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奇恥大辱之後,於是乎
於是乎洛陽城內便又多瞭一樁笑談。
那便是丐幫白虎堂的新任幫主,居然是一個容貌醜陋,汲汲無名的五袋弟子;而且據聞他被端木幫主任命為堂主的當日,才正式被授予加入丐幫的儀式。據聞執行儀式當日,他被五花大綁,丟在正堂,竟似極不情願,可最後愣是差點沒被口水給淹死。
“大哥!你既然身在我們丐幫,你就應該知道,被幫眾吐口水是每一位丐幫弟子所必經的一種儀式。可謂是級別越高,便越是盛大;一旦受瞭眾多弟兄的口水,那就表示,他們日後會與你甘苦與共,與你親如一傢。可你當日的表現,也未免太遜瞭吧!”烏鴉跟在筠玉後面,冷嘲熱諷地道。
筠玉轉過頭,臉色黑的頓時讓烏鴉閉嘴收聲。
哼!想想那天的慘狀,筠玉隻覺心底哀嚎陣陣,欲罷不能。若不是為瞭顧全大局,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還有鬼影子,居然害得他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的聚會化為泡影……
可是,看見眼前的人,心底所有的苦惱便全都煙消雲散。
司空毓兒正坐在屋內,看著手中的茶杯,想事情想得出瞭神。聽到動靜,見到是小駝子,笑道:“你來瞭。”
筠玉帶著烏鴉走進屋內,毓兒將點心端給烏鴉,讓他自顧自開心地吃著,看著他笑意淺淺。
筠玉自顧自地看瞭看自己不倫不類的衣服,一時自嘲道:“想不到,才不過一個月的時間,我就變作這幅模樣。”
司空毓兒笑瞭:“我都聽說瞭。這是好事。”
“連你也認為這是好事?”筠玉十分無語:“我生平最恨的,莫過於被人擺佈;別人強加一些事在我身上,即使是好意,我也不會接受的。”
司空毓兒聽瞭愕然。油然覺得,眼前的小駝子,和那個年輕人很像。隻是如今,他又流落在何方?
一時拍著他的肩膀道:“現在你既然已經做瞭堂主,以後就更要註意言行,莫要被人恥笑瞭去。三月初八,武林大會勢必有一番明爭暗鬥。如今讓你出師有名,也算對你是一重庇佑。”
筠玉無從辯駁,隻得吐露心底的憂慮,嘆道:“距離武林大會召開,還有四十多天。東方盟主他們所中的毒,卻依舊無解。我雖答應瞭盟主全力以赴,可如今的情勢,實在令我毫無信心。”
毓兒聽瞭,知他壓力重重,不免一時氣餒。寬慰他道:“你放心,銀澈針的解藥,我已經有瞭頭緒。我一定會在有限的時間內,配出解藥。此外,我曾經想過,要破除柴少康的陰謀,我們並不是毫無勝算。但是眼下,我們需要獲得更多人的支持和幫助。甚至敵人的敵人,我們也要爭取。”
“敵人的敵人?”筠玉一愣:“你是說,逍遙宮?”
司空毓兒點頭。
筠玉一時恍然有所悟,當下便暗暗決定,尋機探探那千雨霏的口風。
“我傢媳婦兒,真的是越來越聰明瞭。怎麼辦,我現在對你,可是越來越著迷瞭……”筠玉忽然伏在桌上,眉眼憂鬱,端起一隻手托著自己的下巴,道出這一句。
其實他真的很想說,有她在他身邊,他的心,總是很安定,很溫暖。
心底的感情,真的壓抑的太久太久;就連他自己都暗暗懼怕,也許某一天,它壓抑的久瞭,會忽然爆發。
可那重世俗的禁地,那道無形的枷鎖,真的越來越重,壓得他就要透不過氣來。
他總嬉皮笑臉,他總滿口胡言,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遮掩些什麼。
她不知道她正悄悄地改變著自己;她不知道憂鬱和愁思也會爬上他的心頭。也許,她總是認為自己就是那般嬉鬧快活的。
不。他並不快活。
司空毓兒一驚,隨即便看見一旁烏鴉擠眉弄眼的神色,面上一紅。
“我才囑咐過你身為堂主要謹言慎行!你往日裡滿嘴胡纏也就罷瞭,怎麼今日當著烏鴉的面,還這般放肆?”
“嘿嘿嘿……”烏鴉倒是絲毫不以為意。要是他的這位堂主大哥哪天不這麼油嘴滑舌,滿嘴胡纏,那才奇瞭怪瞭!
筠玉看著毓兒,居然故作老成地嘆瞭口氣道:“唉。唉。我隻是想贊你聰明罷瞭。”一副受傷的模樣。
“聰明。”毓兒聽瞭,嗤笑一聲,若有所觸,竟是一嘆:
“天底下,那裡有什麼天生就聰明的人呢!那不過是人在走投無路,無可選擇的時候,被逼之下想出的辦法罷瞭。久而久之,你辦法想得愈快、愈好,又漸漸習慣瞭用方法做事,就自然顯得你聰明瞭。”
筠玉無從理解毓兒話中的悲涼之意,頓時愣住。
兩人正靜默之際,忽然,一陣大嚼特嚼的噪音發作不已。
兩人又齊齊看向烏鴉,烏鴉正大吃特吃,神采飛揚地道:“安啦安啦!我的嘴巴,隻會吃好吃的東西,不會到處亂講話!”
兩人驟時啞然失笑。
當晚,司空毓兒帶著烏鴉,再次來到冷府,為司徒亮施針。
隻是這次,施針完畢,公孫蘭軒特地在花廳接待她。
“司空姑娘連日奔走,為司徒先生和九姑娘治療,我傢主人不勝感激。”公孫彬彬有禮。“我傢主人知道姑娘醫者仁心,視錢財如糞土,所以特意命小人訂購瞭一批優質的藥材,現在已經送往白虎堂,聊表謝意。”
一個婢女上前,她端上的,是一張朱漆裱單,上面列著凡幾味名貴藥材和常用藥材共三十一種,數量可觀。
司空毓兒暗嘆那三少籠絡人心的手段,一時接過那裱單笑道:“三少果然是心細如塵,這般盛情,小司空代那些久受病痛的百姓在此謝過瞭。”
“司空姑娘,現時我府中,還有一位上賓罹患重病,需姑娘診治,還請姑娘移步診治。”公孫蘭軒道。
“哦?煩勞總管帶路。”司空毓兒未曾多想,便跟隨公孫蘭軒,來到後院中的一處靜室。
可是當見到床上躺著的人,她險些就要定持不住,撲瞭過去。因為床上躺著的人,竟是小蝶!
“公孫就不打擾姑娘就診瞭。”公孫蘭軒說著,便退出屋外。
見到他退瞭出去,毓兒忙來到床邊,查探小蝶的傷勢。又仔細查看小蝶的左臂,始知那毒是被一種毒蟲噬咬所致,雖然兇險,卻並非不治。想起那天石洞中可能發生過激鬥,她不免心有餘悸。
急忙從藥箱中拿出匕首,用燈火燒瞭,用酒瓶淬過,輕輕割破她左臂腫脹的傷口,放出污血。
取出銀針,取定穴位施針驅毒;每下一針,拔出之時,都會有污血滲出;如此反復。
寫下藥方兩份,司空毓兒交給門外的公孫蘭軒一份,又交給守在屋外的烏鴉,命他親去抓藥。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毓兒調配好藥膏,輕輕塗在小蝶左臂傷患之處。
躲在密室之中,透過墻上的一處鏤空翡翠飾物所做成的假窗,趙應乾看著那紫衣女子,沉吟不語。
德喜不由嘆道:“主子,她必定是司空姑娘無疑!雖然容貌變瞭,可這天底下,除瞭我們之外,這麼擔憂小蝶安危的,也就隻有她瞭!”
“隻是……為何她如此喬裝,又不肯親來見你,如此輾轉的暗中提點我們救小蝶?”德喜講到這裡,又糊塗起來。
趙應乾一言不發。究竟他不在的時候,發生瞭何事,為何毓兒會武功盡失,流落在丐幫?
“德喜。我明晚便會奉命離開洛陽,你就留在冷府照看小蝶。待到小蝶痊愈,你即刻寫信報與我知。”趙應乾吩咐。擔憂小蝶的病情,又道:“去將司空姑娘開的藥方拿來我看。”
德喜應瞭。不時便帶著藥方返回。
趙應乾拿著那藥方,端詳瞭一會兒,不由大驚。
德喜見瞭,頓時關切地問道:“主子,怎麼?難道小蝶她……”性命堪輿?!
趙應乾並未作答,而是取過桌上的筆墨,在那藥方上每句的最末,各勾出瞭兩個字,一共是八個字。
那八個字看似毫不相幹,隻因是藥材的名頭,十分生僻拗口。
德喜並未看出端倪。趙應乾便道:“你將那八個字,或上下,或左右,兩兩拼合,便知端倪。”
德喜看瞭,失聲道:“完、顏、希、尹!這……”
趙應乾道:“她已經知道,我們也藏身在此,隻是她和我們,不便相見。”
德喜的驚訝程度,無可比擬。
“她這是在暗示我們,帶走小蝶的,正是完顏希尹,並向我們做出預警。換言之,完顏希尹出現在洛陽便絕不簡單。如此一來,你更不能單獨留下,不管完顏希尹暗中擄走小蝶的目的何在,小蝶都絕不能再出事,我會讓靖天與你同留洛陽。”
“……”變化如此之快,德喜也覺措手不及。想瞭一圈,又看看眼前密室外靜室中的司空毓兒,念及主子的情緒,隻道瞭一句:“主子,此次留下照顧小蝶,德喜必定肝腦塗地,拼死也要保護她的安危!隻是,司空姑娘,您……真的就不見她瞭麼?”
趙應乾看著那個身影,狠狠地站在原地。
終瞭,他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於是,第二日傍晚,趙應乾便乘著一乘不起眼的小轎,帶著武林至寶玉美人,奉命踏上歸途。
玉美人自然不能招搖過市,而是被放入瞭一口極不顯眼的箱子,跟隨馬車,喁喁前行。
他不是不想見她。恰恰相反。
途徑白虎堂,趙應乾突然命人停下車轎,又命人投上拜帖。
拜帖一去無蹤,門口的小乞丐,卻傳回瞭一紙書信。
坐在轎中,趙應乾打開那書信。薛濤箋上,除卻幾句偈語,別無他物,連個署名也無。那薛濤箋上題的是:
“天命尚有時,因緣不可轉。飄然霞雲疏,聚散且隨風。
最常道,西與東。
翩翩陌上客,頻頻忍往顧。心系不可見,念念猶咨嗟。
望添衣,風霜重。”
趙應乾看瞭,隻覺心頭悲涼之意升騰。一字一句,鐫刻於心。
天命尚有時,因緣不可轉。飄然霞雲疏,聚散且隨風。
最常道,西與東……
翩翩陌上客,頻頻忍往顧。心系不可見,念念猶咨嗟。
望添衣,風霜重……
是麼。人間別離,最是尋常;人事變遷,你俱已看透。你如此勸慰我,種種際遇皆隨風,任爾西與東。
你念我之心,亦同我念你之心,我豈會不懂。
相見復別離,情愁更勝,不如不見。
不如不見。一切,隻隨一個“因緣”二字。
“起轎。”放下轎簾,趙應乾心痛莫名。
人世間,嘆不盡的悲歡離合,難分難舍;紅塵中,道不盡的情深緣淺,人事變遷。都隻不過是,癡人一個……
玉美人現身洛陽不出三日便被運出洛陽城,是誰都不曾意想到的事,更是在日暮時分出城,神鬼不覺。
就連完顏希尹也不曾想到,此次大宋皇帝,出手竟是那樣的快。
是夜,就在趙應乾車轎離城之時,完顏希尹率領手下喬裝打扮,再度出現在落鳳坡的。
金龍老人跪倒在他面前,驚慌失措,膽戰心驚。
“我曾提醒過你,這件東西絕對不容有失,你竟然如此大意!”怒氣之盛,可想而知。
“宰相大人息怒!隻因這次那對手武功十分高強,小人不敵,東西才會被搶瞭去!若非小人逃得快,隻怕此次都不能活著向宰相大人報信瞭!”金龍老人戰戰兢兢,故作哀嚎狀。
完顏希尹負手而立,強壓著怒火,冷聲道:“帶走那件東西的,究竟是何人?”
金龍老人匆忙道:“他自稱是,楚淮王爺!”
完顏希尹大震。略略思索片刻,完顏希尹目光凌厲地看向金龍老人:“消息不會無端走漏。你給我仔細地想清楚!這幾日,有沒有任何不尋常之事發生?”
金龍老人想瞭想,這才道:“啟稟宰相大人,卻有一件事,十分古怪。就在你前來落鳳坡的當日,有一個容貌醜陋的紫衣女子曾經出現在這裡,後來,又被一個神秘的左手劍客救走!”
完顏希尹眉頭挑起。紫衣女子,左手劍客?
“如此重要的東西,你竟敢這般掉以輕心,徒生事端!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大人恕罪!”金龍老人這才知道大錯已鑄成,跪倒在完顏希尹身側:“小人是無心之失,還請宰相大人手下留情!”
“這件事,你自己向唐括皇後稟報吧。若你還想活命,就盡快完成唐括皇後上次交代給你的任務,將功補過!”完顏希尹揮袖怒道。
此次情勢復雜,變數之多,牽連之廣,大大破壞瞭自己的計劃;雖未損兵折將,但已令他堂堂金國宰相完顏希尹敗瞭三分,灰頭土臉。這在他,是從不曾發生過的事。
看來,是他太過小瞧瞭那宋國皇帝。
隻是這次,自在城突然攪瞭進來,鷸蚌相爭,才叫那北宋新皇漁翁得利。
好一個趙應天,趙玄德。既然如此,那就且留待他朝,一並清算!
留下金龍老人獨自一人,轉身便帶著眾人離去。
司空毓兒用指尖挑動著案上的燭火,神思百轉。
完顏希尹一定已經知道瞭小蝶已被人救走。而且,他一定也萬萬想不到,小蝶就被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冷府。
那冷三少果然是個厲害的角色,既然他能與趙大哥陳倉暗度,這也就說明瞭,那冷玉書的身份,絕不簡單。至少,他有一重身份,是皇傢的人。
完顏希尹如今已被驚動,她該如何做,才能接近他,令他不會生疑,又能不動聲色地打探自己的身世……還有,他又為何要抓小蝶……
僅憑她如今一人之力,這一切……實在好難,好難。
火焰,跳動的火焰發出的微光,越過面紗,幽幽映照著她幽幽的瞳孔。
冥冥之中,似乎,隻有一個人,能夠給她答案……她幾乎就要動搖。
輕輕吹熄桌上的油燈,她緩步走出屋外,關上瞭房門。
緊緊護住披風的軟帽,西風無情,吹進脖頸,凍得她忍不住牙齒打顫。
她再次來到瞭那座神秘的府邸,高府門外。
走上前去,想要叩門,赫然發現,那府門竟未鎖。
推開厚重的朱門,她輕輕走瞭進去。
高府門外,昏暗的後巷內,有人沉重的嘆息。
鐵面人站在陰影裡,思緒轉騰。
府中的回廊下,處處點著燈籠,在風中森森擺動;一些地方十分明亮,一些回廊後,卻十分幽暗。整座院子靜得出奇,竟仿佛沒有一個人一般。
令人壓抑無比的死寂。她的腳步很輕很輕。
從一處大理石欄桿上取下一盞琉璃瓦燈,端在手裡,走過一處又一處光線晦暗的回廊。
於是,在這寒冷的冬夜,一個裝飾富麗奢華的偌大園子,死一般的寂靜,毫無一絲生氣;有一個女子,飄然在昏暗的燈火下穿行,如同鬼魅。
伸手推開那鏤空窗欞的木門,毓兒走進瞭上次來到的那一處花廳。
花廳內沒有一絲光亮,裡面空無一人。
司空毓兒舉著燈走瞭進去。
打開琉璃瓦燈的蓋子,用手中的燈將屋內案上的燭火一一點亮,屋內的光線漸漸明亮瞭些,毓兒才覺心頭稍定。
忽然,一個幽靈般的黑色身影,赫然出現在身側的抱廈軟椅上。
毓兒心中一驚,頓時手中的琉璃瓦燈摔倒在地,燭火登時熄滅。
那個聲音幽幽響起:“你以前,從不曾這樣怕我。”在影子谷的時候,在她是寒星的時候,都不曾這般怕他。
他坐起身,屋內的燈火便照過他的蝶形鬼面,露出他的半張棱角有致的臉來。
毓兒定住心神。“我以為,你今夜不會來。”
“我猜到你有一天一定會來找我。”他道。
“而且我知道,你來瞭,一定會希望我在。這園子裡的燈,夜夜隻為你一人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