我卻不能留在她的身邊照顧她,呵護她;我常常因此自責。如今想來,令她恨我,那都都是我的過錯,所謂自作孽,不可恕。如今,我隻希望她可以無憂無慮,過開心的生活。”
“這段時間以來,我雖然是一個人,可有你這樣一位弟弟在身邊,關心我,照顧我,我很開心。現在,姐姐照顧弟弟,不是很應當麼。”
筠玉心痛莫名。弟弟?
“自在城處處作惡,危害武林,如果是在以前,我絕不會管。可是現在,我確有心贖我前過。既然你告訴瞭我實情,我就不會坐視,讓我的好弟弟孤軍奮戰。就算你把我親手交給正韜門處置,我也不介意,那是我應得的。但在此之前,我會盡可能多的醫人、救人,我還會助你漂漂亮亮地贏得武林大會的擂主,幫你查清楚自在城的陰謀。”
司空毓兒扶著他的手臂,一邊淡淡地說著,一邊引他繼續前行。那樣淡然的口吻,如同是在做接受審判前最後的交代。
“你說你希望我能夠開心快樂,就要記住我的話,聽姐姐的教誨。你說你信我,說來也奇怪,我也信你。”她淡然一笑。
筠玉頓時被噎住,再也不知從何說起。
“現在,你隻要告訴我東方盟主受傷的詳情便是。”司空毓兒道。
慕容筠玉心裡空落落的,說不上是悲是喜。但卻不由自主地聽從她的話語,跟隨她的腳步。
兩人走回白虎堂,天色已近黃昏,絲毫不曾察覺,身後悄悄地跟著一個人影。誰也不是,正是那鐵面人。
夜色低沉。
慕容筠玉和司空毓兒喬裝打扮,暗中來到海棠門。
在婉清的接應下,兩人在海棠門的靜室內見到瞭門主花見芳。
花見芳看瞭看筠玉,又看瞭看帶著面紗的司空毓兒:“眼下正是極為危險的時刻,你今天,為何要冒險前來?”
“花門主,筠玉今天,有個不情之請。”慕容筠玉道。暫時不想泄露真正的身份,筠玉故而直稱花門主。
見到有第三個人在,花見芳十分不解。
筠玉看向毓兒。
司空毓兒取下自己的面巾,露出本來面目,向花見芳施禮。
“昔日我曾與柴少康多番交手,對自在城的用毒手法也算瞭解一二。今日我來,是希望能夠查看東方盟主的傷勢,也許,可以幫得上忙。”司空毓兒開門見山。
花見芳看著司空毓兒,幽幽道:“你就是寒星。”
筠玉點頭道:“花門主,她就是我上次向你提及的司空毓兒。這次她希望能夠盡一己之力,以贖前罪。”
“你!?”花見芳聞言大驚失色,且驚且怒:“你怎可如此莽撞糊塗!如今武林各派正拼盡全力,步步艱難,苦心營謀,就連我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竟將這般重要之事悉數告訴她?!”
“花門主容稟!”筠玉兩難之下忙道:“這次寒星的確是想要查明東方盟主和諸位掌門所中的毒的因由,絕無半點加害東方盟主之心!事先未曾和花門主商議,小駝子確有不對之處!但是如今東方門主昏迷不醒,各大門派找來的眾多名醫大夫試盡各種方法,都束手無策,現在時間越來越緊迫,我們何不一試?況且,小駝子相信,她絕不會做出傷害東方盟主的事來!”
花見芳看著筠玉,沉默片刻。
“花門主,如今我已武功盡失,有花門主在,想要傷害東方門主,是萬萬不能瞭。況且我已經答應瞭小駝子,從此後一心向善,便不會食言。”司空毓兒淡淡地道。對上花見芳的目光,毫不遲疑。
守在門外的婉清,也是緊張異常。
想不到,那個身著紫色麻衣,帶著面紗的年輕姑娘,居然是殺人不眨眼的逍遙宮妖女寒星。可是她為什麼會和遮幕後人在一起,而且還藏匿在丐幫?而且看起來,他們似乎,交情匪淺。
司空毓兒同慕容筠玉回到丐幫的時候,已是凌晨。不消兩個時辰,天就要亮瞭。
她已經去看過瞭東方盟主,查探他體內的毒性,得到的,卻是一個驚異的答案。
司空毓兒眉頭緊皺,看著搖曳的油燈,竟不成眠。
次日。
司空毓兒帶著烏鴉,應人邀約,走進一處私人府邸的大門。
背著藥箱的烏鴉納罕:“姐姐,我們不是隻給窮人看病麼,怎麼今日來到這高府大宅?”
司空毓兒拍拍他的肩膀:“我們要為人看病施藥,處處都離不瞭銀子。姐姐不想讓義父因此徒添負擔。所以,我們偶爾為富人看病,收取酬金,折中周轉,便可以救更多的人瞭。”
烏鴉點點頭,上前去叩門。
府內的管傢見到是他們,便將他們請進。將烏鴉安置在客廳,隻讓毓兒一人前往後園。
“老爺正在後園內堂等候。司空姑娘請。”管傢前行引路。
司空毓兒斂裾施禮,對獨自去診治病人並不以為意。自背瞭藥箱,跟著管傢,來到後院。
但見後院亭臺樓閣,和前院大不相同,裝置的十分秀麗;抱廊走廈,屋簷流光;園內各色珍禽飛鳥,嘶鳴啾啾;處處透著富麗堂皇,一派奢靡景象。
毓兒漸覺異樣。一股壓抑的氣息似乎正從某處若有似無地傳來,令她心頭劃過一絲恐懼。
及至走到一間帶有雕著鏤空桃花心木的窗子的花廳,管傢低頭道:“司空姑娘,這裡就是瞭。”
毓兒答謝,那管傢回禮後竟轉身走掉瞭。
“哎”毓兒不解,卻又回身看那花廳,門是關著的。
想到裡面可能會見到的人,她畏懼,轉身想要走掉。
低頭凝眉想瞭一回,終轉身,伸手輕輕推開門,走瞭進去。
“既然想走,為何又留下?”一個熟悉的男子的聲音響起。
一股異香傳來,毓兒隻覺鼻尖一甜,頓時身體發軟,想要跌倒之際,伸手扶住身旁的幾案。
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移形換影,從屏風後飄過,輕輕將她擁在懷裡。“別怕,那隻是安魂散。”
他攬起她,大臂一揮,花廳的門便被合上;她閉上眼,可心裡出現的,依舊是那鬼面,依舊是令她害怕的身影。
他帶她走向一處抱廈內,將她放下,靠在那裡,自己卻徑直揮袖側躺在她面前,用手臂支著上身,定定地瞧著她。
毓兒使不出力,隻是道:“你把我引到這裡,為什麼?”
他撫弄著她的青絲,答非所問:“這幾日看來氣色好多瞭。可你易容成這幅模樣,實在不雅。”
“你既然知道我躲在丐幫,為什麼不派人來殺我?現在我武功盡失,不會再是他們的對手瞭。”毓兒低聲道。
“你為什麼就一定認為,我會殺你呢。”他說出這一句,帶著淡淡的失落。“我想帶你走。跟我走,好麼,毓兒。”
他緩緩摘下面具,不經意地一拋,那面具便跌落在不遠處的地毯上。他一翻身,便用頭輕輕枕著她的雙腿,又將她的手攬在手心裡。
“你可知道,我有多愛你麼。我本想用血手令將你斬草除根,可是卻一次次對你手下留情。我對你像著瞭魔般,除瞭你我再也看不上任何一個女人!跟我走。”
他用臉龐寵溺著她的雙手,她的指尖;他的聲音,透著低沉,帶著蠱惑。
毓兒笑瞭。但這笑,卻帶著冷漠。
“愛?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愛。你說你愛我,就不該強迫我跟你離開。”她搖頭道。
是麼。柴少康握著她的手,加重瞭力道。良久,他松開她,坐起瞭身。
從她的腰上緩緩地解下那個她從不離身的錦囊。他緩緩地拿出裡面的東西。撫弄著那隻紅玉短蕭,他又拿出那個有著獨特凹痕的小木匣。
“你畢生有三個心願。一,是找出你的身世,二,是為你的師父司空曙報仇雪恨,三是幫助你的慕容燕大哥重建遮幕山莊。”
司空毓兒大驚失色,愕然地看著他。他是怎麼知道的?
“毓兒,如果我能幫你完成這三個心願,你願意跟我走麼?”他道。
“你說什麼?”幫她完成三個心願?她實在難以掩飾自己心中的震驚。
不知道是受瞭藥性的影響,還是什麼,毓兒隻覺得她甚至都快要分不清他的表情。他似乎是沒有表情的;卻又似乎很是認真的看著她;眼神中明明帶著融不開的冷酷,卻又流露出款款深情,她糊塗瞭。
“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他緩緩將她再次攬起,蠱惑人心的聲音再次湊近她的耳朵:“我既然說得出,就必然可以做到。現在,第一個,開始瞭。”
之後毓兒便昏昏沉沉,睡瞭過去。
不知過瞭多久,半睡半醒之間,眼前人影幢幢。
那個蠱惑人心的聲音再次響起:“記住那個叫做完顏希尹的人。”
接著,四周便陷入一片寂靜。她依稀感覺到一隻冰涼的手在自己鬢旁發絲處流連片刻,那張鬼面在自己的眼前一閃而過,便消失不見。
又過瞭一炷香的時刻,毓兒恍恍惚惚聽見,有人。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瞭過來,聽得出來,來人似乎很是謹慎。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屬下參見大人。”
一個聲音響起:“免。這次來到洛陽,我不會停留太久。隻因有件東西,需要掩人耳目,才來找你。”
毓兒隻覺這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
“是什麼東西,竟要大人親自押送?”那老者語出驚異。
司空毓兒睜開眼睛,卻驚異地發現,自己此刻,正在一處橫梁之上!
柴少康為什麼會把自己丟在這兒?
橫梁下,是一處延展出來的鏤空式氣窗。透過氣窗一排排的縫隙,毓兒看到,下面是一間很破舊,空曠的屋子。一群衣著怪異的人,表情肅穆,正拱衛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他們的身後,擺放著一具黑漆漆的棺材。
而那身形高大的男子正轉過身,英俊精致的五官在燈火下愈發清晰,令司空毓兒見瞭,幾乎要驚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