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明明隔得那般久遠,久遠到,令人的記憶甚至都無力去鐫刻流年往事。
可是我,卻尤其記得那年夏天,草原上開的格外嬌艷的各種顏色的麗花。
我的母親,是大遼國的王後,出身大遼貴胄蕭氏,本名觀音。母親十三歲時便已是草原上蜚聲各部落的才女,詩詞歌賦無一不通,尤其是她彈得一手好琵琶,最為父王所喜。那年夏天的行宮狩獵,我常常每晚在帳裡聽著母親細碎如落玉般的琵琶聲入夢。
我的父親,遼道宗耶律洪基,每次忙完朝務回到母後的大帳,總是喜歡一下子抱起我,用他濃密的胡子故意紮上我小小的臉頰,笑得臉頰紅潤,卻還不忘對著身邊的臣子們朗聲道:“哈哈哈哈!我們的阿九裡公主,是草原上最美麗最聰慧的一朵麗花!”
父王的胡子可以算得上是我童年時最討厭的一件事物瞭,可是偏偏父王就愛這麼幹,我總是氣壞瞭。每每這時,跟在父王身邊,最疼愛我的昭懷太子,我的同母王兄耶律浚,總是會像變戲法般,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束剛采摘來的小麗花,遞給掙紮著氣呼呼從父親懷抱中跳落地面的我,寵溺地道:“給我的妹妹,草原上最美麗最聰慧的麗花公主!”
每到這時,我與父王胡子之間的不快總是瞬時就消散無蹤。我一面接過小麗花攬在懷裡,一面楊瞭揚我總不離手的小馬鞭,央求耶律浚哥哥,教我騎馬、射箭。“浚哥哥,我要學射箭,我不管,你答應過要教我的,直到我學會為止!”
浚哥哥總是拗不過我,向父王告瞭準,便帶我策馬來到草原上的射場。
遼人酷愛騎馬,身為遼國公主,雖然我年紀小,也不例外。同哥哥一起坐在馬背上馳騁,帽下五彩的遼珠在我鬢旁發出清脆的響聲,在草原上釋放著我那顆自由的心,世間實在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瞭。
遼兵配備的弓箭太大,不適合我,於是哥哥便特地為我做瞭一個適合我使用練習的小型。隻是他總是不肯我用帶箭簇的,每每令我心下不夠暢快。可是,隻要和我的浚哥哥在一起,看著他飛揚的笑靨和神采,我就能很快地忘記所有不快。
浚哥哥比我年長十二歲。父王身邊的臣子們,總是誇浚哥哥是草原上最聰明的王子,我深以為然。我的浚哥哥,好學知書,文武兼備,八歲便被立為太子。他不但精通幾國語言,還曾數次出使宋國求學,他的學識和涵養,要遠勝於我的其他王兄。在我看來,草原上多的是孔武野蠻的莽夫,卻很少有人有著浚哥哥那般的飛揚神采!
所以,在我很小的年紀,我便對父王管制的遼國有著一個很簡單頑固的認知。這大遼的疆土,本就應該是要傳給像我浚哥哥這般聰明睿智的王子的,其他人,都不配。
可是,現在想來,我兒時的這種期待,太過於籠統和牽強,幾乎幼稚的令人生厭。
大遼朝堂內的爭鬥,遠遠是我所無法清楚地瞭解的。身為一國公主,我雖有些小小的聰明,卻沒能早早地生出王室中人應有的覺悟。
我能夠感覺得到,我的其他哥哥們在背後對浚哥哥憤恨妒忌的眼神,也能嗅得到,一些朝臣在大帳外與浚哥哥眼神交錯時所傳遞出的火藥味,比如那位北院樞密使,耶律乙辛。
可我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夏天,如同那年草原上怒放的麗花,是我孩童時記憶的最後一抹亮色和溫暖。而我命運的所有轉折,在那個夏天結束之後悄然而至,我甚至來不及同曾經的一切溫暖告別。
那年入冬十一月,北院樞密使耶律乙辛構陷母後與後宮伶人趙惟一偷情存私,並使用百般酷刑逼迫趙惟一做出假的供詞上呈天聽。父王看著偽造的證詞雷霆大怒,不容之心再無轉還,親筆下瞭一紙詔書,佈下一杯鴆酒,將母親賜死……
待浚哥哥將我從睡夢中喚醒,帶上我拼死闖入母後的寢宮的時候,我們已經去的太遲……
那晚的場景我畢生難忘。母親倒在地上,妝發形容散亂,再無往日王後尊榮。她口中的鮮血不停地湧出,染紅瞭衣襟,也刺痛瞭我的雙眼。對於所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年幼蒙昧的我,除瞭驚慌失措地抱著母親大哭,再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那一年,我六歲。而那一天,是我的誕辰。而上蒼送給我的禮物,便是要我親眼目睹,母親的慘死;要我親歷,一瞬之間,天堂地獄。
我不懂父王是那麼地愛我的母親,至少,曾經是!他怎會無情冷酷到如此地步,下詔將母親生生毒死!我隻覺天崩地裂,日月無光,世界都要潰陷無餘瞭
傳令的宮人確認母親已死,便回去交旨。劊子手們散去後,冰冷的宮殿裡,在母後的隨侍們和我混亂的哭泣聲中,哥哥目光冷冽,看著母親的遺體一絲絲漸漸變冷,一言不發。
他雙拳緊攥指骨泛白,卻毫無一絲情緒。他發紅的雙眼,第一次令我感到既可怕,又冰冷。
母後的葬禮之後,一切都變得大所不同。浚哥哥雖然還在太子之位,卻地位危殆。
為瞭我的安危,他不顧非議,將被父王下旨過繼於他人、整日哭鬧不停的我,從父王的後妃手中強行帶走,接到他的太子府,並留我在身邊,日日親自照顧。
母親去世的這場變故來得太過沉痛突然。短短數日內人事幾番變更,初入太子府,卸下一切驚懼的我便大病瞭一場。那場大病來勢十分兇險,險些要去瞭我的性命,卻也令我……脫胎換骨。
在我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刻,浚哥哥仿佛就是我能抓住的那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為瞭他憔悴的神容而難過流淚,他則為瞭保全我而日日與朝中周旋。我們同呼吸共命運的軌跡,從此,再也無人能阻斷。
他在床榻前的聲音是那般的孤絕而又令我心痛:阿九裡,我們已經沒有瞭母後,哥哥不能再沒有你……
留在哥哥的身邊後,我才恍惚有瞭一絲悲苦卻終清醒的認知。
身為王室子女,在錦衣華服的光纖外貌背後,本就處於權利漩渦的中心避無可避,一生註定無法逃離如同江上飄萍,隨波逐流的命運。
我前所未有過地痛恨自己是個女子,除瞭會流淚難過之外,一無是處。若我是男兒,我便可與哥哥並肩而立,助他披荊斬棘,掃清前路上的一切障礙。可是此時此刻的我,就連為哥哥擋風遮雨,都不能……
我的病情終於漸漸轉好。而終於,我的頭腦總算是開瞭孔竅,我開始思考一切可能成為哥哥所面臨的問題的問題,而我的心智,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日益走向同齡人所不及的成熟和老氣橫秋。
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卻終日不願再離開哥哥身邊半步。我開始將目光投向朝中的人和事,暗中地思量著一些看似不可能的關聯。
我開始越來越像哥哥,從吃飯飲食,到讀書行事。
母後去世後,耶律乙辛並未止步。他在暗中佈下天羅地網,用盡各種卑劣的手段攻擊哥哥在朝務中的漏洞,想要逼迫哥哥就范。哥哥回到太子府雖不露聲色,但我卻能夠感覺得到,他的處境,愈發的艱難瞭。
終於,在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耶律乙辛成功地捏造出哥哥圖謀不軌,意欲謀反的證據。父王信以為真,暴怒之下,廢黜瞭哥哥的太子之位,將哥哥貶為庶人,發往上京軟禁。我以死相逼父王,終於獲準與哥哥同行,不顧長途跋涉,生死追隨。
在上京被幽禁的那兩年的生活,其中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其實自母後離開我們,哥哥便曾告訴過我,這樣的一天,遲早會到來。
哥哥的聰明智慧,總是這樣精準,雖然用在這樣的情境之下,顯得並不合時宜。
被貶黜的途中,寒風呼嘯。在馬車上,哥哥曾拉著我的手問,阿九裡,你怕麼。
我道,隻要和哥哥在一起,阿九裡就什麼也不怕。
那日哥哥還說,我們,已是絕境瞭。
我不知該如何答他,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在我,哥哥說是絕境,便就是絕境。小小年紀的我,竟然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絲毫不曾畏懼和他一起隨時赴死。
盡管我們已漸入絕境,但是耶律乙辛絲毫沒有要放過我們的意思。我們被軟禁在上京不過幾個月的時光,他便已等不及,派瞭刺客來瞭結我們的性命。
事實上,哥哥很早便對耶律乙辛的謀算瞭然於心。
他又怎會是甘心坐以待斃的人?他是誰?他是大遼最聰明的昭懷太子,耶律浚。
我在上京終日的惴惴和為哥哥的擔憂,終於被證實不過是枉費氣力。
原來早在母親慘死之後,哥哥便早已就有所防備,留有後著。他用瞭足足兩年時間去尋找與我兄妹二人身形,相貌極其相似的人,養在身邊,並瞭結他們的所有心願,以換得他們二人在最後關頭替我二人赴死。
在刺客到來之時,他便將計就計,命人暗中燒毀我們所居住的破落行宮。一片火海之中,假的兄妹二人死於亂箭之下,真的兄妹二人成功身退,金蟬脫殼,乘著夜色,連夜逃出上京。
西風烈烈,大雪瀑冰,馬蹄飛馳,行走在曠野之中,夜晚的黑暗如墨汁般濃密,令我緊張到全身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隻有身後的哥哥胸膛處傳來的強健有力的心跳聲,才能我帶來一絲安定。失去瞭曾經擁有的一切,我都無懼;至少,我還有哥哥
哥哥揮舞著鞭子催促著坐下的駿馬,阿九裡,你怕麼。
隻要和哥哥在一起,阿九裡就什麼也不怕。我的嘴唇在寒風中打著哆嗦。
他竟然輕輕地笑瞭。
阿九裡,哥哥帶你去你最想去的宋國。我們離開大遼,到那裡去開始全新的生活!
宋國?!
在這冰冷的夜裡,我驀然心中重燃希望。
我們終於如願離開瞭大遼。昔日的昭懷太子和耶律阿九裡公主,已經死瞭。
我們踏上瞭宋土,幾經輾轉,最後來到瞭宋國的都城,汴京。
我們喬裝成漢人,就居住在市井之中。哥哥教我學習宋文,教我宋人女子的禮儀文化,詩詞歌賦,我們甚至開瞭一間絲綢鋪子來更好的偽裝自己,融入漢人的生活。我們終於不用再擔心夜夜會有人追殺,日日會有人隨時構陷。我們終於可以暢快地呼吸著周圍自由的空氣,隨心所欲地做任何我們想要去做的事。
就在我以為,在這裡,我們可以真的尋找到我們的嶄新的生活的時候,一次哥哥在房中與他的貼身護衛司空曙的密談,終於讓我得知哥哥韜光養晦,隱藏多年的真正志向和野心。
原來,我的哥哥昭懷太子,從母後慘死後就有心在佈局,表面上步步示弱,丟盔卸甲,卻暗中在中原佈置暗樁,種種籌謀。
父親的涼薄令他感到厭惡,母親的慘死使得大遼的皇宮已經成為他心底永遠不能磨滅的痛,甚至再也不想踏入一步;他已經厭棄瞭大遼的朝堂和宮廷,不屑於與耶律乙辛繼續糾纏,他有心想要退出,但他卻想要著手,下一盤,更大的棋。
他早就有耶律乙辛作惡的證據在手,隻是,他想把他們用在更為緊要的關頭。比如,在他“死”後,或許三年,或許五年,在適當的時機,解開昭懷太子被誣陷含冤而死的真相,從而讓我們的父親遼道宗耶律洪基心生愧疚,為親手害死自己的愛妻與愛子付出一生難安噩夢纏身的代價,而後加倍地去償還哥哥惟一尚存在這世間的血脈我那幼小的侄兒,被父王因一時心軟而留在宮廷的太孫,耶律延禧。而隻要真相大白於天下,我的侄兒,太孫耶律延禧就必然會毫無懸念地坐上大遼天子之位……
又比如,他從大遼抽身之後,便可以更好地南下入宋,佈局瓦解中原漢庭的核心王室傢族,進而去削弱宋人的國力,屆時便可與大遼朝內的局勢南北呼應,伺機令我契丹一族,入侵中原,一統天下……
聽著屋內人的喁喁籌謀,我不知怎的,再也挪不動腳步。站立在那裡,看著院落中青空裡的半輪明月,發起呆來。
當哥哥與司空曙走出房門的時候,見到我,哥哥先是一驚,但很快便平復如初。“阿九裡……”
未及他發言,我便轉過身去來到他身邊,伸手輕輕掩上他的口:“哥哥無需多言。此生,阿九裡與哥哥同命,註定難再分你我。哥哥的志向,便是阿九裡的志向。哥哥的野心,便是阿九裡的野心。哥哥不論要做什麼,阿九裡都甘願助哥哥一臂之力,哪怕是我的命,我也可以雙手奉上。從今後,我,就是哥哥的第二條命。”
哥哥大慟,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阿九裡,我的好妹妹。此生,你我同命!”
我臉上有熱淚滾落。那一刻,哥哥的懷抱是那般的溫柔,令我心生眷戀。
五年後,在哥哥的悉心教導下,我已與汴京都城裡的漢人女子氣質無異。這一年,我十四歲。
這一年,發生瞭許多大事。比如耶律乙辛的卑劣行徑終被哥哥暗中的佈局揭露於人前,母後的慘死,哥哥的冤案,都被大白於天下,大遼上至朝廷文武下至市井百姓,無不被震動。聽聞父王得知真相之後,幾欲昏聵,暴怒之餘將耶律乙辛一族滿門抄斬。而我的侄兒耶律延禧一月之內便被冊封為太子,被父王接至養居殿,親自教導,食同案,寢同床。
這一年,宋天子新立後宮陳妃為皇後,皇子趙應天為太子。
這一年,最後一件哥哥所籌謀的事,便是在入冬之時,將我送入瞭宋天子的後宮。
此時的宋國天子,安於社稷一派歌舞升平的假象,政務疏懶,對朝中的腐敗和黨爭毫無警戒防備之心。後宮之中,因前皇後早逝,後位懸空多年。宋天子專寵陳妃和蘭妃,更是加劇瞭朝內不同陣營的大臣的明爭暗鬥。
後宮的二妃專寵,正是以分別陳妃為首的陳尚書一黨和蘭妃為首的蘭太師一黨爭鬥多年的結果。兩派長年明爭暗鬥,本就耗去瞭宋朝廷內部不少元氣。然而陳妃與蘭妃同時懷上龍嗣,天子的一句戲謔之言,“誰先誕下龍子,便立誰為後”,更是將這場黨爭推向瞭白熱化。
一時之間,整個朝堂之上的大臣們,都將目光聚集在兩位後妃的肚子上。
也許是造化弄人,陳妃腹中的龍嗣,未足三月,便不幸小產夭折。陳尚書心狠手辣,為固聖寵,決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他在暗中封鎖陳妃小產的消息,將知曉女兒小產真相的相關宮人斬殺殆盡。不僅如此,他還教唆女兒在深宮之中繼續扮作懷孕待產的形容樣貌,同時重金買通蘭妃手下的婢女和太醫院的相關人員,裡應外合,蒙騙天子視聽。
在蘭妃臨盆當日,陳尚書佈局悄悄將蘭妃的孩子換成一隻溺死的貍貓,又將那蘭妃那真正的嬰孩送去陳妃寢殿,制造剛剛臨盆的假象。
天子聽聞陳妃順利誕下皇子,而蘭妃居然誕下一隻貍貓,歡喜之餘又十分震怒。朝中認為蘭妃誕下貍貓之事十分不詳,恐有損國運的奏本紛至沓來,天子不勝其煩,一怒之下,將蘭妃打入冷宮。可憐那蘭妃,被奪去子嗣不說,還無端端地成瞭政治傾軋的犧牲品……
後來,陳妃便順利地登上後位,而那個生來便帶著冤孽的皇子,旋即被策立為太子。
哥哥將這段宋朝宮廷的秘辛講給我聽的時候,我隻覺不寒而栗。
一帶金瓦紅墻,鎖住瞭多少女子的大好青春年華,而那令人感到森然的大宋後宮,此刻在我眼前,竟是這般的可怖血腥,猶如修羅地獄,將這些女子的豆蔻韶光悉數葬送……
可是,一旦想到,我即將要做的事,都是為瞭大遼為瞭契丹一族的未來,都是為瞭浚哥哥的宏圖大業,我便瞬間有瞭目標,頓覺什麼都不怕瞭。
哥哥將我送入後宮的目的,並非為瞭爭權奪位,相反,他是朝著更為狠絕的目的而去。
他要我為利劍,沿著陳尚書的謀劃將計就計,直指宮緯,混淆宋天子王室血統,從根頭上為宋國王室埋下一個隨時會爆發的驚天雷,佈下一個隨時會吞噬一切的黑洞……
也許在世人眼中,哥哥的謀劃是這般瘋狂而大膽,而我卻甘心為他赴湯蹈火,傾盡我的所有……隻因為,他是我的哥哥,在這世上,唯一的哥哥。
當然,進入宋國皇宮的時候,我帶著哥哥為我已暗中計謀多年的身份,陳玉。
那時,陳尚書為鞏固自己的勢力,鞏固天子對陳後的寵愛,將自己的另一個女兒,陳玉,也送入宮中。司空曙將陳玉小姐在即將被送入皇宮的前一夜殺害,由我喬裝頂替,在次日跟隨皇傢的車馬前往宮廷。
入宮之後,陳皇後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利,將我這位未受過任何冊封的妹妹接入她的仁明殿。明為傢人團聚,聊敘親情,實為制造近水樓臺先得月得契機。
從此後,我在這個處處充滿詭詐陷阱的冷絕之地,一呆便是五個寒冬炎暑
陳後與陳玉已十幾年未見,加之我行事小心,是故在入宮後,她對喬裝易容的我並未生疑。我盡心侍奉,很快便獲取瞭她的信任。
入宮第一年,我獲封郡君(宋後宮的低階品級之一,比才人略高),居住在皇後寢宮仁明殿後的一間小閣之內。然而我並未獲得受寵的機會,更多地是在陳皇後跟前做一個隨侍的女官,比起宮女,高出不過些許。值得玩味的是陳後的態度。自蘭妃被打入冷宮後,她似乎並不急於讓我這位妹妹受到恩寵。
而在我,在這一年中,我開始無比地思念起哥哥來。
我從未曾與哥哥有過這般久的分離。他的樣子,他的神采,他的字跡,他的氣息……無一不令我感到思念。我想要幫助他達成他的心願,讓一切該發生的事都發生的快一些,再快一些;可是一切的演進是那麼的緩慢而真實,我必須要使自己面對,因為每一天都會是全新的危機……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內心深處,有著一種對親情最本初的依賴……
我想念哥哥教我讀書識字的時光,想念他曾經親手為我做的飯菜,想念我們過往那些平淡日子的瑣碎時光。可是這些,都回不去瞭。
我是多麼地思念他,想要見到他。可是為瞭確保萬無一失,不留下任何證據,我和他之間的信息隻能靠司空曙在暗夜造訪之時面見口語傳遞。沒有他的書信,沒有他的任何痕跡,哥哥也不允許我們留下任何痕跡;一切計謀的進展,他的近況甚至是他對我的問候,都隻能通過司空曙來轉達。
我總是無比期盼著司空曙下一次的前來傳訊,可是在每一次聽到他倉促的轉達那個人對我的問候之後,我總會忍不住跌入無比的失落中去。
就這樣,在反復的煎熬和忍耐中,我度過瞭第二個嚴冬。
第三年,情勢終於有瞭一絲轉機。自古天子最是無情。隨著年歲增長,陳後顏色日衰,天子漸漸生瞭另寵新貴的心思。終於,如同一把久藏而不曾出鞘的利刃,我開始被陳氏一族和哥哥一起推向爭寵的風口浪尖。該來臨的那一日,終究,還是要來臨瞭。
為瞭哥哥,我把自己獻給瞭那個年屆四十,因長久以來縱欲過度而身體肥胖走樣的大宋天子。
為瞭哥哥,我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堅忍。
秋去冬來。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
“告訴哥哥,近來我又長高瞭些。若此時他也同在,阿九裡定然能與他比肩而立瞭罷。”紅著眼,我竭力面上無狀,要司空曙轉達新年前我最後的問候。
良久,我從袖中拿出一方繡著“久”字的素色發帶,要他轉交。這是我此生,送給哥哥的唯一一件禮物。
宮門新柳拂地垂,千縷相思萬縷絲。
此心差擬綰素結,將比贈君知不知。
第四年新年伊始,我被冊封為婉儀。天子賜我入居凝和殿。花費三年時光從郡君步上婉儀之位,時日還是要慢瞭一些。然而對我的晉封,也因陳後的妒忌和猜疑而從此止步,畢竟在她,她隻需要利用我來分寵,保持陳傢的尊榮,就足夠瞭。
而就在第四年的中秋,我被太醫診斷出身懷龍嗣。天子甚喜,賞賜不斷。隨著冬雪漸沉,年關將過,我的身體日重,往來走動,愈發不便。司空曙要來傳遞口訊,就愈發不易。
四年時光彈指而逝,也許是在宮闈中呆瞭太久,觸覺愈發靈敏,我卻無端端生出不祥的感受來。
這種感覺隨著司空曙間隔愈發長久的暗夜來訪次書而與日俱增。哥哥擔心我過度勞累,不忍讓我在夜間勞動,反而盡力減少讓司空曙與我傳訊的次數。而我,卻莫名嘗到一絲愈發淒清孤絕的意味。
太久未曾見到哥哥。
想見,卻不能見。
相見,爭不如不見。
而不見……許又是,此生再也不見。
我曾說此生我就是哥哥的第二條命。卻不曾想,這意味著終有一日,我必將成為哥哥的鎧甲和利器,為他謀取生機,而這也許,就是我的宿命。
懷胎十月,含辛茹苦,我感受著腹內生命的每一次悸動。我無比期待著我腹中的孩子,是一個男孩。如果是男孩,他將會成為後手中最強有力的一把巨刃,也將會成為大遼南下一統中原的契機。
孩子,你可曾聽到母親的呼喚,你一定是個男孩,對麼。
我日日在心中祈禱著,愈接近臨盆的日子,我就愈發地焦躁不安。
在我入住凝和殿以來,兩年之中,在哥哥的安排下,凝和殿內殿服侍的宮女,漸漸都被換成瞭可信之人。如此一來,雖然安全稍有瞭些保障,但每次司空曙深夜前來傳訊,為防眼線,就不得不進入凝和殿內室同我傳訊。
“司空,倘若我腹中的龍嗣,不是男嬰,而是女嬰……”那一日,面對司空曙,我終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惴惴,吐露出我的憂慮。
司空曙明白我的擔憂,沉吟片刻,終對我道:“公主稍安。其實”
“其實,為防生變,主子早已有所準備。”
我驚駭地看著司空曙。
“主子說,計謀算盡,必然有虧。欲謀大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我們已占盡地利與人合,是否成事,還需看待天意。因此,他在宮外,另有準備。公主請不必擔心。”末瞭司空曙又道:“聽聞近來陳太後手段愈發冷血,變本加厲地迫害冷宮裡的蘭妃,主子讓我提醒公主,一定要多加防備些才是。”
我點點頭。近來陳後確實變得愈發冷酷,有時就連我見瞭,也要暗生驚懼。可是,我實在不想讓哥哥在宮外過多地為我分心。
一如故往,我強作輕松地寬慰司空曙道:“司空,但讓哥哥寬心,陳後雖然善妒,應該暫時還不會將手段用在她自己的親妹妹身上。我也會多加小心,已策萬全。”
關於哥哥在宮外的準備,我聽得一知半解,怎奈時間緊促,又不能詳細追問其中緣由,隻得放司空曙盡快離去。
而那次後,我再見到司空曙,便是我腹中孩兒臨盆當夜。
哥哥和我的擔心,最終還是變成瞭現實。
天意無情,造化弄人。那夜,我耗盡氣力,歷盡苦痛所生下的孩子,卻是兩個女嬰。
為我接生的太醫,隨侍的一名老宮娥,都是哥哥巧手安排的人。在孩子臨盆之際,來不及過多寒暄,他們將早已等候在外的司空曙帶瞭進來。而他的手中,赫然抱著一個男嬰。老宮娥忙將我的兩個女兒用裹嬰佈包瞭,神色不無慌亂。
我心中的悲苦,在悄然放大
司空曙將男嬰放在我身側,卻並沒說話。
我氣力微弱,抬起頭看瞭那男嬰一眼,忍不住問道:“這是誰傢的孩子?”
司空曙看著我,竟似面露不忍,卻終吐露實情:“這是主子的孩子。主子說,你一定會百般疼愛他的。”
原來是……哥哥的孩子。
我的心顫瞭一顫,剎那間,萬般悲苦酸澀,如同洪水般將我淹沒……上蒼為何要如此殘忍,一定要牽連如此眾多的無辜生命。
兩顆熱淚滾下,我伸手摸瞭摸那男嬰的額頭,點瞭點頭:“既是哥哥的孩子,我一定會視如己出”
就在這時,老宮娥已將我的兩個女兒抱至床前。
“我的孩子……”看著一雙嬰孩粉潤的面龐,我隻覺得身心俱是已被掏空。見我掙紮著起身,司空曙忙將我扶起。
將兩個孩子一一抱在懷中,看瞭片刻,我隻覺喉間哽咽,言不能言。
在這樣的時刻,凝和殿的任何異狀都會被宮中的眼線察覺利用,在場的所有人都無異於在懸崖邊上行走。情勢逼人,我縱心頭有千言萬語,也都隻化作一句:
“孩子,莫怪母親狠心棄你們於不顧……或許到瞭宮外,你們才能換來一世平安……”
將孩子交給司空曙,我如同被抽空瞭所有氣力,躺倒在床上,漸漸闔上雙眼,隻能再說出一句話。
“司空,煩你代我轉告哥哥,這兩個孩子,此生,隻做尋常人便好……”
說畢,我便失去瞭知覺,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
孩子,母親願你們可以遠離王庭,平安喜樂,不再像母親與你們的舅舅一般,為瞭百般大業圖謀,萬種顛沛流離……
司空曙連夜帶著孩子離開瞭皇宮。我那可憐的兩個女兒,之後究竟去瞭哪裡,我也再無機會得知
我終還是低估瞭陳後的冷血無情。她不僅不容一生與她斡旋近十年之久的蘭妃,同樣也不容我這個生下龍嗣的妹妹。
那一夜,蘭妃所居住的冷宮幽涼殿無故起火。蘭妃連同幽涼殿中數十名宮人俱葬身火海……
一切都發生的那般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司空曙走後的第二日入夜,陳後便命人悄悄封鎖瞭我所在的凝和殿,所有宮人都被關押戕殺,我在昏睡之中,甚至沒有可以傳遞任何消息的機會。陳後命人奪走瞭我床榻前的男嬰,還命人將我拖入暗室,逼我服下啞藥,將我裝入麻袋,乘著夜色運出,沉入宮墻外的護城河中。
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瞭我的眼耳口鼻,四周是那樣的黑暗,卻又是那般的安靜。我感受到轟鳴的水浪震動著我的耳膜,失去瞭空氣的維系,我的胸腔驟時受到巨大的擠壓,那種痛苦的感覺,讓我幾乎瞬間就想要死去……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沉重,不斷地沉淪,沉淪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哥哥,倘若我死瞭,那麼我們的種種密謀是不是就永遠不會被人發現,因為,我的存在,就是這一切秘密最鮮活的證據。
既然如此,也許我的離去,反而是件好事一切風雲攪弄都將會被吹散,一切殘留的痕跡都將會被抹平……
哥哥,五載寒暑,一別經年,我此生竟與你再也不能相見,到底是心意難平……
哥哥,此生你我同命,如今我果真如自己期待的那般為你賭上瞭我的性命,你可會為我感到傷悲心痛……
哥哥,阿九裡此生何其有幸,能與你不分彼此,與你並肩而立,哪怕永世都不能再與你攜手……
哥哥,阿九裡,此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