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頭很沉。
她的腦海裡意識一片混亂;她幾乎完全無法控制它們,任憑它們在自己的身體裡橫沖直撞。她的身體很重很重,重到她幾乎無法再負荷。
她感覺到自己在不停地墮落,四周是駭人的一片黑暗,所有的過去,仿佛都化作幻影,遠遠地離她而去。她的燕大哥,她的南風,趙大哥,慕容筠玉……
黑暗之中,她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握住瞭她的手,仿佛要給她力量,熬過這一切。
毓兒睜開瞭沉重的眼睛,卻看得不甚清楚。眼前幾個人影晃動,有婢女,也有大夫,可是他們都衣著陌生怪異;還有一個人一直都在,是完顏希尹。
完顏希尹看著神容憔悴的她。
大夫說她隻是感染瞭風寒;幾日前舟車勞頓不曾休息,再加上神思遭受巨大的刺激,氣急攻心,血氣不暢,鬱積五內,才會吐血;如今積鬱已排出體外,她的身體調養過後自會康復。
那些人陸續走出瞭屋子;屋子裡靜瞭下來,似乎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就在這時,站在床榻前的完顏希尹說瞭一句話。
“不要怪敵人對你殘忍。這本就是個強者和掠奪的世界。你要學會順從和等待;等到你足夠強大的時候,你也可以再去殘忍的回報你的敵人!”
他的語氣依舊是冰冷的。
說畢,他離瞭她,走出房門。
三天後,毓兒的身體終於好瞭起來。她隨著婢女前去書房見完顏希尹。
完顏希尹正在書房查看公文,見到是她來瞭,放下卷冊,毫無寒暄,隻是冷聲道:“你已經浪費瞭我們太多時間。”
毓兒看著他,咬牙不語。
他起身道:“今日,我便會帶你去見海濱王,你的族兄,遼國的亡國之君耶律延禧。”
毓兒無法解釋自己心頭的那種復雜的感覺。她有多麼迫切想要見到她的親人的同時,就有多麼真實的切膚之痛。
“雖被降為海濱王,他也隻是金國的一名戰俘而已。”完顏希尹語出似不經心。
毓兒沉默,可是莫名的恥辱感如同一柄利刃,折磨著她的神經。
“你要緊記,雖然你和他是兄妹,但也不是隨時想見就見的。見到海濱王,記得向他轉呈我的問候。”完顏希尹說完,便舉步先行。
馬車緩緩移動,紛紛揚揚的大雪在夜間便已停瞭,此時夜盡天明,寒風凜冽,凍雪成冰,空氣中的寒意更加刺骨。
毓兒坐在馬車裡,等待著。
這一路,仿佛走瞭很久很久。馬車,終於停瞭。
她下瞭車。於是,逆著清晨並不怎麼刺眼的陽光,她看到瞭一座破敗不堪的建築。那座府邸四周,有金兵看守著,而裡面軟禁著的,便是和她流著相同骨血的親人,她僅存的一個族兄,大遼的亡國之君,耶律延禧。
她看著門前的破落的匾額。“海濱王府”幾個大字歪歪斜斜地立在金文之旁;因為那牌匾陳舊不堪,積滿灰塵,本就是掛歪的。
有人撩起完顏希尹馬車的厚重佈簾。完顏希尹看著她冷冷地道:“你隻有兩個時辰。進去吧。兩個時辰之後,我會派人來接你。”
佈簾放下,完顏希尹的馬車緩緩離去。幾名帶刀侍衛留下,帶她進入瞭海濱王府。
王府內一片荒蕪,四處積雪。屋簷十分破敗,有些地方甚至沒瞭瓦片,冷風吹著屋頂的積雪無情的灌進去,裡面居住的人的境況可想而知;道路上的積雪更是無人清理。白雪和著泥土凍在一起,十分堅硬;腳下十分的滑,毓兒幾乎是呼氣成冰。
在一處大殿外,那些侍衛停瞭下來,伸手往裡一指,便要她進去。
毓兒愣住,終緩步走上臺階。
就在這時,有人從裡面打開瞭大殿的大門。
一個武將模樣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口。他同樣穿著金服,但是很明顯,他不是金人。
他說著生硬的漢文,對毓兒畢恭畢敬的行瞭一禮:“王爺在殿中已等候多時瞭。”
毓兒並不知那人是誰,隻得舉步進瞭大殿。
清清冷冷的大殿中央,有一人正坐在那裡。
毓兒一步步走近。那是一個中年男子。他容貌俊朗,皮膚略顯黝黑,顴骨高聳,眉宇間因為長時間的憂慮而蘊含著蒼涼;他的神容無盡憔悴,臉色因為寒冷呈現出微微的青色。唇上一縷髭須,盡顯鬱鬱消沉。
這就是她的那位族兄,遼國的亡國之君,她所剩不多的血脈至親?
“你來瞭。”耶律延禧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嘶啞。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他看上去應該是病瞭,還病得不輕。
毓兒心生關切,匆忙上前,扶住他,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耶律延禧幾次想要忍住咳嗽,很久才恢復平緩。片刻後他終道:“你果真,是阿久裡姑姑的女兒?你的背上,果真有那狼首刺青?”
毓兒眼眶一紅,險些忍不住,點頭道:“對不起,我來得太遲。哥哥……”隻到這裡,她的淚便已忍不住滾落。
那一句哥哥,叫的是何等艱難!
耶律延禧擺擺手道:“不要說出那樣的話。就算到瞭今時今日,我們耶律一族的子孫,也絕不能輕易低頭!”
方才那開門的遼國武將此時在一旁聽瞭,也不由面露悲痛,幾乎要落淚。他強抑悲傷,上前一步道:“王爺,隔墻有耳……”
司空毓兒且驚且悲。
耶律延禧擺手對他道:“大石,你且在門外候著。我自有分寸。”
那名喚大石的武將聽瞭,便退出門外。靜靜在寒風中關上瞭大殿的木門。
“聽聞這次,是宰相大人親自將你帶回?”耶律延禧問道。
毓兒點頭。
“你隨我來。”耶律延禧不再多問,拉住毓兒的手臂,抬步帶她來到後堂。
在後堂幽暗昏惑的光線中,毓兒看到瞭令她畢生難忘的一幕。
後堂裡空無一物,除瞭幾個石柱外,便是四面的墻壁。可是就在那墻壁之上,毓兒看到瞭一幅幅巨大的畫像。畫像之上,色調蒼勁、靜默的油彩,在昏暗之中幽幽地發出微微的光芒。
沒有祭案,沒有牌位,沒有貢品;因為一切都不被允許。
毓兒的心底生起瞭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
“跪下。”耶律延禧雙眼註視著畫像,卻沉聲對著毓兒說道。
毓兒看瞭,隱約知道那些是什麼,心情的肅穆沉痛之情,可想而知。對著那四壁祖先的畫像,她跪瞭下來,熱淚忍不住滾落。
耶律延禧緩聲道:“這,就是我們契丹一族的歷史!就算我們遼國已滅,傢園已毀,我們耶律一族的歷史也絕不會被磨滅!我要你牢牢的記住,你今日所見到的一切!我要你當著我們耶律一族祖先的魂靈發誓,你絕不能忘記國滅之仇,你絕不能忘記傢破之恨!”
毓兒咬緊嘴唇,艱難地道:“耶律一族列位先祖在上……不肖子孫司空毓兒在此虔誠叩拜!司空毓兒在此發誓,我絕不忘國滅之仇……絕不忘傢破之恨!”
耶律延禧並沒有扶她起來,而是用他的那雙征戰殺人無數的大手,撫過那一幅幅畫像。
“你的祖先耶律阿保機,乃是一位驍勇善戰,胸襟睿智的契丹英雄!兩百年前,他率領我契丹一族南征北戰,歷經百餘役,平定瞭契丹七大部落,並帶領我契丹子民南下,攻城掠池,統一北方各族,建立起遼闊的遼王朝。”他指著居中的一幅畫像,對跪在地上的毓兒循循講來……
那是太長、太長的一個故事。
耶律延禧不允許司空毓兒隨意說話,因為他知道,時間不多。
毓兒傾盡耳力,認真地聽著,唯恐漏過一字一句:隻覺眼前仿佛便是戰馬飛馳,硝煙密佈的戰場;耳邊充斥著震天的廝殺聲和馬鳴聲;無數的鮮血從那一幅幅畫面流淌沖刷而過,從兩百年前撲面而來,從她所完全陌生的過去而來……
她所空白的過去,終於被填充,被寫滿。隻是,填充這一切的,竟全都是血和恨!
八幅畫像,八位遼國的天子,契丹一族的八位王者。
而今,眼前的這位亡國之君,依然在頑固地捍衛著皇族最後的尊嚴。此時此刻,他還要將這種捍衛延續,他要將這血的歷史和血的記憶灌輸直至契丹一族最後一人。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
昔日久經沙場的馬上雄主耶律延禧,此時也已是淚流成行。他緩緩地跪倒在司空毓兒面前。
毓兒大驚,哭聲道:“哥哥……”
耶律延禧緊緊抓住司空毓兒的手臂,泣聲道:“妹妹,為瞭我們耶律一族的命運,你絕不能忘記國滅之仇,你絕不能忘記傢破之恨!”
毓兒也是情難自已,悲痛難當,流著淚,她重重點頭。
“燃起你的恨!”耶律延禧激動異常:“你要恨!你要恨所有奪取你傢國的金國人!你要時時刻刻謹記著我契丹一族的利益高於一切,身為耶律一族的子孫你絕不能忘記你的責任!”
“我不會忘!不會忘!”毓兒泣不成聲。
“我要你在祖先面前發誓,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你都要永不放棄求生的意志和報仇復國的希望!我要你發誓!”耶律延禧緊緊地扣住毓兒的肩膀,重重地說道。
“我發誓!我發誓……”毓兒在哭泣中點頭道。
“你要活著,一定要活下去!不管用什麼方法!哪怕被金國人奴役,做他們的奴隸,被他們,替他們為奴為婢,你都要好好地活著!因為,隻要我們活著,我們就是契丹!你知道麼?你知道麼?!”耶律延禧對毓兒大聲嘶喊道。
“我知道!我知道!”毓兒再次重重點頭。
“為瞭我們耶律一族的存亡延續,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更是我們耶律一族的命!認命吧,永遠不要忘瞭你的責任,也永遠不要忘瞭我今天的叮囑!”耶律延禧和司空毓兒雙雙跪在那裡,交頭痛哭。
就在這時,方才那名喚大石的武將急急走瞭進來。
時辰到瞭。
“記住我今天的話,不要忘瞭你的責任!你去吧!”耶律延禧頓時跪坐在地上,忽然一下子失去瞭氣力。
司空毓兒看著耶律延禧,忽然一步都不能挪開自己的腳步:“哥哥!”
“走!”耶律延禧嘶聲大喝。
毓兒終於站起瞭身,往外走去。
她走出前堂,走出大殿,忽然跑瞭起來。一邊哭,一邊跑,終於,腳下一滑,她重重地跌倒在大門邊。
眼前就是海濱王府的破舊門檻,她趴在雪地裡,滿身滿臉都是雪,卻已全然忘記瞭寒冷和麻木,哭的心痛欲絕。
門外安然地停著金國宰相的馬車。金國宰相已經到瞭。
搭著厚重的佈簾,毓兒抬起頭,盯著那佈簾,想到那佈簾後的人,心底忽然升起瞭濃濃的恨意。
“你要恨!你要恨所有奪取你傢國的金國人!你要時時刻刻謹記著我契丹一族的利益高於一切,身為耶律一族的子孫你絕不能忘記你的責任!”
她要恨!
她恨金國人,是他們毀瞭她的一切!她更恨眼前的人,正是他金國宰相完顏希尹,指揮著金國的兵馬,屠殺著她契丹一族的子民!
耶律大石擔憂之下追瞭出來,見到她跌倒,匆忙將她扶起。
可是兩名金國侍衛隨即沖瞭過來,推開耶律大石,強硬地將毓兒拖出府門。
“哥哥!哥哥!”毓兒忽然不願離開海濱王府半步,她悲痛地朝向王府的方向哭喊瞭出來。“他還在病中!為什麼沒有人給他看病?!哥哥……”
立在門內的耶律大石已是淚濕前襟。他緩緩伸出自己的胳膊,向門外被拖進馬車的司空毓兒無限肅穆地行瞭一禮,算作道別。
她是怎麼被帶回宰相府的她已記不清楚;被帶回屋子之後,她木然地坐在房內,神情悲絕。
完顏希尹似乎十分忙碌,一直未再露面,直至當天晚上用膳時分。
毓兒再次被帶入前堂與完顏希尹一起用飯。
呆坐在木案前,毓兒一動不動。
完顏希尹看著她,猶若在敘述著一件絲毫不相幹的事:“今日海濱王府,海濱王耶律延禧與族妹司空毓兒二人,於王府後堂密語瞭兩個時辰,中途交頭痛哭,直至分別。”
毓兒聽著他的話,面上未動,心頭驟時翻起滔天巨浪。
“今日午時,唐括皇後聽說瞭此事,非常的不開心。”完顏希尹依舊淡淡地道。
“哥哥他在病中,病得很厲害,為什麼你們……沒有人為他看病”
她隻說瞭這一句,聲音低低的。
完顏希尹看著她:“昔日我在支瓦大營見到的司空毓兒,果敢聰明,行事不讓須眉。何以今日,你的果敢聰明,全都不見瞭呢?還是你已經被眼前的局勢,完全亂瞭陣腳?”
她沉默以對。
“飯涼瞭,用膳吧。”他不再說話,開始低頭用飯。
毓兒死死地盯著桌案,看著案上的那柄分食用的鋒利的匕首。
她緩緩拿起那柄匕首。
抬起頭看著正在用膳的人,她拿起它,一下子站起來,舉起匕首便向完顏希尹刺去
陪侍在周圍的金國婢女門大驚失色。
就在那一霎那,完顏希尹一舉便用右手抓住瞭她的手腕。她動彈不得,完顏希尹稍稍用力,她手中的匕首便掉在瞭食案上。
“下去。”他用金語說出這句,那些婢女們紛紛退瞭出去。
“支瓦大營裡我曾給過你機會殺我。現在你想要取我的性命,沒那麼容易瞭!”
他緩緩起身,將她大力拉過,不論她有多不甘心,也將她重新按回坐席。“你的武功雖然沒瞭,可是身手還是十分敏捷。”這一句,算是贊許。
“我真後悔,當初沒有出手殺你。”毓兒看著他,咬牙切齒地說出這一句。
“看來,三天的牢獄之苦,還是沒有讓你變得清醒。”完顏希尹走回自己的座席。
“沒關系。為瞭讓你盡快與我們合作,我會讓你盡快清醒的。”他道。
司空毓兒憤恨地看著他。
“是你完顏希尹!是金國人!是你們害我國破傢亡!我絕不會和你這樣的人合作!”她氣急,流著淚,指著他控訴道。
完顏希尹面上一頓,隨即又道:“你會答應與我們合作的。而且是很快。”
就在這時,門外有幾位金國侍衛走瞭進來。為首的一個向完顏希尹施禮過後對他恭敬地道:“皇上口諭。明日太宗陛下在松林獵場舉行冬獵,並會設宴犒賞三軍,請宰相大人屆時前往。”
“完顏希尹謝陛下隆恩。”完顏希尹走下坐席,向皇宮的方向施禮謝恩。
“宰相大人,除此之外,陛下另有吩咐,屆時請務必帶著耶律皇族之女司空毓兒一同前往。”那侍衛首領看瞭看端坐在一旁的司空毓兒。
完顏希尹點頭。“有勞傳話。”
那侍衛首領還要去別的地方傳話,並未作停留,向完顏希尹別過,便離瞭宰相府。
毓兒悲痛之餘疑惑不解,為何金太宗會在這個時候要見自己?
“明日禦前面聖,如果你不想丟掉性命,就要小心你的言行。”完顏希尹扔下這句話,走回自己的坐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