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上元盛宴

作者:紫雲紓 字數:5258

命運的巨輪,在這一年,給所有的人,留下瞭不可磨滅的印記。與人,於傢,與國。而汲汲營營的人世之中,永遠一成不變的,也就隻剩下瞭變化。

正月十五夜,聞京有燈。

上元燈節其名,本由農歷新年後第一次月圓之日,人們以燈會友的歡慶活動而來。而洛陽此次的

上元燈節,恰逢其會;逢的是有“小孟嘗”之稱的惠海齋的主人冷三少的壽宴慶,逢的是一個引動眾多武林人士,有關玉美人的秘密。

正月十五夜,冷府紅燈常明,亮如白晝。

洛陽城內的各路達官顯貴,商界名流,甚至一些武林好友都前來為冷三少賀壽。

當然,其中還有不為人知的人物,比如名滿天下,昭明德善的楚淮王爺;比如聲動關塞內外,才智超凡的金國宰相完顏希尹;又比如,初出江湖便獨身勇闖自在城的武林後起之秀,遮幕遺孤慕容筠玉;再比如遭際曲折,去向成謎的冷酷魔教殺手,逍遙宮寒星使。

誰都不會想到,這些聲名赫赫的人物,竟或是喬裝改扮,或是更名改姓,或是遮蔽瞭行藏,都齊齊出現在冷三少的壽宴上。

三少將壽宴的場地設在瞭府中靠近水榭的花園空地上。此處前後靠著庭院,左側為水榭,右側是花園。

場地早已搭設完畢,一個碩大的“壽”字正提在前頭的主席正中;主席之下,左側靠水,右側靠園均各擺著百十張紅木食案,而尾席之末,則是一處搭建起來的高臺,各種雜耍歌舞,將會在這裡上演。

而能進入這園中席面上的賓客,自然都是今日三少壽宴上的上賓;至於那些無名之輩,則都在前院另設有客席百席之多。

趙應乾所在的水榭,正位於左側客席之後,居高臨下,水面距場中不足三丈距離,從小樓上的雕花格柵窗子觀望,場中的情景,一覽無餘。

及至賓客紛紛入席,場中驟時歡聲笑語,人聲鼎沸。

三少周旋於各路人物之間,個中神采不可比擬。及至開席,百名婢女侍從端上各種珍饈佳肴,其中不乏鹿肉,熊掌;又有人端上各種美酒佳釀,憑著個人不同的喜好,侍從一一派端完畢,絲毫不亂。一時熱氣騰繞,酒香四溢,場中盛況,可想而知。

趙應乾坐在水榭之上端著酒杯,靜靜地看著場中的人群。

忽然,在靠近三少的右手上席,他看到瞭幾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白菲兒和鬼影子。此刻,他們二人,正與三少的九妹冷子魚同席說笑,很是愜意。

“主子,想不到,白小姐和鬼影子,竟也成瞭惠海齋的座上賓。”循著小王爺的目光,德喜嘖嘖驚奇。果然是個手段非凡的人物,無怪乎天子會將他視作心腹重臣。

趙應乾笑瞭,一時竟十分想念曾經與白菲兒鬼影子等人一起同走天涯的江湖事。“德喜,你將名冊上的人讀來聽聽。”

德喜應瞭,取來名冊照次序讀瞭。方靖天則始終立在一旁,緊密觀望,一言不發。

名冊上的大多是洛陽的名商富賈和官府知交,不僅寫有名姓,還將每個人的大致體貌特征都附在上面,是以趙應乾一邊聽著,一邊慢慢廝認著那些人的座次位置。

白菲兒和鬼影子則略去不提,及至德喜念道:“尹希顏,中原人士,絲綢客商,常年旅居塞外,素喜廣結良朋,為人胸襟豁達……”的時候,趙應乾的目光,落在瞭一個容貌俊朗,目若星辰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亦與白菲兒、鬼影子同席,隻不過他坐在冷子魚的右側,神態自若,怡然自得。自己方才竟未曾留意。冷氏九妹似與他很是熟諳,兩人頻頻交杯互盞,言語甚歡。

趙應乾心裡的陰影慢慢在擴大。

當日在金國支瓦城外,他率部下拼死突圍,危難關頭,城門打開,在支瓦城西門之外,曾見到有一人立於馬車之上,笑看他們離開。

那人的笑容,帶著不可一世、笑看天下的意味。和眼前的這個人……如出一轍。

完顏希尹!

方靖天察覺瞭主人的異狀,頓時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神色大震。“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德喜吃瞭一驚,停下朗讀,探頭看去:“誰?”

“金國宰相,完顏希尹。”方靖天抱臂沉思。

“尹、希、顏。他把名字倒過來,倒是好喬裝!”趙應乾笑道。

“啊!”德喜驚呼:“此時既不是鄰國來朝,也不是使節入納,他無故出現在中土,實在有悖常理。按照大宋律例,番邦官員未經許可擅入宋土,那可是謀逆的大罪!更何況,他還是金國的宰相!”想到對方暗中極有可能在宋土佈置一些秘密活動,德喜不由心驚肉跳。

“不。越是這樣的時刻,越不能輕舉妄動。”趙應乾道。“隻要他不曾帶兵,即便是他犯瞭事,金國都還有與我朝交涉的餘地。”

“靖天,這幾日你大可不必顧慮我的安危,暗暗查看他是否有和異動。”趙應乾一聲吩咐。方靖天雖有猶豫,也隻得應瞭。

“德喜,繼續。”

“是。”德喜隻得又抱著名冊往下念,豈料尚未出聲,便倒抽一口涼氣,驚呆的說不出話來。

趙應乾和方靖天見瞭,大感奇怪。

“德喜,怎麼瞭?”趙應乾放下酒杯。

“主子……這……”德喜抱著名冊,不知如何解釋。

趙應乾起身,拿過那名冊。卻見下一頁的上面,記著丐幫白虎堂的幾位賓客。除卻白虎堂四大長老之外,還有兩個貌似平平無奇之輩。一個上面寫著王東海,僅記瞭一個“丐幫弟子”。還有一個卻是個女子,上面記著“丐幫幫主端木白之義女”,上首赫然寫著,司空毓兒。

“司空毓兒!”趙應乾大喜過望,登時沖到窗旁,手扶窗櫞,四下搜尋。

人頭攢動之中,他的目光,直直鎖定在坐著幾位身披麻袋的丐幫長老的席上。果然,一個身著紫色麻衣的女子,神色靜謐,坐在人群之中。隻是,她帶著面紗,容貌看不清楚。

可是,她的容貌匪夷所思。一時也不能確定,她是否就是司空毓兒。

趙應乾不僅不能確定坐在席間的司空毓兒是否就是他心中所想;甚至更絲毫都不曾察覺坐在司空毓兒身旁的容貌醜陋的小駝子,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慕容筠玉兄弟。

德喜和方靖天看瞭,頓時搖頭。德喜不由向趙應乾道:“主子,許是人有相似,名有雷同,巧合罷瞭。”

趙應乾緊緊抓著窗櫞,千頭萬緒,一時無言。

卻說場中,酒過三巡,氣氛高漲。鬼影子因為酒水喝瞭太多,起身出恭。

筠玉正愁尋不著機會,見狀匆忙向毓兒尋個因由,起身找他。

鬼影子來到茅廁,發現有人尾隨而來,也進瞭茅廁。

那個人很是古怪。他穿著一身破衣爛衫,乞丐一般,就連容貌也是十分醜陋。上茅廁站在自己旁邊也就罷瞭,可怎的還時不時地偷偷有意別過頭來看他?!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不,還看?!鬼影子心裡頓時窩著一股火。

匆忙出來,不想那人又跟瞭上來,就跟在自己身後。

鬼影子再也忍不住,頓時回頭大罵:“喂!你!夠瞭吧臭小子!一路鬼鬼祟祟的,跟著我幹嘛!”

那小乞丐聽瞭,嘿嘿一笑,扯皮道:“正所謂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難道許你走這條路,就不許我走不成?你說我跟著你,是何道理?再說瞭,難道你去得茅房,我就去不得?”

鬼影子聽瞭,鬱悶之至,想到白菲兒曾交代過自己,今日絕不能尋釁鬧事,原本指著那黑小子鼻尖的手指頭頓時又收瞭回去。“好。有你的!我懶得理你!”說畢轉身就走。

筠玉這廂笑得歡,忍住笑態,四下看瞭看,從鵝卵石路上撿起一枚小石頭,對準鬼影子的腦袋,就丟瞭過去!

“哎呦!”鬼影子頓時抱頭吃痛。是誰砸他?!

冷不丁地被人暗算,隻覺氣憤之至。回頭看去,除瞭那黑小子,哪裡還有別人?料定對方是有意惡作劇。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個箭步沖上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領,拳頭就揮上來。

“臭小子,你故意的吧!我鬼影子好久沒打人瞭,今天就拿你祭祭拳頭!”鬼影子氣得著實不輕。

筠玉強忍住笑意,死乞白賴道:“我就在這裡!石頭就是我丟的,我就是故意的!怎麼著?!你打我呀!”

鬼影子聽這話音,頓時火冒三丈,但實在覺得哪裡奇怪,又看著那黑小子似笑非笑極度欠扁的臉,他實在是覺得……哪裡,竟有點熟悉。

熟悉?

“你……”鬼影子頓時噎住。一時想不起來,曾在那裡和他見過。

“我……你……我……”鬼影子指著黑小子的鼻子,你你我我瞭半天,忽然靈光乍現:“你是筠……”

“玉”字尚未說出口,就被黑小子捂上瞭嘴,拉到假山後面的黑暗僻靜處。

筠玉緊緊地抓住鬼影子,在他耳邊輕輕地道:“是我。現今我藏身在丐幫白虎堂。明日午時三刻,我會在鯉魚居二樓龍門軒等你。不見不散。此事,暫時不要菲兒妹妹知曉,明日見面再詳談。”說畢,筠玉松開鬼影子,回前面繼續吃吃喝喝去也。

鬼影子尚未從激動中醒過神,那是筠玉?那臭小子居然是筠玉?!

定在假山後半天,鬼影子想著方才那番話。明日午時三刻?為何不讓菲兒妹妹知道?

終呆呆地走瞭出來,摸摸自己腫起來的後腦勺,才知道痛。這才想起,那小子方才暗算自己!

“臭小子,明天,你死定瞭!”

一時回到席上,看著白菲兒,幾番遲疑。

白菲兒見他哪裡不對,笑問道:“鬼影子,你怎麼瞭?”

“哦?沒事。沒事。哈哈哈。”鬼影子搪塞過,接著喝酒。

司空毓兒自從入瞭席,便在苦苦思量,該如何才能接近完顏希尹,查探妹妹小蝶被抓的因由。無奈卻苦思不得其法。

及至筠玉回來,酒宴正酣,而那邊高臺上,絲竹聲起,席間群情激蕩。

始知三少的另一位知交好友,紅粉知己,前來壽宴上捧場,登臺獻藝。不是別人,正是那粉面含嬌,有著傾城之貌的金牡丹。

毓兒暗暗心驚。她是見過金牡丹的,她是自在城柴少康的手下,為何也與三少相交甚厚?難道這其中,另有玄機。

冷子魚聽到那絲竹之聲,便知道是她來瞭。頓時嘟起瞭嘴。

她是素來不喜歡金牡丹的,偏生不明白,為何她的三哥竟和這種女人如此親密!

白菲兒不解何故:“九妹這是為何?難道接下來要登場的那個人,有事冒犯瞭九姑娘不成?”

子魚哭喪著臉道:“哼!”

完顏希尹見狀,笑向白菲兒道:“她倒不是在氣那接下來就要登場的人物,她這是在氣她的三哥呢!”

“哦?”白菲兒笑瞭:“那我就更得好好看看,接下來要登場的是誰瞭!”

鬼影子這時候多嘴道:“嘿嘿!我早就已經打聽到瞭,一會兒要登臺獻藝的,可是那名動洛陽,舞藝超群的牡丹仙,金牡丹!”

九妹聽瞭,更是嗤之以鼻,啐瞭一口道:“一個青樓女子,她也配稱仙?也對也對,她最擅長的,就是紅袖添香,狐媚男子!若要稱仙也可以,得先把那牡丹二字去瞭,換做狐貍二字才成!”

白菲兒和鬼影子看著九妹,頓時聞到瞭一股火藥味。面面相覷,各自暗笑不已。

想那洛陽第一歌妓金牡丹艷名遠播,名動全城。然她生性傲慢,視普通男子如糞土,在座的眾多顯貴富賈,許多人都曾為求見其一面而拋下重金卻苦苦不能得。但舉目洛陽,能容得入牡丹姑娘秀眼的男子,實在不多。惠海齋的齋主冷三少風流儒雅,算得上一個。她與惠海齋的三少冷玉書交好,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今日她肯前來三少壽宴上獻藝助興,就已經令很多慕名已久的人艷羨不已瞭。

此時此刻,眾人都將目光朝那舞臺上看去,見過的沒見過的,都唯恐錯過金牡丹的曼妙身姿。

三少則手持玉杯,神色專註,饒有趣味地看著對面高臺。

舞臺上,明燈驟熄,昏暗無光。

眾人正在納罕之際,卻聞得一陣悠遠,弦凝,冷冽的琴聲傳來。

那聲音透著一股清絕,令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之一整,靜寂下來。

隻見臺上光線暗淡處,有一位伊人,身姿曼妙,正在那裡撫琴。纖纖素手,十指靈動,婉轉憂思,清麗哀絕的曲調,如同孱孱流水,陣陣清風,巍巍青山,寂寂林濤,撲面而來!

那正是流傳千年之久的絕世古曲,鳳求凰?琴歌

在場中的賓客之中,亦不乏對琴技頗有研究之人,此時聽瞭,也忍不住叫好。

古琴,本是中原史上最早的彈弦樂器。因其弦音清、和、淡、雅,品格可謂風凌傲骨,超凡脫俗。

古琴但有金、木、水、火、土、文弦、武弦七根,可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輪、撥、刺、撮、滾、拂,能奏音百多種,可謂琴理精妙廣博,修習不易。

而這一曲琴歌,更是古曲中極難的一支,對奏琴者自身的心、意、境,以及琴技,琴位,琴理各方面的要求都十分之高。而此刻,臺上的女子,竟能將此曲演奏的如此神髓皆備,實在難得。

正在賓客們按捺不住的驚嘆之時,臺上的倩影,櫻唇微啟,吐氣成音: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徬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及至此,琴音轉瞭個調令,愈顯清越。臺上人又唱道:

邂逅相逢萼嶺邊,恐或是緣;相思漸纏,相見卻難。

山高路遠,惟有千裡共嬋娟,托鴻雁,快捎傳。

幽夢一簾無照處,但聽端詳;點絳唇紅,青柳眉黛。

星眸如水,卿心款款東南望,歌一曲,鳳求凰。

這曲歌,前半段,唱的正是鳳求凰,後半段,則新加入瞭詞令,愈顯新意和獨特之處。金牡丹那柔麗曼妙的音色,如同婉婉藤蔓,輕輕地,就纏住瞭全場人的眼,口,手,心。

這真真是,形方定人,技又驚人,妙音如此,弗如天籟!

所有的人都難能發出一點聲音,移動尺寸身形,若說方才有人還要叫好,此刻眾人,則已是連拍手的動作都僵在半空,如同被定住瞭一半。

譏諷如冷子魚,此刻也不由被那歌聲陶醉。白菲兒,鬼影子,完顏希尹更是看的專註,聽得仔細。就連水榭之上的趙應乾三人,也都驚嘆不已。

司空毓兒看瞭,忍不住輕聲贊道:“如此紅顏,果然傾國傾城。”

筠玉本看得仔細,這時聽瞭,看著毓兒,徑直附她耳後,嘻嘻一笑,說瞭一句話。

司空毓兒聽瞭那句話,面上一紅,拿起案上的筷子,照筠玉頭上就是一記,沒好氣的道:“觀舞!”

弦音漸息。

就在眾人暗暗慨嘆,這曲目之短,尚未一飽耳福的時候,一陣靈音宛若飛花炫蕊,音色陡然高妙,激蕩全場,讓所有人都引頸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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