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毓兒靜靜地坐在小蝶的床邊,拔出最後一針。
公孫蘭軒則靜靜守在門外。
她的毒,已經清除完畢,今天,她就會醒來。
毓兒整理好一切,盥洗完雙手,打開房門。徑直對公孫蘭軒道:“公孫管傢,今天是最後一次施針。她的毒,已經完全祛除,兩個時辰之內,她定會醒來。待她醒來之後,每日隻需註意飲食,稍作碚元進補即可。”
公孫抬手為禮:“有勞司空姑娘瞭。”
毓兒再點頭,進去取瞭東西,便要離去,不想公孫蘭軒卻依舊守在門外等她。待她出門,他隨即道:“司空姑娘連日治愈瞭冷府內的幾位上賓,我傢主人心中十分感謝姑娘的妙手仁心。是以,他今日特意囑咐我務必請司空姑娘賞面一敘,當面道謝。”
毓兒愕然。自從上元盛宴匆匆見過之後,自己為司徒亮和冷子魚奔走療傷以來,冷三少始終是藏而不見;就連上次送上藥材的謝禮也都是公孫管傢代為轉達。為何今次忽然要見自己?
如今趙大哥已然離開洛陽,玉美人的公案已瞭解;冷府中的金國宰相完顏希尹雖然不動聲色,但無形之中因為搜尋小蝶的下落而滯留瞭數日。這次忽然請見,絕不是僅僅當面道謝那般簡單,僅從他幾次微微透露出的行事作風,便可知他另有所圖。
正在猶豫之際,公孫蘭軒已做瞭請的動作。“司空姑娘請。”他前頭帶路,竟似不容她拒絕。
毓兒隻得跟瞭公孫蘭軒,向園中而去。
“這裡是我傢主人的書齋。司空姑娘,請。”公孫蘭軒讓司空毓兒進入裡間,散去仆役,自己卻帶上房門,一人守在門外。
為什麼是書房,而不是花廳?毓兒的心底打著疑問。少不得走進裡間,不過數步,一抬頭便對上一雙似帶笑意,明亮卻又不可捉摸的鳳目。
這裡果真是書齋。裝飾簡約雅致,不見金銘石器,隻見四周的墻壁上,各式名傢水墨藏品間或懸掛其中。
屋子的一角插著大瓶的梅花,香氣馥鬱。兩旁俱是制風古樸,羅列整齊的書架。許多書卷因為時常有人翻閱而略顯陳舊,簪禮詩書之氣迎面而來;誰會想到,眼前的洛陽名商,竟還是位飽讀詩書的雅士。
目光轉向正堂書案,那冷三少的手上還拿著書卷。見是她進來,才停止審閱。“司空姑娘,請坐。”
毓兒這是第一次在白天見到冷玉書,與上元盛宴當晚所見,大有不同。
這個人稱洛陽“小孟嘗”,在北方數座名城兼有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能的名商、名士,惠海齋一齋之主冷三少,此時正一襲白色長袍,竟是便服,一副白面書生的無傷形狀。
這男子面如冠玉,青絲不紊,形容儒雅,俊秀異常。神色閑適,悠遊穩傕。最令人驚異的,是他的面容,看上去是如此年輕,哪裡像是剛剛過完三十壽筵的男子?
步步近前。眼前的文儒書生,越是看去無傷,毓兒便越是心驚。
“連日有勞司空姑娘為冷某看顧幾位上賓,冷某不勝感激。今日特邀司空姑娘一見,如不當面相謝,冷某於心難安!”三少笑道。
毓兒在幾旁坐下,隻得客氣回應:“三少言重瞭。司空亦知三少本是磊落之人,是以上次的謝禮,司空已破例收下,隻為造福百姓。今次三少如此莊重相邀再謝,實在令司空厚顏不已。”
冷三少幽幽審視著面前的司空毓兒,若有所思,卻繼而笑道:“上次殺害武赫堂主的兇手,不知貴幫是否已查出下落?”
司空毓兒聽瞭便答道:“丐幫已發出追緝,尚未抓到兇手金牡丹。此次,還要多謝三少助我丐幫找出兇手的真實身份。”
三少擺手:“此案既牽連進我惠海齋,冷某必然不會坐視旁觀。你大可回去告訴端木幫主,倘若緝拿兇手金牡丹有任何需要冷某之處,惠海齋畢竟鼎力相助。”
司空毓兒點頭:“多謝三少豪義!”
就在這時,門外茶水送到,公孫蘭軒親自端瞭進來,主賓皆奉畢,退出門外。
“這是我命人特意準備的,司空姑娘嘗嘗看。”三少率先端起茶杯。
毓兒看著那茶盞,端來輕嗅,果然清香馥鬱,便飲瞭一口。初入口時,極苦,她不由輕皺瞭下眉。待到喝下,稍待片刻,隻覺口有餘香,甘怡微顯。
“果然是好茶。”司空毓兒笑道。怎奈自己實在不諳此道,不敢多置評論。
三少看著毓兒,眸底漸漸生出寒意,卻仍笑道:“聽聞丐幫幫主端木白之義女小司空,傢鄉本在江南,且久居揚州。為何今日,竟連傢鄉的一品綠毛都品嘗不出瞭呢?”
毓兒大驚,坐在原地,一時靜默。
“你的確久居揚州,但卻並非故土江南。”三少從書案後緩步走出,負手而立,乘勝追擊。
“我早該想到,上次的那位小駝子兄弟輕功不凡,武藝高強,正應是不久前逃出自在城的遮幕後人慕容筠玉喬裝而成,而你,才是真正的寒星!”
毓兒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著冷三少的話,神色逐漸化作平靜。
“隻是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逍遙宮寒星使,雖逃過自在城的生死劫,如今卻已變成瞭不會武功,四處奔走,解人病痛的丐幫女神醫小司空。”三少轉身看向司空毓兒。“我很是好奇,究竟是什麼,讓你大改以往冷酷狠毒的行事,轉而一心向善瞭呢?”
他的語氣一直都很平靜,仿佛是在和一位老友敘舊。
是。是什麼改變瞭自己?司空毓兒坐在那裡,忽然連自己也問住瞭。
仿佛,除瞭丐幫幫主端木白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由,讓她從自在城一度死裡逃生,轉世為人。隻是她卻忘瞭。
毓兒緩緩起身,語出驚人。“你今日邀我相見,可是趙大哥的意思?”
事已至此,死撐無益。
三少聽瞭,狀似無傷,反而溫和地笑著點點頭:“你可以這麼認為。”
“你撒謊!”毓兒驚怒之餘起身道。
“且不說趙大哥已經離開洛陽,隻今日如此邀見,也絕非是他一貫的行事!也許,你是皇傢的人。趙大哥信你,可我不信你!”
“你果然很聰明。”冷三少絲毫不為所亂。“隻是,我很遺憾。那也就意味著,今日,你不能再走出這冷府瞭。”
毓兒面色大變:“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會知道我是什麼人。”三少的語氣依舊溫和。“隻是以後的時間,要委屈司空姑娘聽我命令行事瞭。”
“聽你行事?你……憑什麼認為我會聽你擺佈?”毓兒慍道。
三少走回書案:“就憑如今,小蝶,白菲兒和鬼影子三位,都是我冷府的座上賓!”
毓兒大驚失色。小蝶在他手上!她怎麼忘瞭?!
“小蝶是你的妹妹,你絕不會置之不理。這還要多謝你,為她治愈瞭蟲毒。就連白菲兒和鬼影子也都是遮幕後人慕容筠玉的生死之交。冷某既要留貴客,就一定有要貴客非留不可的理由。”三少神采冷倨。
“你……”毓兒怒意升騰。“你好卑鄙!”
“罵得好!”冷三少聽到毓兒的謾罵,竟毫不生氣。
“你就不怕來日,我見到趙大哥,告訴他你的行徑?!”
“哈哈哈!小王爺就是知道瞭,也不會責怪與我。”三少頓首笑道。“這其中的原因,你日後也會知道。蘭軒!”
公孫聞訊,隨即推門進來。
“將司空姑娘請入後府別院。沒有我的許可,不許任何人靠近那裡!”三少一聲命下。
“是。”公孫蘭軒聽瞭,隻得走向司空毓兒:“司空姑娘,多有得罪。請。”
毓兒看著面前的冷玉書,心頭難定;終跟著公孫蘭軒,咬牙走出門外。
如今已是騎虎難下,勢同水火;她悔恨自責不已。
自己隻道將小蝶救出魔窟,卻親自將她再送入虎口!這冷府之內,層層陰謀,處處透著蹊蹺;論聰明智慧,她哪裡是冷三少的對手。
趙大哥已然離開洛陽,如果他知道瞭冷府所發生的事,他是否果真如三少所說,無動於衷?
她已成功欺騙柴少康達成交易,可是那隻是為瞭拿到解藥的權宜之計;小蝶被擄必不尋常,而要查出自己的身世,金國之行勢在必行,她正苦於如何伺機接近完顏希尹;此時竟受困於人,該如何是好?完顏希尹隻怕,不日也要離開洛陽……
一時司空毓兒眉頭緊鎖,愁緒萬千。
獨自佇立在別院深處,毓兒從懷中取出那細瓷小瓶。
這是她從柴少康處得來的解藥。離正月初一第一位掌門遇害中毒的日子已過瞭二十日有餘,時間日益緊逼;此時此刻,解藥如何傳遞?
正在猶疑,公孫蘭軒走瞭進來。此次,他的手上,端著筆墨紙硯。“我傢主人請司空姑娘執筆寫
下書信,將由屬下代為轉呈丐幫端木幫主和王東海小兄弟。”
“你傢主人,果然是心細如塵。連我需要寫信,需要寫給誰,都為我打算好瞭。”毓兒淡淡道。
公孫蘭軒豈未聽出她話中的譏諷,絲毫不曾慍怒,反是溫和地寬慰她道:“司空姑娘不必擔心。我傢主人絕無意傷害司空姑娘。隻要姑娘肯與我傢主人合作,他必然視白姑娘等人為上賓,照看她們的安危。”說畢,便將紙箋鋪好,遞上墨管。
毓兒拿起墨管,卻不曾下筆。忍不住問向公孫:“你可知道,你傢主人究竟要我為他所辦何事?”
公孫蘭軒自是搖頭,三緘其口。
好個公孫!毓兒再嘆那三少收服手下的本事。
毓兒當下便寫瞭兩封信。一封寫給端木白,一份給小駝子。俱是一樣的口吻,隻道冷府中有位三少的門客身中劇毒,危在旦夕,需要她留府全力醫治數日,無需勞記掛念雲雲。
寫完之後,筆墨晾幹,公孫收起書信,卻不曾裝封。很顯然,是要拿去給主人先過目。
“這裡是我傢主人在府中的別院,但他公務繁忙,極少留宿於此。司空姑娘就在這裡好生休息吧。”說畢,公孫蘭軒帶上房門,退出別院。
毓兒輕輕一嘆。這個時刻,她是斷不會愚蠢到在信中傳遞信息的;若要傳遞,又豈能逃過那冷三少的火眼金睛?
忽想起那一日自己診治小蝶之時寫下的藥方。公孫蘭軒想必也早已遞給他的主人閱過。三少如此不動聲色,完顏希尹那一方也是暫無動靜。換言之,那尹希顏的真實身份,三少或早就已知曉。
此人實在是城府叵測,正邪難分。或許他不會傷害趙大哥,但對趙大哥之外的其他人,實難揣測!
公孫蘭軒親自送來信件之時,慕容筠玉接到那信件,當下閱過。既見是毓兒的筆跡,那冷三少又是個別樣胸襟的人物,白菲兒與鬼影子現都在府中,雖未相認,亦算照應,絲毫未生疑竇;反是暗中思謀多日,該如何勸說千雨霏聯手對付柴少康。
卻說那冷子魚,自拿到白菲兒所繪的畫像後,便溜出府門,避開惠海齋的寶號,偷偷跑到市面上,私下裝裱那幅丹青。當日與那老板約定時日,今日正是取畫之時。
懷中抱著裝著卓南風畫像的滾盒,冷子魚獨身走在長街之上,心情大好。
完顏希尹同金龍老人,正隱蔽在小巷之後,一齊註視著那道紅衣身影。
“時間緊迫,今日便是最後的機會。你去吧。”完顏希尹冷聲對金龍老人道。
金龍老人聞言,重重點頭。
卓南風正從屋外而來,剛進入室內,便見到桌上的一封不具署名的密信。
打開信件,展開裡面的宣紙讀瞭,卓南風大驚,隨即便消失在門外。
那信上寫的是:“欲救冷九妹,速至落鳳坡。”
冷三少親自步入別院。
公孫蘭軒見到是主人,忙上前道:“已經準備妥瞭。”
司空毓兒看著鏡子中冷玉書的淺影,隻是冷聲問道:“為何要我假扮小蝶?”
此時的她,與小蝶一般的裝束,喬裝早已被卸去。
三少看著鏡中的那張清麗容顏,隻是答:“如果不是小王爺出手,小蝶此刻,應該已經到瞭金國上京瞭。”
毓兒大驚,起身轉向三少道:“難道你要我代替小蝶,去金國?”
“不錯。”三少負手而立。
“你這是在告訴我,你算計我妹妹小蝶的計劃泄露,便拿我來李代桃僵,偷天換日?!”毓兒再也按捺不住,指著冷三少,難掩怒容。
“你和完顏希尹根本就是早已相識!難道……你與他是同謀?此時你要我去金國,究竟是何目的?”
“隨你所想。”面對毓兒的詰問,三少竟似絲毫不以為意。“你認為是陷阱也好,逼迫也罷,此番你前去金國,勢在必行。”
毓兒且急且怒:“我怎麼知道,你要我去金國,會不會是要我殺人越貨,又或是通敵叛國?!你就是殺瞭我,我也不會任你擺佈!”如此被人明刀明槍的算計,她實在難以忍受。
三少聽瞭,用手指輕輕摸瞭摸鼻尖,輕輕點瞭點頭。
“昔日呼風喚雨的冷酷殺手寒星,今日竟淪為階下囚,還要受制於人,任人驅使我可以理解你現在的不快。”他竟柔和地笑瞭起來。
仿佛他根本不是在脅迫和算計面前的人,而是在和對方友好相商!
毓兒竟發現,冷玉書是她所見過的人之中,唯一令她能完全無法冷靜,難抑怒火的人。
三少繼而道:“你放心,我不會要你殺人越貨,也不會要你通敵叛國。至於此行的目的,所幸今日就讓你知曉。你是個聰明人,及早知道,也免得來日我再費唇舌。你的任務就是,到瞭金國之後,潛伏為細作,盡快找回最後一枚血玉指環,解開玉美人最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