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華寺決戰前夜。
柴少康緩步踏上沙華寺的樓梯。
這是一座木質塔樓。據自在城中的老人說,這座沙華寺已經佇立在這座石城長達百年之久瞭。
紫蔓莎華妖冶地開在每一層的廊道裡,縱情地釋放著魅惑人心的芬芳。那一刻,他真的很想讓自己也試一試被心魔困住的滋味。
如果沒有解藥在身,他很想知道,他的心魔是什麼?遮幕山莊?逍遙宮?又或者是,司空毓兒……
方才,醫士的話語猶在耳邊:
“……主上!屬下等也是後來才發現,寒星夫人的體質,曾經過毒物的淬煉!那些毒素潛伏在夫人體內年日已久,而今始,漸被那逍遙散的毒素激化,兩毒相抗,損耗的皆是寒星夫人的精氣神元,這般下去,短則兩年,遲則三載,夫人必會因元氣耗盡而亡……”
短短七日之內,他不過剛剛才享受片刻得到司空毓兒的歡欣滋味,便又被這個消息打入瞭大悲大慟之中。他簡直無法容忍這種仿佛提前就被命定一般的失去……
他為瞭可能會失去她而黯然心傷,而她,卻竟為瞭救卓南風的母親而用自己僅存的自由來和自己談判以換取解藥!為何她的眼裡心裡,都隻有那個卓南風……
腳下的螺旋樓梯彎彎折折,思緒飄然間,沙華寺的頂樓到瞭。
柴少康的母親木容冰心生前尚佛。她還在世之時,時常會來這座塔樓裡誦經禮佛,靜坐凝思,感悟禪理佛心。昔日頂樓的佛堂,如今已被他改造成一間密室。
徑直越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月姬,他開啟瞭墻上密室的機關。
走入密室,他徑直來到太師椅後的墻壁前,啟動暗格。
在他的眼前,密室的暗格中,塵封著一件他此生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個他從不願向任何人透露的秘辛。
他的母親木容冰心一生淒苦,他絕不能容忍任何人做出一絲一毫可能會損害到他母親聲名的事情哪怕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也絕不可以。
是以,千氏密錄必須要被毀掉,而創造千氏密錄的鬼駝子,也必須死。
塔外有清風徐動,吹拂著沙華寺塔角上的銅鈴,發出清渺幽然的聲響,在這靜夜,聽來愈發地詭異駭人。
看著墻上掛著的那幅畫像,他緩緩地摘下自己的面具。
端起案上的酒杯,他從太師椅上起身,走近那畫像。
那幅畫紙質微黃,時日已經久遠。畫上的兩名女子,一個在樹下撫琴,一個在林間輕舞。
那兩個女子,在他孩提時,一個曾是他最愛戴的女人;而另一個,卻曾是他最厭惡的女人。而那畫中的景象,已變成他此生再也不會看到或者夢到的景象……
那一日,桃花落的他滿襟都是,他不無煩躁,不停地將那些花瓣兜撒出去,更是十分不耐煩地陪坐在父親的身邊,看著笑意吟吟的父親提筆將樹下輕歌曼舞的情景畫在紙上。
多年來,他偶爾會思念自己的母親,然而近來,自從他殺瞭那鬼駝子,將司空毓兒帶回自在城後,他想起那個曾令他十分厭惡的女子的次數,卻愈發地多瞭起來。
那些原本該早早就遺忘的,零碎模糊的記憶,在遇到司空毓兒之後,竟然全都從他的腦中跳瞭出來,漸漸組織成愈發清晰的線索和畫面。
昨夜,他對司空毓兒用瞭攝魂大法,原本想要占有她,卻不想看到瞭她肩頭的那狼首刺青。
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狼首刺青。同樣的刺青,在那個令他十分厭惡的女人身上,他也曾見到過。
那個令他十分厭惡的女子,是在二十年前,來到自在城的。有關她的記憶,多數都已模糊,而今似乎……她的來由,他厭惡她、欺負她,她救瞭自己的性命,這些主要的回憶碎片,都能異常清晰地連結起來。
那時武林正道各大門派結成數路同盟,大肆圍攻魔教中人,逍遙宮與自在城都曾受到慘重打擊。在逍遙宮宮主逍遙子、自在城城主柴霸天均被正韜門和遮幕山莊為首的武林人士重創之後,逍遙宮、自在城門徒而後便蟄伏不出,休養生息。
他的父親,自在城城主柴霸天在那次圍攻中身負重傷後,為保存實力,便收斂往昔桀驁作風,專心養傷,並勤加修煉武功,意圖他日東山再起。
就在那年秋獵,他的父親從外頭帶回來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聽聞這個女子被發現時是在一條河邊。她的傷勢非常的重,不僅面容被毀得面目全非,周身上下全是傷痕,還被人斷瞭雙腳,灌瞭啞藥。若在以前,一貫冷酷的父親柴霸天是斷然不會管下這等閑事的。然那女子也算恰逢其會,自柴霸天敗給正韜門和遮幕山莊後,他心性大變,竟動瞭久違的惻隱之心,將她救瞭回來。
他的父親足足花瞭一年的時間去醫治這個女人。除瞭再也不能說話外,她的傷勢幾乎痊愈,面容也在慢慢恢復。
冬去春來,從下人處聽來他們對這個女人面容被毀的可怕描述,四歲的柴少康十分好奇,便悄悄地潛入那女人的房間,躲在屏風後偷看那女人換藥。
她解開衣物時,讓那婢女為自己上藥,背上的狼首刺青被柴少康躲在屏風後看得真切。待到婢女將那女子頭上的紗佈取下,露出傷痕斑駁、可怖的面容時,躲在屏風後的柴少康嚇得奪門而出,連做瞭幾日的噩夢。
自那後,小柴少康便再也不準許身邊的下人提起這個可怕的女人。
直到六歲那年,父親開始親自檢查他的課業;在父親的書房,他再次見到那個女子。再次見到那女子,卻讓他十分意外,因為,她的面容已經被治愈,再不像他先前所見的那般可怖。
她不會說話,然而竟似飽讀詩書,很得父親的歡心。父親一面檢查柴少康的課業,一面命那女子在一旁研磨伺候。父親時而稱她上官,時而喚她墨玉,後來他才知道,那女子名喚上官墨玉。再後來,父親便命自在城中的人稱她為墨玉夫人。
他愈發討厭那個女人。從母親鬱鬱的面容上,他能感覺到母親的憂愁和哀傷;然而他也十分不解,因為他的母親木容冰心竟對那女子處處包容,十分友善。那幾年中,在母親與墨玉夫人之間共享齊人之福,父親柴霸天倒是十分安泰舒心。
“她也不過是個不幸的女人罷瞭。”他曾聽到母親在窗下輕聲幽嘆。他不懂。
母親可以包容她,然而他可並不會。
父親柴霸天不在城中時,自在城便是他這個小“混世魔王”的天下。整個自在城都知道他們有著一位年紀雖小卻天賦異稟的少城主。
他曾用過很多惡毒的手段來對付那個女人。往她的臉上潑墨,在她的屋子裡投放蛇蠍,在她的食物裡下藥讓她全身又紅又腫,把針灑在她的床上來捉弄她,甚至還曾故意將她從臺階上推下去……
他一點都不擔心這個女人會告狀,相反,他甚至希望父親會在她告狀後動怒,然後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地請父親將她處死或者趕出自在城。因為,他是柴霸天唯一的兒子,父親疼愛他遠勝一切。
可是,那可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不論他怎樣地折磨她,捉弄她,她竟然,一點都不生氣。每一次,他在她的眼中都看不到半分情緒。不悅的,生氣的,悲涼的,憤怒的,委屈的……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暗中地跟蹤她、觀察她,卻發現,那雙眼睛,隻有在對著房內的一幅畫時,才會泛起些許波動和漣漪。
那幅畫上,畫的是一個男子。那男子身著披風,手持玉簫,眉目清鬱,慧氣天成,面容竟酷似父親。
可是,他總覺得,那幅畫,哪裡有些不對。他的父親柴霸天一生酷愛鉆研精妙武學,何時曾喜歡把玩樂器?
他後來想出瞭一個更好的主意他要將那幅畫偷走,然後毀掉。
然而,他還沒能來得及去偷,自在城便遇襲。
這一年,柴少康七歲。
盡管這幾年來,自在城行事低調收斂,然而遮幕山莊並沒有要放過他們的意思。
遮幕山莊不知從哪裡偷來瞭自在城的防禦機關分佈圖紙,掃破瞭自在城中的重重機關阻礙,在莊主慕容長風的率領下殺入瞭內城。
父親柴霸天不在城中,遭逢這般迅猛的突襲,城中門徒都被打瞭個措手不及。城中原本精妙的機關不知為何,竟似全都失效瞭一般,突襲的人攻進來竟不費吹灰之力。四周都是喊殺聲一片,不會武功的母親木容冰心帶著柴少康躲入臥房內,抱著他,哭的肝腸寸斷。
小柴少康不明白母親為何會這般傷心,因為他知道,身為江湖兒女,母親絕非是貪生怕死之輩。但那夜在當遮幕山莊莊主慕容長風帶著人沖殺進來之後,他才終於知曉瞭一切。
“豈有此理,那柴霸天此時並不在城中,你竟敢騙我,壞我大計!”慕容長風滿面怒容,上前便給瞭木容冰心一個巴掌,又一把將木容冰心拉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木容冰心滿面淚痕:“父親,我已經把自在城的攻防圖紙都交給瞭你,女兒求您,給霸天留一條活路!”
小柴少康驚愕地站在床邊,看到母親掙紮著從地上起身,跪瞭下來,扯住慕容長風的衣擺苦苦哀求。聽到母親竟然叫眼前這個自在城的死敵慕容長風為父親,柴少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忘記瞭害怕。
“哼!我苦心把你這顆棋子安插在柴霸天身邊這麼多年,如今竟然功敗垂成!如今,留你何用!”慕容長風怒火中燒,狠狠地一腳將木容冰心踢飛出去。
木容冰心的身體重重地摔在墻上,又滾落下來,肋骨也被摔斷,再也耐受不住,頃刻間,就已口吐鮮血。
“母親!我不準你傷他!”念及母親安慰,小柴少康這時才又驚又怕。他撲上前去,抓住慕容長風的胳膊,張嘴便咬,手足並用,又打又踢。
“哼!孽種一個!”慕容長風一拳就將眼前的男孩揮開,又一把揪起他,把他提到半空中,對木容冰心恨道:“我苦心籌謀這麼多年,才得來一次絕好的機會,今天竟然因為你功虧一簣。今日就算殺不瞭柴霸天,我也要斷瞭他的血脈,讓他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不!父親……女兒求您,他可是您的親外孫啊……”木容冰心艱難地爬到慕容長風腳邊,用微弱的聲音,苦苦哀求。“女兒求您,要殺,您就殺瞭我吧,不要殺康兒,不要殺他……”
“母親……你不要求他!”小柴少康在半空中掙紮著哭喊,臉上的淚模糊瞭他的雙眼。
慕容長風推開窗子。他們此刻正在閣樓上,窗外是閣下的花園,距離地面有數丈之高。一陣風吹來,不由讓小柴少康一陣瑟瑟發抖。
“既然留你無用,今日,柴霸天不死,你們母子便替他去死吧!”慕容長風語出冷酷。
“不!不要!”眼看著慕容長風要摔死自己的孩子,木容冰心再也無法忍受,她從地上爬起來,撲向慕容長風:“把我的孩子還給我!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慕容長風一生冷哼,右手反手一揮,手中長劍便沒入木容冰心小腹。
小柴少康聽到母親痛苦的呼喊聲,頓時掙紮得更劇烈:“你這惡人,你竟敢殺瞭我母親,他日我定要讓父親殺瞭你們,為母親報仇!”
慕容長風掌風一揮,將自己的長劍收回,那劍便離瞭木容冰心的身子。木容冰心悶哼一聲,幾乎就要摔倒在地,她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腹部,眼淚和嘴角的血流在一處。憑借著驚人的毅力,她仍一步步頑強地向慕容長風逼近:“還我……孩子……”
“哼哼,既然如此,你們母子就一起做個伴上路吧!”慕容長風揚手將柴少康扔出窗外,隨即便抓住木容冰心的肩頭,借著她沖過來的力道,一並將她也推出瞭窗外。
“康兒”隨著一聲淒厲的呼喚,木容冰心摔出瞭窗外,身子重重地落在小樓下冰冷的青石板上,霎時靜寂,再也沒瞭聲音。
慕容長風面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他伸頭看向窗外,卻愕然發現,先前那孩子並沒有被摔死。有人在下面接住瞭那孩子,自己也重重地被沖撞在地,正艱難地爬起來,抱起那男孩就要逃。那是個女人。
“來人,快去給我追!”慕容長風怒不可遏。
之後的那一路,他們是怎樣躲過追殺的,柴少康完全記得不太清楚瞭。他隻記得,那個晚上,那個女人緊緊地把他拉在手心,或者抱在懷裡,沒命地往前跑。她是個啞巴,無法說話,挨瞭刀傷也隻是悶哼出聲,以至於在最後那一刻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原來為瞭救自己,她竟受瞭那麼多的傷。
在他們逃亡的路上,混亂之中,他們仿佛聽到有人在喊:“城主回來瞭!城主回來瞭”
墨玉夫人似乎是得瞭希望,穿過曲折的廊道,她抱著他沒命地向自在城的城門而去。
在通往城門的空地上,埋伏在城樓上的暗樁發現瞭他們,有人開始向他們射箭。
他感受到她身子的震動,她受瞭箭傷。
就在這時,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轟然而動。濃密的火與煙之中,自在城的城門戛然被人沖撞開來,有一隊人馬浩然而來。最先沖進來的人正是柴霸天。
迫切地看著那人來的方向,墨玉夫人用盡全力向前踉蹌地跑著。
直到她沖到柴霸天的馬下,用力將手中的孩子舉起。
飛來的箭簇又一次沒入她的後背。
柴霸天怒不可遏,將披風重重一揮,一把將馬下的女人和孩子緊緊卷住,長臂一伸攬入馬上,攬進自己懷中。
電光火石之間,他伸手從背後箭囊中拉出翎箭,舉起長弓便將那城樓上的暗樁射瞭下來。隨即,他將柴少康拋至自己親隨的馬上:“照顧好少城主!他若有半點差池,本座唯你是問!”
“墨玉……墨玉……”柴霸天心痛地抱著身前的人。
馬蹄聲是那般密集,此時在她的耳邊卻顯得愈發清晰。
她最後伸出手去,觸碰瞭下緊緊抱著自己的男子的面龐。
她的眼中露出一絲滿足的光亮,隨即便永遠地閉上瞭眼睛。
……
眼前的畫像幽幽地掛在墻上,窗外有風吹來,畫面輕輕浮動。
柴少康將酒杯斟滿,再次一飲而盡。
那日的夜襲,父親柴霸天與慕容長風兩敗俱傷,遮幕山莊的門徒最終撤離瞭自在城。雖然遮幕山莊並沒能詭計得逞,那日的突襲血洗,不僅令他失去瞭母親,也令他的父親柴霸天陷入失去一生摯愛冰心夫人和被摯愛背叛的雙重打擊中去,從此一蹶不振,不久後病世。
他後來,還是偷瞭墨玉夫人的那幅畫,不過,卻是燒在瞭她的墓前。在那之後,他便把這個偶然出現在父親生命中的女人忘瞭個幹凈。
那次夜襲後,他開始奉父命在自在城中主事。血淋淋的事實真相和冷酷的人心傾軋如同風霜刀劍,最容易催發一個人的心智。後來,那個男孩每長大些許,便會多出一份智計,多出一份清醒,也多出一份仇恨。
他痛恨與遮幕山莊有關的一切。想要將其毀滅的念頭,隨著年歲的增長,愈發的熾烈。於是他早早地就開始籌謀一切,囤積財富,招攬勢力,極盡全力壯大自在城的實力,隻為有一天,他可以將遮幕山莊,連根拔起。
他本以為,他將會在這種仇恨的追逐中度過一生,卻不想,那一日在影子谷,看到瞭那雙眼睛,那雙即使臉上泥漿遍佈,神采卻清澈如水的眼睛。
幾番火與血的洗禮中,生死輪回始。冥冥之中,墨玉夫人與司空毓兒交織在一起,悄然擾亂著他的世界。
沙華寺外的夜色濃密如墨,最後的時刻就要到瞭。
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個人的急切。那個人此時一定恨不得將自己化為齏粉吧。
將手中的杯子緊緊地攥在掌心,他幾乎是無限憤恨地說出那句:“卓南風,你我之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揮袖離開密室,他下瞭沙華寺。
柴少康昭令自在城城中所有門徒,所有人都需嚴陣以待。
將備好的一張信箋交給身邊的手下,他吩咐道:“逍遙宮少宮主卓南風到達城下時,將這封手書交給他。”
他知道,這一戰,他一定會贏。